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屋的白色幔帳、滿屋的白花,滿屋的白色蠟燭,和房簷上懸掛的白色燈籠。 大紅的喜服,雪白的團花兒、牽巾,牽巾的中間係著“同心結”,兩頭被纏在活的駱毅和死的男孩手上。 莫名的詭異。 兩個孩子被幾名下人扶著,並排站好,像一對兒等待拜堂的新人。 男孩十歲,瘦弱不堪,麵色發紺,喜服在身上形成幾處大的褶皺,褶皺下是伸不直的軀乾。 男孩的嘴巴合不上,能看到裡麵含著潤澤的羊脂玉蟬。 他還保持著瀕死那一刻的形態,口張著,下巴高抬,細瘦的脖子伸得直直的,喉骨一棱一棱十分明顯,像被拋上岸的魚。 眼睛倒是閉著的,可嘴巴卻是半張開,下巴處有片淤青,但不重,那是下人在裝殮前想為死者合上嘴巴時留下的手印。 老夫人抬起手,撫摸著孫兒的臉,然後輕輕托住孫兒的下巴。 “老夫人!”沈婆子叫道,她已經極力掩飾內心驚恐了,可發出的聲音還是帶著顫抖。 老夫人在乾什麼呀! 小少爺雖然是她的親孫子,可上手就摸死人……那也太嚇人了! 別說是摸死人,要她說,老夫人就不該進靈堂! 那是夭折的孩子,作為祖母,再傷心也不該進。 該避諱的事就得避諱。 孩子十歲就沒了,必然會生怨靈,不管是道士還是和尚都是這麼說的。 人死變鬼,已經喪失大部分人性,能控製住不害別人的“好鬼”少之又少,更何況是孩子。 孩子不像成人,有判斷是非的能力,就算變鬼,多少也能對“鬼性”加以約束,夭折的孩子隻能變成純粹的怨靈,沒人、也沒鬼能約束它們。 雖然這些說法都是道聽途說,並沒有人真正見過,可既然代代流傳,那必是有其道理。 而且,老夫人到底是上了年紀的,就算沒有那些說法,也該注意保重身體。 靈堂是什麼地方?那是停放屍體的地方,陰氣太重,老夫人又是女子,女子本就屬陰,兩相相合,必損壽數。 “嗯?”老夫人沒有轉頭看她,隻是輕輕“嗯”了一聲,托住孫兒下巴的手輕輕上臺。 沈婆子卻從那一聲“嗯”中聽出不悅,心中委屈,因為她真是為了老夫人好啊。 男孩的下巴很自然地被合上,口中含著的潤澤玉蟬便看不見了。 “老夫人,呃……小少爺定是心中歡喜!您看,他這是同意了!”沈婆子急急說道。 老夫人從來都是優雅從容的,隻有跟了她幾十年的沈婆子,才能聽出老夫人每次“嗯”這麼一聲,帶有何種情緒。 剛才,老夫人肯定是生氣了的。 也算沈婆子見機得快,馬上做出彌補,可她的心卻狂跳不止! 小少爺的下巴竟然合上了! 都說人若死的不甘,會閉不上眼,就算用手給合也合不上。 好在小少爺是閉著眼死的,可他生前一定經歷了可怕的窒息,因此才直著脖子、張大著嘴,身體也佝僂著。 據為小少爺“小殮*”的下人們說,小少爺的身體弄不直,嘴巴也閉不上,他們又不敢使大力氣,怕“傷”到小少爺的身體。 所以入棺匣子時,擺放半天也擺不好合適的形態,最後不得不用了兩床被子把小少爺身體給擠住,這才不顯得詭異。 可現在,老夫人竟隻是輕輕摸了摸小少爺的臉,便幫他合上了嘴巴! 兩名架著小少爺屍體的男仆本就心裡忐忑,竭力控製著別讓屍體跟著自己一起抖,這下更是要被嚇尿了! 老夫人微微抬眼,看了看兩名男仆,吩咐道:“抬張桌子來,把那被子拿出來鋪上去,讓小少爺躺一躺。” “是!” “是!” 老夫人:“然後去找管家領罰。” “是!” “是!” 