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我記性不好,還是活得太久了,很多以前的事,我確實記不太清了。 以前的我生活在一片汪洋大海之中。 波瀾壯闊的大澤連著神川連著江河連著湖泊,廣袤無垠。 那段日子並不好過,為了活下來吃盡苦頭。 不過我有個特點,就是不好的事情通常不會在我心裡停留很久,很快便被我遺忘。 所以自真正記事起,我好像就一直生活在這片水域裡。 這個叫瑤池的地方。 別驚訝,我當然知道自己身處何地。 我雖不記事,但還沒糊塗到這個地步。 而且後來我逐漸明白,我單純就是記性不好,可不敢誇口說自己活得久,這世上活得比我久的多得是,甚至有數十倍與我壽命的,而我與這浩瀚的宙宇相比,更是滄海一粟,微不足道。 瑤池,位於天界聖地昆侖山山頂之上,這裡高聳入雲,常年積雪,據說百年方能凝得一滴神水,自是純凈無暇。 此處既是聖地,凡人自然心向往之,更何況掌管昆侖山的是大名鼎鼎的女神西王母,於是凡間對瑤池,就有“天境浮空”的贊譽。 從一個住民的角度來說,瑤池雖不及我記憶中的神澤那般無邊無際,但這裡的水確實是清澈有靈的,三千年以來,我受此神水的滋養,雖尚未未修成人形,但意念匯聚,仙靈已成,我早就有了神識了。 至於為什麼沒能化形,我也不知道。 不要覺得我沒有用心修煉,我是很有上進心的,比如負責照看我的仙娥來喂食,那末不管我是沉在湖底睡覺,還是浮在對岸曬太陽,我總是能飛快地遊到岸邊。 畢竟吃飽了才有力氣修煉嘛。 其實也不用如此急不可耐,因為這偌大的瑤池裡,除了我和零星幾株水草,再沒別的活物了,人說“水至清則無魚”,不知是不是這個緣故。 每月月初,都會有一個叫蕊芝的仙娥來喂食,她比別的仙娥年長一些,位階似乎也更高,就姑且叫她仙姑吧。 她做的糯米糕特別香甜可口,每次我都要吃到撐得翻白肚皮才罷休。 不過吃她的糯米糕並不容易。 因為蕊芝非常囉嗦,她是我見過的最囉嗦的仙子。 我知道山上的仙娥都不待見我,給我喂食的差事也都是派給一些新來的小仙娥,她們通常懶得在這個僻靜處多呆,一般喂完食也就走了。 可蕊芝一來,至少要叨叨半個時辰,說來說去無非都是那些話:勸了西王母好多次,讓她不要收留我,就是不聽,這麼一來豈非養虎為患,還說不指望我知恩圖報,隻希望我好自為之,不要給王母娘娘帶來麻煩就好,又說昆侖山雖然不缺我這口糧食,但若是被她發現我有任何圖謀不軌,她會毫不猶豫地回稟西王母,將我掃地出門。 關鍵我也不會跟她說話,我說話她也聽不懂,無人回應一個人能說上半個時辰,也真是厲害。 她以為我不會說,也聽不懂,其實我早就聽得耳朵生繭了。 最初她這樣說,我會有些莫名其妙,甚至生氣,然後賭氣不吃她給的食物,後來聽得多了,也就沒什麼感覺了,再後來我就開始納悶,為什麼老說養“虎”為患呢,人家明明是一條鯉魚。 慢慢地,我也不生氣了,反正我本就來自汪洋神澤,放之四海都能活,不怕她趕我走。 蕊芝把手裡的糯米糕撚成沫,投到瑤池裡,我立刻屁顛屁顛遊過去,吃上一口,糯軟香甜,心滿意足,想想嘮叨就嘮叨吧,去了外麵,哪有這麼好吃的糯米糕呀。 