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瞬間即是永恒(1 / 1)

這是一種陌生又熟悉的心境,就如同兒時躺在那一眼望不到頭的油菜花田裡。仰麵朝天,眼底沒有塵垢,隻有大片的金黃、透徹的湛藍和清亮的乳白。單純的色彩,單純的心境!此時此刻,她篤定,這就是自由之感!掙脫束縛、拋卻欲望、克服恐懼、甚至跳脫生死!   她閉上眼睛,任憑自己的心不斷下墜。踏開朵朵雲霧,腳下峰巒起伏,山河壯闊。最讓人欲罷不能的,還是臨近低空時那愈漸清晰的躍動著的色彩。大片金黃翻卷在點點磷光中,山間那一抹滴血的紅,恍若這蒼翠大地上鋪展開來的油彩長卷上的裝飾色,深刻得觸目驚心。。。   “曉艾,曉艾,上車啦。。。”小小急促的呼喚聲從身後傳來。曉艾肩頭一震,回過神來。沒想到蘇子憲淡然的三言兩語,竟像是魔術師的指揮棒,輕輕一點間,將自己推入了遐想的世界。“看來語言的魅力是想象滋生的溫床。”曉艾撇了撇嘴,意猶未盡地將目光再次灑向腳下的那片山穀。片刻,轉身朝車子走去。   幾年之後,曉艾再次站在這個埡口遠眺山穀間已經落成的高空極限訓練基地。蒼翠的山穀在滿目穗花的搖曳下,溫情脈脈地包裹著穀底一片開闊的圓形場地。一排架空搭建的裝配式木屋前,安靜地停靠著兩架白點一般的螺旋翼飛機。夕陽的餘暉在身後平整的水泥地麵上投射下一長一短兩個身影。身畔的蘇子憲,依舊佩戴著那副飛行員一般的墨鏡。他環住曉艾的肩頭,麵色悠遠地凝視著遠方,仿佛墨鏡下那深邃的目光,早已望穿了今生流淌的歲月。   此時的腳下,已被開辟為古村落旅遊環線的一個重要觀景臺。曾經的滿地碎石早已難覓蹤跡,取而代之的則是平整而光滑的水泥地鋪,和幾張供遊人休憩的長凳。這是山間一隅難得的開闊之地,仿若渾然天成,沒有一絲拖泥帶水,平滑順暢地與重新修整後,瀝青鋪就的盤山公路銜接為一體。   這是全新生活的開始,曉艾盡情地感受著胸腔內流動著的,盈得快要漫溢的溫熱,似乎全身的感官也被迅速調動起來,敏銳無比。哪怕是山間的一縷清風,徐徐吹過臉頰,恍若有情人溫柔撫摸肌膚的觸感;還未成熟的麥穗風姿綽約,搖曳著散發出混合著泥土的清香;還有山腳下村莊裡升騰著的裊裊炊煙,彌散著草木灰氣息的絲絲甘甜。耳畔時而短促、時而尖銳的鳥鳴,混合著山間潺潺溪流的溫情脈脈,一幅幅生命的油彩仿佛定格了時間!   曉艾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放鬆,如同躺在棉花雲朵上一般愜意鬆弛。告別畏懼,不再糾結,向心而為!所謂人生夥伴,許是同心,亦才終能同路!   腳下這條蜿蜒曲折的古村環遊線路,豐富程度確實大大超出了曉艾的預期。每一處似曾相識的寂靜都似乎是凝固了的時光,在潺潺溪水的靜謐中敲擊著往昔回憶的的磚墻,剝落一地歲月的塵埃。灰瓦白墻的村落鱗次櫛比散落在山腳、田野間,帶著古樸的徽韻,仿若一群群,躬身低頭的耄耋老者,靜默著、佇立著、翹首企盼著遊子的歸家路。當然,大部分道路的路況也比預想的艱難了許多。盤山道上的公路疏於養護,部分路麵被運貨的卡車壓出一個個深坑,隻能靠填就的碎石勉強通過。而村與村之間,更是多半靠牛車與鞋底踩出的,隻容一輛小車通過的土路相連。車輪壓過,坑窪顛簸,在身後掀起陣陣飛揚的煙塵。   車子在山間小路上搖搖晃晃地行進著,顛簸的路況和緩慢的行進速度絲毫沒有影響一車人向窗外投射出流連的目光。