桂市第十四中學麵積小得可憐，整個操場也就剛剛好四個籃球場大小，教學樓共三層，沿著長方形三條邊建的，彼此相連，最後一條邊留了口子當校門。 　　正如這所市重點中學校歌唱的那樣： 　　小小方圓，方圓小小，豎立著一座智慧大廈 　　幾度春風，幾度春雨，吹開了桃花李花 　　…… 　　同學們戲稱這樣的學校像牢籠，每天上學就是“進籠”了！ 　　春季開學第一天，當李天明踏進老舊教室的那一刻，大半女學生眼睛都直了，正在整理上一門課筆記的席思雯突然被同桌用胳膊肘撞了一下，“新老師好高啊……” 　　席思雯抬頭望去，李天明的頭差不多到黑板上沿，瘦瘦的，左手上戴著一串顯眼的紅豆手鏈，席思雯麵無表情重新低下頭，輕描淡寫一句，“還好吧。” 　　“不僅個子高，鼻梁也好高！”同桌一臉激動，“看上去像混血……” 　　席思雯，14歲，第十四中學初二（六）班英語科代表。 　　“what's up?”李天明將英語課本和一杯熱騰騰的毛尖綠茶放下，笑著隨意跟大家打了個招呼。 　　聽到這句英文，同學們麵麵相覷，不知道老師是什麼意思。 　　李天明見狀愣了，繼而道：“自我介紹下，因為芳老師退休，從今天起我是你們新的英語老師，一直帶你們到初三畢業，你們不是已經學了一年英語麼？聽不懂‘what's up’？初一沒教怎麼打招呼麼？” 　　“教了！教了‘how are you？’”底下第二排的一個男生道。 　　李天明點了點頭，從講臺上的粉筆盒裡拿出一隻白色粉筆，在黑板上寫下了“How are you”，而後在“How are you”下麵又寫了一句“How's it going”，寫完後他敲了敲黑板，回身朝同學們問道，“How's it going？這句話知道麼？” 　　見全班又是一臉茫然，李天明無奈一笑，“你們知道‘How are you’，但卻不知道‘How's it going’，也不知道‘what's up’……” 　　鴉雀無聲的教室讓李天明覺得有些尷尬，於是他耐心解釋道：“其實這三句都是向別人問好的意思，但外國人用後麵兩句的頻率，遠高於你們知道的‘How are you’。” 　　李天明剛說到這裡，就見一個身影從他麵前大搖大擺地走了過去。 　　背影是個男孩子，李天明見他徑直走到窗邊單獨的一張桌子處坐下，書包甩在地上，他的桌前就是掃把、垃圾鏟以及大掃除用的紅色塑料桶。 　　看清對方麵容後，李天明下巴都要掉了，那正是催他交房租，踹米婭踹到殘疾的男孩——收租男！ 　　現在已是上午第二節課，收租男才姍姍來遲。 　　“你遲到了，把名字寫在黑板上，今天值日。”李天明朝收租男命令道，這個規定是依據王誌格校長之前跟李天明強調過的校規。 　　收租男瞅見新老師居然是李天明，起初也很是吃驚，而後立即不屑一笑，但還是走到黑板前，一筆一畫，十分用力地寫下了他的名字，字體歪扭，但還算清晰。 　　李子楓…… 　　原來收租男，大企業家李雲生的兒子叫李子楓，這三個字李天明算是徹底記住了。 　　怎料李子楓寫完自己名字後，就在他名字下麵接連寫了四個“李天明”外加一長串省略號，然後劃掉了自己的名字，同時把粉筆朝身後一拋，趾高氣揚道：“遲到一次，就值日一天，您欠我四個月房租，共120天，以後我值日，都麻煩老師您代勞了！至少要代勞120次哦！” 　　全班聽後嘩然，看著李天明抓緊褲腿無地自容的神情，李子楓笑得很得意。 　　李天明此刻很想把講臺上的粉筆盒朝李子楓砸去，飛他一臉灰，但為人師表，必須要保持風度，且講臺下幾十雙眼睛看著。 　　李天明告訴自己，報復的前提是，活著； 　　而當下活著的前提是，彎腰。 　　所以李天明之前才答應了校長王誌格，接受了英語老師這份工作，但他萬萬沒想到，在第一天上課時，就遇上了李子楓這樣的冤家。 　　李子楓家境優渥全校聞名，班裡唯一一臺空調，就是他爸李雲生無償提供的，原因是有次開家長會，難得一見的李雲生聽班主任匯報情況時汗流浹背，於是六班就成為了唯一一個教室裡有空調的班級，也是因為這臺空調，六班的教室被校長允許三年不用搬。 　　今後兩年，每天都要麵對李子楓，已經成為了李天明不得不麵對的現實。 　　李天明腦海裡閃過的報復方法很多。 　　