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章 我本凡人(1 / 1)

趙月華確實沒打算去責怪她的母親。   畢竟對她來說,母親是生身之本。她做為一個先天的即得利益者,又有什麼資格,或者有什麼底氣,去責怪她的母親呢?   然而不責怪,歸不責怪。情緒隔離該做還是得做。   沒錯,就是情緒隔離。   她的母親是一個荒蕪的情緒沙漠,除非有像地球所有水源那樣大量的水湧入,否則,她母親的內心,就永遠都是乾涸的。   趙月華則恰巧相反——似乎就像是生下來,為了印證她母親的錯誤一樣,她前半生的人生,並不比她的母親幸福多少,但她卻偏偏靠著跟她母親一樣的堅韌與頑強,活出了一段屬於自己的幸福。   哪怕是在杜斐沒有出現的時間內,哪怕是在她自認是在自暴自棄,放逐自我的時間內,她也依然過得非常好。或者說,起碼總能在情緒崩潰的時候,自我拯救上十次,百次,千次。   這大概也是她母親對她最不滿的地方了——你為什麼不能活得像你妹妹,或者你弟弟一樣真實呢?你一直在追逐的那些,虛無縹緲的東西,對你的實際生活有幫助麼?   你買了房麼?有穩定的工作麼?有一筆足以讓你擺脫一切的存款麼?有一個好的愛人麼?   在沒遇到杜斐前,這是母親每次打電話來時,必定質問的話。   趙月華不是沒有懷疑過自己的。   對她來說,對母親的崇拜,是刻在骨子裡的。從她出生那一刻,她就一直覺得,母親很厲害,很了不起,她說的每句話,每件事,幾乎都能幫她應對過一個,又一個困難,幫她走出一個,又一個溝裡。   母親說,人生在世,雁過留聲,人過留名。所以一個好的名聲,很重要。   因為這一句話,趙月華汲汲營營,做了半輩子的好人。哪怕手裡有再多傷害他人的資本,卻從來都是盡量地讓自己委屈,也不傷害別人。   這也為她換取了一次又一次的,穩定。   沒人討厭一個好人。   而母親又說,人活在世,有多少錢,都不及一技壓身。多一樣本事,就多一條活下去的路。   因為這一句話,趙月華認認真真,學了無數樣的本事。即使轉換崗位再多次,她也一直因為自己有足夠的能力,所以完得成各種奇怪的工作。   這也為她換取了一次又一次的,跳槽漲薪。   沒人討厭一個有能力的好人。   母親還說,人活在世,重要的是要對別人有價值。眼裡有活兒,多做一些,吃虧就是福。   因為這一句話,趙月華多年來,一直把所有發生在她身上,不好的,不公平的事情,當成是福氣來啃。所以她的名聲,一直存在爭議。   這也為她換取了一次又一次的,發生於事後的同情與理解。   沒人討厭一個有能力、不計較的好人。   然而趙月華卻老覺得自己不快活。   她總覺得,這樣委屈自己地活著,實在不是她的本意。人生就這麼幾十年,為什麼她一定要把所有的目的,和意義,都放在別人身上呢?   別人的喜樂,憑什麼就高於她的喜樂?別人的福祉,憑什麼就高於她的福祉?   所以三十五六歲的時候,她很是冷酷了一陣子的。   對誰都冷酷,對誰都無情,任誰都是她算計與籌謀中的一顆棋子——包括她的上司。   那段時間,她的哭是假的,她的笑是假的,她的喜是假的,她的悲是假的……   連她的開心,也是假的。   不過那段時間,她過得很順利。或者說,因為她扮演的,一個被人同情的,強大,但命運悲慘的角色,得到了大多數人的認可。   然後從那段時間,她就發現了。   人性慕強,但僅限於離自己太遠的地方的強者。   一旦有這樣的強者擱在自己左近的話,那大多數人的第一反應,是推倒這樣的強者,看著他們摔倒在地,看著他們失敗,看著他們去粉碎。   而不是去學習,去模仿,去成為另外一個強者。   因為太強的人對於普通人來說,不是一座山,而是一堵墻。   一堵讓他們覺得自己很無力,很脆弱,很不能去掌控自己生命的墻。   一個討厭的參照組。   所以,趙月華再換到風翔的時候,就明白了自己的問題,開始裝傻,裝弱,裝慫,裝情商高——   直到杜斐的出現。   杜斐之於趙月華,就如同月光之於靜夜。   趙月華在杜斐身上,突然就讀懂了一件事——原來她之前以為的,自己的聰明,自己的強大,自己的強韌與優秀……   都是假的。   在杜斐這樣一個人麵前,都是假的。   人們確實會對自己左近出現的強者,感到不安——但那是在強者過度地展示了自己的能力,甚至在強者表現出可以控製他們命運的能力之後,才會感到不安。   而在強者隻是做為一個強者出現的初期,人們是不會感覺到不安的。   相反,他們歡迎強者,迷信強者,仰望強者,甚至依賴強者。   趙月華從杜斐的存在意識到了一件事——她的委屈,她的不滿,她的憤懣,都是因為她其實還不夠強大。她跟那些人之間的距離,也拉得沒有那麼地開。   起碼,她跟他們之間的距離,是他們隻要努努力,就能追得上的地步——而不是如月亮與太陽之間跨越整個銀河的距離。   這個認知讓她感到沮喪,和些許的疲憊,卻也激發了她骨子裡的興奮與好奇——   她很清楚一件事,與男人不同的是,女人的認知往往更接近於現實,而且還是那種可以伸手夠一下,就能完成的現實。   