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子憲消失的這兩周,像個牽線木偶般奔忙著。 他以最快的速度選擇了一家全款出價的買方,賣掉了在郊區的那幢大宅。簡單與母親商量後,又入手了一套在五環邊上的三居室。新住處距離市中心稍遠,屬於城郊結合的一個新的規劃區域,但周邊幾條快速路交匯,距離不遠還有地鐵站點,交通甚是便捷。環境自是無法跟別墅區相提並論,卻勝在鬧中取靜、生活配套設施便利。 蘇子憲木然地處理完所有繁瑣的手續,默默地在心中倒數著別離的那個時刻。他並沒有上手幫忙整理,而是靜靜地待在一隅,凝視著媽媽和張姐上上下下地打包忙碌著。這個居住了將近二十年的家,一草一木、一杯一盤,甚至是呼吸間,皆是媽媽的心血!那是一種難以舍棄的家的氣息。。。 蘇子憲懶懶地斜靠在後院涼亭的廊架下,伸展著兩條長腿,將鞋跟耷拉在臺階上。兒時的蘇子憲總被上門拜訪父親的生意夥伴、朋友們誇贊基因好,像媽媽一樣都是“九頭身”。男孩子總是成熟得晚些,十來歲的楞頭小子搞不清“九頭身”和“九頭蛇”的區別,每每聽到,總是報以厭惡的眼神。後來大了才回過味兒來,父親身旁的那些人也不全是趨於奉承的。自己和姐姐的確很像母親,腿長腰細,身型挺拔,天生的衣服架子。 幼時的蘇子憲和弟弟似乎總把節日和周末搞混。父親好像把這棟宅子辟為了他另一個社交辦公場所。平日裡,下屬、合作夥伴,來來往往。每每周末,生意夥伴們更是攜家帶口,下午茶、露天派對什麼的,好不熱鬧。歡樂不少,禮物自然也是從未少過。他的童年,似乎跟蘇菲不同,沒有肉眼可見的孤獨,身邊總圍繞著不少玩伴兒。但奇怪得很,一到節日,尤其是一眼望不到頭的春節長假,這些似曾相識的笑臉,包括父親,就統統不見了蹤影。 所以自小,蘇子憲就最厭惡過節。更有甚者,到後來,就連每每見到喜氣艷麗的燈籠,都不免心生不適。雖然從未與蘇菲和弟弟交流過,但他想他們大抵也是跟自己一樣感同身受的。看著隔壁鄰居家孩子眼裡的煙火,耳邊傳來門庭若市的喧鬧,就像是身揣一把冰冷的匕首,剛要被體溫捂熱,卻又不慎掉落在了冰天雪地裡。往復循環,竟也漸漸免疫了。 家裡似乎鮮有“親戚”上過門,隻有姥姥偶爾領著蘇菲過來坐坐。但也總是稍事停留,就匆匆離去了。母親和姥姥之間似乎總存著種生分的客套,從未見她們親親熱熱地聊過家常,更不要提母女間那交心的體己話和肢體接觸了。見姥姥起身離去,母親也從不過多挽留,雙方都默契地保持著那份距離感,就像是在逃避些什麼似的。幼年的他和弟弟曾小心翼翼地問過蘇菲,但每次都被一陣白眼嚇得再不敢開口深究。 蘇子憲不厭其煩地將一根總是燃著片刻隨即熄滅的香煙反復點著,將它夾在修長的手指間感受著熱度向皮膚深處延伸開來。他目不轉睛地望著手中那細細的一條,在不斷被點燃的橘紅色火苗中一寸、一寸地化作灰白色,折斷、跌落,直至燃燒殆盡。仿佛指尖的這點點煙霧、這廊架下些許混合著草木味道的煙葉氣息,能瞬間沖淡心頭的積垢般。是啊,他自己本是不喜抽煙的。隻是偶爾倦了才拿出來,更多的時候是為了社交、迎合培訓學校裡的其他教練,才總揣著一包香煙在身。 後院的廊架下本立著個秋千架。後來他們姐弟勞燕紛飛,它也沒逃過就年久失修的命運。畢竟生命中的所有陪伴,都有它固定的規律。兒時眼中那質地纖密、粗粗的、足能承住三個孩童重量的繩結,竟也終是沒能經住歲月的拷打,一側的吊繩散了架,斜斜地耷拉在地麵上。像是中了風的耄耋老者,拖著早已不受控的肢體茍延殘喘般。可能是實在有礙觀瞻,殘存的秋千架在弟弟出國前夕被拆了下來,連同他們兒時的笑臉,一同被移出了後院。那是自己五歲那年,母親送給給他和姐姐的禮物。孩童時期最為珍視的物件兒,除了是個念想,更多的則是對於美好期許的投射吧。畢竟純真的眼眸中,透出的是不帶一絲修飾的痕跡。 後來大了一些,又或許是在蘇菲離家遠赴倫敦後,那個曾經懵懂的男孩兒才漸漸理清,原來這棟房子,隻是父親的一個落腳之處而已。而那個“臺麵兒”上的家,是他們無論隱忍前行多久,都觸碰不到的瓶口。。。 如今,連這個承載著回憶的房子,終也是留不住了! 