他們甚至還在一片圓潤的村莊前躑躅了許久,終於心滿意足地在後山找到一塊可以規劃為觀景臺的小山坡。這座被命名為“菊村”的小村莊遠觀猶如一團人工雕刻而成的山野明珠,在村頭溪水的環抱下,圓潤而平和。曉艾爬上後山的土坡遠眺,這座寧靜古樸的村落灰白分明,更像是一朵含苞待放的雛菊。雖出於鄉野,卻淡然自若,寧靜安然。。。   車輪繼續卷起陣陣煙塵,遠處一輪紅日擦著地平線懸浮在飄搖著穗花的稻田間,像極了顆紅潤流油的冰糖心蛋黃。橙亮的橘黃色澤甚是鮮活誘人,恨不得一口咬下,任憑那粘稠、濃鬱的液體在舌尖翻滾炙燙。沒多久,那團濃烈的色彩像是被地心的磁石猛然吸住,掙紮了兩下,隨後飛也似地隱沒進了遠處的油綠中。車裡漸漸暗了下來,曉艾下意識地按了按腹部,一陣胃腸發出的鳴叫聲違和地劃破了車內的沉悶,像是被壓抑了許久的囚徒,終還是不甘鐵窗的禁錮般破籠而出。小小爽朗的笑聲混雜著蘇菲跳脫、悠揚的嬉笑聲劃破了車內的沉寂,更沖散了心頭積聚的陰霾。   那一晚,他們擦黑抵達了考察線路上最荒僻的一條分支站點,板橋鎮。不知為何,此時本應是華燈初上的時節,此時的板橋鎮卻陷入了徹底黑暗前異常朦朧的光景。眼前的石板橋隻能窺得一個模模糊糊的輪廓,而橋下的流水、橋邊的柳樹,影影綽綽間,卻仿佛如恐怖片裡的鬼魅般,每一次飄搖,就預示著一次心房的震顫。   車廂裡的氣氛陷入了異常的沉寂。小俞抱歉地從副駕駛回過頭,“這裡比較偏僻,電壓不穩,經常停電。”他回頭看了一眼又繼續說道,“我們馬上就到了!”   蘇菲蜷縮在椅子上,像一隻弓緊後背,做出自我保護姿勢的貓一般。曉艾從後排無從解讀她的麵容,也許這樣昏暗的傍晚,這般閉鎖的空間,總不免讓人悵惘些什麼,又懷念些什麼吧!蘇子憲從前排扭頭望向曉艾,曉艾看不清他的神情,但一股溫熱卻瞬間從心底升起,仿佛一雙寬大的臂膀在黑暗中環住自己的肩頭一般。   “望楓”客棧的老板汪大哥舉著大功率手電筒迎了出來。   “哎呀,不好找吧?”車門拉開,一張淳樸憨厚的麵龐順著探照燈的光亮伸進了車門。   “你好,你好!汪老板!”小俞從副駕駛室跳下車,抓住他溫熱的大手說道:“我是縣文旅局的小俞。這幾位是我們從BJ請來的專家。給您添麻煩了!”   “這是啥話,得感謝各位專家照顧我生意!”   他那掛滿笑意的方正麵龐,陷在高功率手電的白光的陰影裡,竟像是從皮影戲裡走出的人物。   “晚飯已經準備好了!各位專家都餓了吧?”   小小一聽來了精神,“哎呀,我這肚子早就餓扁了!”她一邊說著,一邊跟在蘇菲和蘇子憲身後跌跌撞撞地下了車。許是對於食物的急切,讓她腳下亂了步伐,下車的瞬間,頭頂不偏不倚地頂在了車門楣上。   “哎呦!”似是磕得不輕,小小蹲在車前捂頭呻吟著。曉艾急忙起身,最後一個跳下車廂。她弓下身,試圖查看小小的傷情。小小麵部扭曲,呻吟著。看來真是撞得不輕。   大家七手八腳地把她架進了客棧。猛地從一片漆黑中進入明亮的室內,頭頂的一盞大功率燈泡放著白光,晃得大家虛瞇起眼睛。   “鎮子上不是停電了嗎?”曉艾脫口而出。   “我們這兒有臺備用發電機。”隨著爽朗的女聲傳入耳中,老板娘腰間係著一條圍裙,托舉著一盤散發著熱氣的菜肴從後廚走了出來。她看起來三十多歲,麵容紅亮,嘴角盈滿了笑意。   “對對對,我們開客棧的,不能讓客人總摸黑不是?”汪老板洪亮的聲音在身後響起。此時的他站在白熾燈下,麵龐黑亮,鼻闊額高,不大的眼睛嵌在深凹的眼眶內,湧動著一股曉艾熟悉的溫度   “菜都好了,大家趕緊吃飯吧。