這個認知,可能大多數人都不認可。但在趙月華存於世間四十年的觀察過程中,她發現,事實就是如此。   雖然比起男性,女性感性的一麵確實多了一些。但在估量人,事,物的可能性,與發展空間,一個決定的最終執行程度,和落地可能性的時候,女性敏銳的風險判斷能力,與實力的評估,先天性地就是優於男性——   她們總是更謹慎,更穩妥,更容易在一件事情的結果未到來之前,先行通過一些細節,去給出一個最保守的可能性。   所以,跟當下主流媒體的意見相左,趙月華並不認為,人會存在什麼真正的眼高手底,或者是真正的好高騖遠——   但凡能想到的東西,一定都是在未來,或者是已經有人做到了的事情。   趙月華很信任人類,尤其是女性的創造能力——這是人類真正的天賦,也是宇宙給人類這一物種的,真正的巨大財富之一。   所以……   她跟那些強者之間的距離,並沒有她以為的那麼大。   那麼是什麼讓她依然如此痛苦呢?   她評論了一番之後,再次依賴母親的教育,得出了一個結果:那就是,影響一件事情,或者一個人成敗的,天時,地利,人和,三者缺一不可。   雖然天時,和地利,在99%的程度上,都是可以靠人和解決的。   但同樣換算過來的話,99%的人造出來的天時和地利,也是他們這1%的人,非常難以去逆轉的大勢了。   勢,某種意義上來說,就是傳統說法中的運氣。   人可以造勢,也可以造運。   但那得是多強大的人,多千載難逢的機會,才能造出來的東西呢?   所以說到底,她的努力,在她人微言輕的時候,在她尚且沒有走到那個可以攪弄風雲,可以一言九鼎的時候,就隻能是她天份的催化劑而已。   所以她就不再生氣了,也不再煩悶了,更不再事事求精,樣樣求好了。   她開始隻專心於自己的事情了——今天能不能做得比自己昨天好一點呢?哪怕一點點而已都好。好一點就好。   然後在某一天,她就突然發現,母親給她傳輸的所有經驗,母親自己,都並沒有做到——   她似乎就隻是一個負責傳輸這些知識,和理念的工具人一樣存在著。   母親似乎沒有做一個好人——很多的時候,她的手腕,她的心計,都讓趙月華覺得,這完全不像是一個女人能夠做得出來的事情。   在跟她形成競爭關係的其他女性麵前,母親的手段之陰狠,之毒辣,曾經一度影響了趙月華,甚至差點也讓趙月華學成了第二個母親……   幸好,她有容蕊蕊,一直監督著她,沒有往這方麵滑下。   母親似乎也沒學到什麼足以讓她一輩子不愁吃喝的技能——她的技能有,但絕大多數,都是依托於時局的。然而世界是向前發展的,人類是向前進步的。她那些技能,因為隻是表層技能,而非根層的東西,所以很快,就被淘汰,無用武之地了。   這一點上,趙月華也比母親幸運一些——起碼她從小就意識到了,學習能力和動手能力,溝通能力和組織能力,是支持她去學習其他技能的底層邏輯之一。   所以盡管她的年紀在增長,但她的能力,卻一直沒有被時代所落下,一直在迭代,一直在更新中。   母親似乎更沒有那麼大度寬容——起碼在麵對一些很小的事情,例如幾句閑話,別人的看法,三塊五塊錢,誰排隊優先這樣的事情中,母親總是計較,總是暴怒,總是覺得自己是被欺淩,被辜負,被人誤解的那個受委屈的人。   然後這一點上,趙月華就意識到了,原來自己自以為的,沒有被母親影響的壞習慣,還是被影響了——她隻不過活成了另一麵的母親而已。   起初她是沮喪的,是絕望的,她覺得自己似乎一輩子都無法擺脫成為第二個母親的命運。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所以她逃了。她想著,如果能逃離母親,應該自己就能找到第二條,活得不那麼像母親的人生道路。   然而就在認識杜斐之前的兩年裡,她遇到了那個讓她重新回想起母親的女人。   她在她的高壓下活了兩年,每時每刻,都從她的身上,看到自己的母親。   而正是在跟這個女人相處的時間裡,趙月華突然發現,自己反而逐漸開始理解母親,並原諒母親……   然後,她意識到,她不應該糾結於自己與母親的命運,是否相同。   因為她們從生下來的那一剎那起,就注定不會是同樣的人,更不會像她擔憂的那樣,會有同樣的核心。   這世上不存在完全相同的兩個人。   哪怕跟母親很想象,她也可以活成另外一個女人,一個名叫趙月華,而非母親的女人。   所以她開始轉變了態度,開始跟那個女人相處的時候,痛苦而清醒地自我反思,反省。通過每一次被她擊垮後重新爬起來的過程,來一點一點,磨掉自己身上那層,母親加之的殼——   一個保護她平安度過了前半生的殼。   而在遇到杜斐之後,她這層殼的最後一點,也被她親手剝落了——   跟被一個男人傷害了一輩子,欺騙了一輩子,骨子裡厭惡男性的母親不一樣,她意識到,女人是人,男人也是人。   沒有什麼女人先天就優秀,男人先天就惡劣的說法。   大家都一樣,從出生那一刻起,大家就都隻是人。   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