等她絮絮叨叨地說完,我也吃得差不多了,蕊芝拍乾凈手,起身走了。 這時,長留仙翁家的櫟鳥適時地飛來,停在瑤池邊上,他通常會觀望一下,再翔停在水麵上,去啄那漂浮的糯米糕碎末。 我不討厭櫟鳥,所以默許了這種行為,他很有禮貌,每次都見我吃得飽了,才去吃那些剩下的殘渣,想想他為了一口吃食,飛那麼大老遠,也是不容易,誰叫糯米糕實在太美味了呢。 如果他家仙翁無事急召,他吃完通常都會在瑤池旁駐足一會兒,同我攀談幾句。 我可太需要有人來和我說說話了,沒有人,鳥也行啊。 瑤池什麼都好,就是太空曠,太孤寂了,我總不能對著水草說話吧,說了它也不能回應我啊,很多時候我都隻能自言自語,這麼多年都快把我憋壞了。 櫟鳥還有一個好處,就是消息靈通,凡界的,天界的,甚至妖魔界的,無有不知,無有不曉,而且他特別會說故事,說得十分生動,繪聲繪色,常常叫人聲臨其境。 算起來我們相伴也有上千年了,可以說我對周遭的大部分認知都來自於他,甚至連我住的地方是昆侖瑤池,都是他告訴我的。 除了櫟鳥,瑤池神水還吸引了各處往來的靈獸在此憩息,比如北溟的青鸞鳥。 她跟櫟鳥不同,青鸞是北溟仙族族長之女苡安的坐騎,距今約一萬年前,神族與仙族合二為一之後,她便時常要在兩頭奔波,而昆侖山又恰好在兩處中間,她飛得累了,就會停在瑤池邊,喝口水,如果看到有仙娥喂食,也會吃上兩口。 不過青鸞比較高傲,是不會吃我吃剩下的東西的,仙娥們也都會主動給她投喂,想來是知道她的身份,巴結不到她的主子所以來巴結她,所以隻要她一來,我的口糧就會少很多。 同為靈獸還分三六九等,是不是很可笑? 過去,神仙二界治製是不一樣的,神族以天帝為首,上尊三清祖師,下設宮府天官,由各宮主神引領,各司其職,而仙界多以族群劃分,這一點跟妖界頗有些類似,族內推舉有能者擔任族長,再從各族族長中挑選仙首。 北溟一族原在仙界就地位尊崇,二界合一後依舊鼎盛,風光不減。 初識青鸞時,我曾詢問其來歷,她藐了我一眼,神色輕蔑,嘰嘰喳喳地說起她高貴的出身,我聽不明白,問她什麼是北溟仙族,她費勁說了半天,我居然是這個反應,眼色更冷淡了,好像我是什麼溝渠裡跑出來的鄉巴魚,拔高了嗓子說:“你居然連北溟仙族都不知道,那可是當今天後的母族啊!” 話說上古時期,創世之主開天辟地,陽清為天,陰濁為地,神仙二界同為清氣所化,本屬同源,神乃是自然而生,多為創世主一脈的後裔,而仙族則是通過後天修煉,達到與天地共存的超凡之境的。 兩界原本一直劃域而治,直到天帝與天後結合,兩族聯姻,天界才成為如今這個模樣,除了部分如北溟仙族這樣古老尊貴的族群仍留在原處外,其餘大部分仙族都已遷至玉京,與神族共享九天。 以上這些都是櫟鳥告訴我的,幾千年來六界好像發生了許多事,而始終我孤零零地呆在這瑤池裡,仿佛天上地下,一切都與我無關。 有時候我也會好奇,主動問櫟鳥,外麵的世界是怎麼樣的? “外麵的世界?外麵這麼大,你問的是哪裡?”櫟鳥歪著頭。 “大致來說呢?”我見識淺薄,不知道應該怎麼表達,但又不死心。 櫟鳥說:“大致來說也是有好有壞,你問這個作甚?” “沒什麼,”我說:“就是隨便問問。” 