比如打一架，隻要他不聽課就罰他站幾十分鐘，抓到他惹事就全校點名批評，在他凳子上塗強力膠，趁他不在往他書包裡放蟑螂和蜈蚣，把他桌子前的垃圾堆用變質的榴蓮、雞蛋和臭豆腐再搞臭一點…… 　　所有正常男生能想到的報復方法，李天明都在腦子裡過了一遍。 　　但也僅僅是過了一遍而已，畢竟…… 　　他已經22歲了。 　　畢竟…… 　　為人師表！ 　　眼下所有學生都知道李天明欠惡霸李子楓四個月房租，所有學生都間接知道了李天明是一位很窮的英語老師。 　　雖然還是初中，但校園裡的層級心理早在小學階段就滋生了出來。 　　無論是學生還是老師，沒錢，沒錢到欠人房租，在學校裡也終究不是什麼光彩的事。 　　李天明發覺後來一些學生看他的眼神怪怪的，還有一些學生遇到他也根本不叫“老師好”。 　　當你成為了一名老師，受了氣，也不能用對等的方式為自己討公道，因為你是人民教師。 　　李天明想著李子楓也算是一個肉做的人，隻要是人，就肯定可以被改變，更準確的說，是可以被改造。 　　小家子氣的下三濫手段不能用，那就用正當、合法且無比高尚的手段。 　　（校長王誌格辦公室） 　　“校長，我認為給壞學生獨立座位，並不能真正讓他們變好。”李天明朝王誌格道。 　　王誌格抬起頭，沒有馬上接話，他的麵前是一張財務處提交的學校新一年預算表。 　　李天明走近一步認真道：“我小學到高中，班裡都有搗蛋的學生，他們的座位都與其他所有學生隔開，不是隔在最後麵，就是隔在最前麵，但都是邊角位，這其實會加強他們跟其他同學的隔閡感，他們有些人會因此自卑，但更多人會繼續肆意妄為，甚至變本加厲。” 　　“你說的是李子楓吧？”王誌格推了推鼻梁上厚厚的老花鏡。 　　李天明眼神有些詫異，“是的，校長您知道李子楓？” 　　“嗬，誰不知道。”王誌格把老花鏡脫下丟在桌上，“所以天明你的意思，是去掉那個座位？” 　　“對，我認為……” 　　李天明怎料自己還未說完，王誌格就冷聲打斷道：“去掉那個座位，讓李子楓融入班級，好讓他十分方便地打同桌同學，抓前排女生的辮子，以及踩旁邊男生的腳？” 　　看著一時語塞的李天明，王誌格很淡定地啜了一口茶，“天明啊，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李子楓這個學生，你別管了，由他去。” 　　“由他去？”李天明睜大了眼睛。 　　“對，隻要他不鬧出人命，由他去。別把學校想那麼偉大，學校就是一個傳授知識的地方，你的身份是老師，所以你最重要的工作就是把你知道的知識讓你的學生也知道，你要時刻記得，你不可能救每一個人。” 　　李天明聞言，插起腰看著地麵好一會兒，繼而抬起頭道：“校長，教育是很神聖的……” 　　“教育很神聖沒錯。”王誌格立刻接了話，找書苑 www.zhaoshuｙuan.coｍ “但就算神聖到跟造物主一樣，也不可能救每一個人，你看看我們成天上山拜的廟裡那些神，能保佑人類不滅絕就不錯了，此外不要指望更多。” 　　李天明注視著眼前的王誌格許久，開始對他臉頰上的老年斑感到厭惡。 　　為什麼以學生視角看以前的校長，與用老師視角看現在的校長，差別竟有些大…… 　　走出校長辦公室後，李天明雙手抓著走廊上的欄桿，告訴自己這應該不是校長的問題，而是王誌格的問題。 　　教育不可能救每一個人，學校隻是一個傳授知識的地方。 　　他王誌格是一開始就這麼認為的麼？ 　　他真的是從當老師的第一天就這麼認為的麼？ 　　李天明這麼問著自己。 　　此時他路過教學樓一樓的一排書架，架子上的書被翻得很舊，這讓李天明獲得了一絲欣慰，但走近一看，那些書內容劣質，漫畫和小人書居多，李天明隨意翻了一下，居然還翻到了廚藝類的食譜。 　　“老師好。”一個聲音從不遠處傳來。 　　李天明抬頭一看，是一個綁著高馬尾，眸光清澈的女生，她雙手抱著厚厚一打作業本，女生氣質恬靜，眉毛很淡，唇色粉粉的，但眼神裡有著一股與她這個年齡及不匹配的成熟。 　　“這是剛收上來的英語作業。”女生朝李天明說，隨即她意識到李天明可能沒記住她，於是走上前補充道：“老師我是席思雯，六班的英語科代表。” 　　“哦，好，給我吧。”李天明想接過作業本，但席思雯卻下意識退後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