蘇媽媽不顧蘇子憲的反對,還變賣了蘇爸爸早先為她置下的一些珠寶首飾和存放在房子裡的古董字畫。至於本已布置停當,置於開業在即的博物館中的真跡展品,天知道是誰先人一步,早已趁著封條貼上之前,將其掃蕩一空。 “曉艾,英國,也許以後就回不去了?” 兩人比肩而坐,曉艾沒有回頭,淡淡地問道,“你跟溫陽辦完手續了?” “嗯,他催了我好幾次。到後來都快在電話裡給我跪下了。。。” 曉艾偏過頭向蘇菲投過詢問的目光。“他女友懷孕了,著急跟我離婚再娶。。。” 蘇菲的聲音依舊淡淡的,聽不出一絲情緒。 “我是故意的,故意拖到他那個女人快生了才過去跟他簽字!”蘇菲聲音猛地提高了一個八度,眼眸中竟閃出一絲報復似的狡黠。 曉艾一時間語塞,不知如何接話,陷入了沉默。 “看來預判是非曲直,人性太復雜、太難衡量,不一定能成為標尺。但或許‘物種’卻是可靠得多的判斷標準。”曉艾沉思著,一股酸楚直沖胸口。 “物種大抵分為人、植物、其他動物。。。;男人和女人。。。男人天生自私而怯懦,而女人,刨除智商和其他個體差異,則大多天生隱忍而堅韌,愛恨分明!因為或許恨,也是種不舍!因為有愛,而不舍就此遠走。。。” “我把牛津的房子也賣了。。。”曉艾還未回過神來,蘇菲悠悠的聲音隱隱入耳,卻仿佛在平靜的湖心內投入一顆石子般,迅速泛起陣陣漣漪。 “什麼?不是賣倫敦的公寓嗎?” 曉艾急切的聲音還未落地,蘇菲就接著道:“媽媽打來電話說叔叔賠償的錢還是不夠。我一想,與其將來被周家揪住不放,還不如這次徹底賣掉乾凈!” 那些個豪門爭產的戲碼迅速在曉艾眼前晃動著。“是啊,周父商業版圖龐大,家族親緣,就如同分封各地諸侯的一方血親大網般盤根錯節。麵上都是親戚,你好我好大家好;私底下卻各有各的盤算。但隻要周父大旗不倒,無論如何,利益麵前,總還要躬身低頭。一旦屏障不再,血緣那點聯結,早被心中劈啪作響的算盤珠子震得稀碎,更何況是蘇菲這麼個毫無血緣關係的‘繼女’!”曉艾在心底深深地嘆了口氣。 “清算這麼個外姓人,遲早的事兒!斷舍離,麵前這個閨蜜,確實比自己果敢得多!” “賣了也好,反正一直那麼空著,每年還要交房產稅。”曉艾用安慰的語氣低聲道。她甚至連自己也搞不清,這句話到底是在安慰麵前的蘇菲,還是在自我開解。 見蘇菲默不作聲,曉艾一時沒忍住好奇心,追問道:“周子墨他們家就不能出一部分賠償金嗎?”此話一出,她自覺不該窺探別人的隱私,有些語塞,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自責地搓著雙手。 看出曉艾的不安,蘇菲側了側身體,“他們?從叔叔出事起就沒指望他們!”看著蘇菲恨恨的表情沖破沉默,曉艾感到了一絲訝異。她沉默著,靜靜地等待著。 “你也知道我們兩家的關係。一直以來他們母子兩個都反對蘇子憲進叔叔公司。當然了,蘇子憲自己也不願意去接班。”蘇菲似乎在著力平復著自己的語調。 她漸漸恢復了往常的平靜神色,“媽媽在叔叔出事之後接到過那個女人的電話,讓我們把房子賣了把叔叔贖出來,說他們的錢都在公司賬上被凍結了。” 她不由自主地翻了個白眼,“哼,他們沒錢,說出來誰信!” “不過早在意料之內!這些年他們占著名分不撒手,不就是為了財產嘛。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更何況是我們這種家庭關係!”蘇菲自嘲地咧了咧嘴。“情分早就沒了,就剩下了利益!” 曉艾卻沒有感受到一絲笑意,反而是一種從心底漾出的深深的冰冷,寒入骨髓般順著脊柱蔓延開來。蘇菲的無奈和傷痛,曉艾自是懂得。。。 周總,蘇菲的繼父,最終因為積極退還贓款,而被輕判,獲刑十年。蘇菲的母親在獲知判決後大病了一場,蘇菲在醫院陪伴了蘇媽媽大半個月。曉艾本想去探視,但在蘇菲冰冷的回應下,她瞬間懂了,放棄了探望的念頭。這是蘇菲母女內心不可碰觸的痛。丁點的同情和憐憫,都許會瞬間擊穿她們那好不容易才重新築起的防線。而她現在唯一能為這個閨蜜做的,就是若無其事地各自安好!
第37章,若無其事的各自安好~(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