其實我就是無聊了,雖然嘴上不承認,但我很渴望能去別處看看,而不是被困在這一汪池水中。 櫟鳥說:“現在外麵早就是太平盛世了,三千年前,神魔兩族紛爭致使六界動蕩,各族混戰不止,那叫一個天愁地慘,日月無光,幸而有武神殿下橫空出世,率領天兵天將蕩平魔族大軍,才讓世間恢復原有的秩序。” 我對這些一無所知,懵懵懂懂,聽著聽著心中生出些許慶幸,三千年前,那豈不是我出生的時候。 看來我趕上好日子了呀。 但我感觸並不深,或者說並沒有太放在心上。 因為我自己還有一腦門子官司煩憂呢。 瑤池的生活雖然安逸平靜,但我也是有天敵的。 我的天敵就是西王母豢養的重明鳥。 瑤池邊停留的靈獸以鳥雀為多,其中有健談一些的,與我交好的,有沉默寡言的,對我不理不睬,不管如何,大都還算和善,便是像青鸞這樣的,最多也就是傲慢一些,但他們都不會直接攻擊我。 隻有重明鳥,從我來到昆侖山,便隔三差五就要來欺辱我一次,它很聰明,每每總能避開仙娥,也避開那些光顧瑤池的鳥雀的耳目,所以除了我,誰都沒有發現它的惡行。 重明鳥是西王母的坐騎,修為自然不一般,我哪裡是它的對手,每次都被它追得東躲西藏,它用鋒利的爪子抓我,弄得我遍體鱗傷,時至今日它都是我的噩夢。 而且我逐漸意識到重明鳥並非隻是戲弄我,或是那我練手,它是真的想我死,對我痛下殺手。 這日重明鳥又來襲擊我,它照常折磨了我好一會兒,要給予我致命一擊,這時,巖洞外傳來說話聲,重明鳥十分機警,連忙躲了起來。 “殿下也太寶貝這個弟弟了,他本就是武神的命格,是注定要為六界安定而戰的。” 我不曉得說話的就是西王母,隻覺得她的聲音有些耳熟,好像以前聽到過,我悄悄浮出水麵,見到一個雍容閑雅,神采奕奕的女神,渾身散發著精純靈力,眉心點著三瓣花鈿,穿著一件芙蓉色的衣裙,盤發上裝飾著精致步搖,看上去明艷又大氣。 昆侖山的仙娥我也見過不少,大多花容月貌,端莊典雅,但與這位女神相比,未免都顯得有些小家子氣了。 與西王母並肩沿著瑤池緩步而行的,是一位青衣銀冠的俊朗青年,青年個子很高,偏瘦,穿著素雅,卻於細節處見功夫,寬大的袖口繡有珠串,衣領用錦緞滾邊,銀冠上鑲著白玉,腰帶上也有金絲裝飾,除此之外別無裝飾,沒有插簪,也沒有帶腰佩,莊重華貴卻很低調。 那青年用低沉溫和的聲音說:“鶴青才從西海回來,父君又要讓他去蠻荒平亂,那地方妖魔混居,人鬼難分,還有上古兇獸和各界逃逸的惡徒,是個不法之地,他上次受的傷都還沒有好全…” 西王母嘆了一口氣:“可我聽說潛逃的魔族餘孽欲在遊說蠻荒各國國主,欲興風作浪,清剿之事已經拖得太久了,當年的神魔之戰,將整個六界都卷入其中,如果這一次能將作亂的魔族徹底消滅…” 青年低下頭:“可惜我天生有虧,靈力不如二弟,修為也再難有進益,戰事上不能為父君分憂,可神魔大戰已經是很久之前的事了,魔族氣數已盡,餘下的不過是茍延殘喘罷了,不足為懼,讓武神宮的副將去也是一樣的,還望您能勸勸父君,能收回成命。”說著,輕咳兩聲。 “我去勸?大殿下莫要說笑了,現如今我昆侖與天庭…”西王母話了說半截,沒再說下去。 “你今天會來我這兒,我都很驚訝。”