兩名男仆疊聲答應,一點都不遲疑。 能讓領罰好歹算是能活命啊! 也算他們幸運,就在他們馬上就要被嚇失禁的瞬間,老夫人開口發布命令,才讓他們沒有當場尿出來。 不然汙了小少爺的靈堂,他們肯定得被老夫人下令杖則,直到被打到骨斷筋折、變成肉泥! 很快有人搬來桌子拚成大案臺,兩床被子鋪在其上,小少爺的屍體放置上去。 老夫人親手撫摸孫兒的胳膊、腿,腳,將它們一一擺放平直。 老夫人的手有些顫抖、淚珠兒順著眼角不斷滑落。 她很激動。 真的很激動。 她撫摸孫兒稚嫩的麵龐時,並沒有奢望能讓孫兒把嘴巴合上,剛剛那一抬手,隻是下意識的動作,是怕孫兒口中的玉蟬掉落。 可孫兒的嘴巴竟然合上了! 那就是說,孫兒聽到祖母的話了,對祖母的做法很歡喜,很滿意! 老夫人淚眼婆娑:“真是懂事的孩子,你就是走了也不想讓祖母擔心……真是懂事的孩子!祖母給你按摩下腿腳,好不好?” 其實在移動小少爺的過程中,很多蜷縮的地方就已經打開了,老夫人再如此一一撫下去,連腳趾也都平順起來。 沈婆子瞪大著雙眼,淚水也不停落下。 她是驚的、懼的! 連雙眼久睜、酸痛流淚都感覺不到了。 難道,小少爺的怨靈真的如此善解人意? 看哪,老夫人撫到何處,何處就平順下來,手指、脖子、膝蓋、腳趾…… 老夫人看著躺在桌案上如安睡中的孫兒,身體是平直的,一點兒也不別扭,神情也很安詳,想必孫兒現在終於舒服了吧? 老夫人眼睛一絲一毫也舍不得離開她的乖孫兒,右手卻向後伸來。 沈婆子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小少爺的屍體上了,根本沒有看到。 老夫人不得不回頭看她——這沈婆子是怎麼了?怎麼還不把帕子遞過來?沒見我的淚水都滴在孫兒臉上了嗎?我要親自給擦! 見老夫人回頭,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沈婆子這才反應過來,趕緊遞上帕子——老夫人剛才為給孫兒擺放身體,帕子臨時放在她這兒,這會兒已經被她抓得皺巴巴的了。 “老夫人!”沈婆子到底是經過幾十年的歷練,心念電轉間就有了說辭:“小少爺他心裡一定很高興,他一定是高興您為他做的安排; 小少爺也定是想讓您放心,您看,他多聽您的話,您碰到哪兒,小少爺那處的身體就放鬆下來…… 嗚嗚嗚……多好的孩子啊,我可憐的小少爺,奴婢心好疼啊!” 剛才流淚是因為眼睛睜得太久,現在則是哭給老夫人看,雖然哭的真正原因是因為被嚇著了。 別看平時老夫人待她不錯,可現在是非常之時,那是半點兒都馬虎不得! 聽到沈婆子的話,看到沈婆子滿臉是淚,老夫人反而平靜了不少。 老夫人接帕子時還輕輕拍了拍沈婆子的手背:“阿桂啊,你是看著昕哥兒長大的,我知你也疼昕哥兒; 別哭了,昕哥兒那麼難受,還把身體都擺直,定是不想咱們為他擔心、為他流淚,那咱們就不哭! 今兒也算是昕哥兒大喜的日子,咱們得高興!” 沈婆子打了個哆嗦。 大喜?這裡是靈堂。 但沈婆子掩飾得極好,她哆嗦的同時就馬上抬胳膊往臉上蹭,將淚水蹭去:“您說的是,咱得高興!” 老夫人轉身看向駱毅。 駱毅被兩名婆子扶著,頭低垂,她睡得很沉,毫無知覺。 *注:小殮:指為死者擦身、穿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