過了一會兒,西王母又說,言語中滿是推辭之意。 青年心中了然,唯有嘆氣:“天界也沒有可以勸說父君的了。” 他們漸漸走近瑤池,我也終於看清了青年的麵容,青年長身毓立,深人雅致,但麵色蒼白,過於文弱,甚至有些陰沉,一副病懨懨的樣子。 可能是我聽得太專注了,不自覺遊到了岸邊,甚至飄然擺尾,攪動起池水,被這個青年發現了動靜,他有些意外,問西王母:“您可是在瑤池裡養了什麼東西?” 西王母好像不太想被人知道我的存在,側身擋住了青年的視線,含糊其辭:“沒什麼,不過是一尾鯉魚罷了。” 青年意外揚眉,又看了西王母一眼,沒再多說什麼。 西王母將他引開,安慰道:“殿下不必自責,武神有武神之長,你自然也有你的好處,你們都是天帝之子,天庭有二位殿下,是六界之福。” “可是我聽說…刑蒼也逃去了蠻荒…我實是放心不下…”青年壓低了聲音,言語間滿是擔憂。 可是無論青年說什麼,西王母都不願當這個說客。 這時,上空一個聲音傳來:“廣成君殿下!” 一卷書軸飄來。 青年頓了頓,說:“是宏文殿的通文令。”他一揮手,卷軸緩緩展開。 “二殿下已領命帶兵前往蠻荒,請知悉。” “什麼?”青年怔了一下:“這孩子…”隨即轉身向西王母告辭。 西王母點頭道:“去吧。”便各自離開了。 看著青年殿下擔心的表情,我也跟著擔憂起來。 我忽然很想知道遠在蠻荒的戰事怎麼樣了,他們口中的那位天界的武神殿下又如何了?傷好了嗎?打贏了沒有? 但我卻無人可問。 沒到這種時候,我就開始懊惱,為何用功努力些,若是化成人形,我便自由了,可以到處走動。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不過以我現在的處境,與其擔心他人,不如擔心擔心自己。 因為萬惡的重明鳥並沒有打算放過我,而是潛伏在暗處,伺機行動,等西王母離去後,它又卷土重來,我卻還浮在水麵上,露出大半個頭,愣愣地自顧想著心事。 它見四下無人,長嘯一聲俯沖下來,我還沒來得及反應,它尖利的鳥喙已經出現在我麵前,差點將我戳瞎。 重明鳥打了我一個措手不及,我隻得忙不迭扭動身體,奮力一遊,飛快逃竄。 但若重明鳥卯起勁追我,我又怎麼逃得掉?它的雙翅張開,足有三人長,在瑤池上方扇動兩下,便能掀起驚濤駭浪。 我想,這次恐怕是死定了。 就在我準備認命,開始哀悼自己無人在意的悲慘一生就要終結之時,水麵忽然規律震動起來,似乎有人踏浪而來,接著,隻聽重明鳥發出一聲痛苦的尖叫,似乎受到了沉重的打擊,飛羽驚鳴,巨翅胡亂撲騰,濺起陣陣水花,看樣子還想發起反擊。 “孽畜,這裡是昆侖聖地,你膽敢在此撒野,仗的是誰的勢?” 說話的正是剛剛那位廣成君,他竟還沒走。 還是他又半路折回來了? 總之他是救了我一命,我滿懷感激,想著日後定要報答於他。 廣成君似乎認出他嘴裡的“孽畜”是西王母的坐騎,姿態稍緩,但並不退卻。 “西王母悲天憫人,普渡眾生,你卻行暴虐之舉,顧念你是初犯,暫且放你一馬,若是下次再被我瞧見,定要捉你去西王母前分說分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