我再去做個湯。”話音未落,老板娘已經將手中的菜盤擺上桌,扭頭向後廚走去。   “哇塞,可真豐盛啊!”曉艾分明聽到了小小吞咽口水的聲音,不由得在心裡偷笑了一聲。“原來美食才是最好的療傷藥!”   桌上擺著五盤香氣四溢的菜肴,一團火紅的顏色沖入眾人的眼眸。這分明是一條體型肥碩、頭小尾短,通體橙紅的魚!清蒸魚!   “這條魚可真好看!是什麼魚呀?”蘇菲還未落座就仰起臉問道。   “這是鯉魚!我們這的特產。清蒸荷包紅鯉魚!”小俞搶先答道。   “哈,這不是寵物錦鯉嗎?”蘇子憲撇了撇嘴,似笑非笑地說道。   “哈哈哈哈,孤陋寡聞了吧!”小小笑出了聲。   “不過你也不算全錯,這魚以前確實是觀賞魚。小俞,聽說是明朝還是清朝的一個大官引進到我們這兒的吧?”小小卡了殼兒,嘟著嘴,略有些尷尬地抬起眼皮,與落座在對麵的小俞對視了一眼,隨即又立刻收回目光。那眼神就像是蛛網般粘接回滿桌飄逸著香氣的菜肴上。曉艾捕捉到小小那孩童般饞蟲滿腹的神態,竟沒忍住,“撲哧”一下笑出了聲。   “好啦好啦,咱們先吃飯。吃飽再講歷史!”   看曉艾開始幫大家往碗裡添飯,小俞開了腔。“小小說得對,這種魚是我們這的特色,是明朝朱翊鈞皇帝賞給戶部尚書的。後來他告老還鄉就將這種魚帶回家鄉這繁殖。看來我們這裡的水土還是不錯的嘛!”   大家望著盤中這條遍體通紅、大腹便便,煞是可愛的鯉魚,一時竟有些不忍下筷。   曉艾在一陣喇叭的喧囂聲中,從朦朧的意識中掙紮著支起眼皮。陽光透過並未拉緊的窗簾將身上的被單染上一片溫暖的光暈。這是一幢緊鄰馬路修建的二層小樓,看起來投入使用的時間並不長。房間內並排擺放著兩張單人床,空間略顯局促。除了必要的家具,並無過多裝飾。客棧分上下兩層,二層住宿,一層則兼具餐廳的功能對外開放。緊鄰鎮子裡唯一的一條主街,這裡成了卡車司機們歇腳、用餐的地方。   見曉艾汲著拖鞋,睡眼惺忪地從樓上下來,坐在餐廳圓桌前的小俞立刻放下手中的粥碗。   “早上好,艾總!”他的眼中閃過一絲愉悅,麵頰上卻不自覺地緋起了一層紅雲。   “叫我曉艾吧。”曉艾展露出一個笑容。“他們人呢?”   “小小姐還沒下來。蘇小姐和蘇先生去那邊的石橋寫生了。”   “這裡還有石橋?”曉艾聽聞頓感困意消散了大半。   “是啊,是座三孔橋,磚石結構的拱橋。當地然稱它‘三眼橋’。小俞的眼眸瞬間亮了,一縷光芒透過厚厚的鏡片散射出來。“它可是文物,有兩百多年歷史了!”   “兩百多年都沒重建過?至今還在使用?”接二連三的問題一股腦地從嘴邊滑出。   “是啊是啊!而且這座橋還有個別名叫‘半年橋’,就是隻有半年能用!”他好像故意賣關子一般停頓了一下。   “這裡地勢低窪,春夏雨水豐沛,三眼橋幾乎有半年時間都被河水淹沒。隻有在秋冬的旱季時節才露出水麵。”他眨了眨眼睛。   “現在剛好是最佳觀景季節,不但能看到三眼石橋,橋邊大片的楓樹也好看得很呢!”曉艾眼前閃現出大片大片如火燒雲般彤紅的楓葉林,在霧靄深沉的傍晚,踏著腳下濕漉漉的石階,發出高跟鞋“噠噠噠”的鳴奏聲。   “美女,您的早餐。”汪大哥紅潤亮堂的麵龐閃進眼簾。曉艾輕聲謝過,接過托盤,腦海裡依然回閃著那血紅下斑駁陸離的黃昏。她匆匆扒拉了幾口,快步走回樓上收拾行李。   小俞還要留在客棧等候小小。客棧老板汪大哥熱心地引著曉艾走到室外的馬路邊,朝石橋的方向指點著。“從前麵那個岔路左轉,翻過一個田埂,順著溪流向上遊走個五分鐘就看見啦!”   這座“三眼橋”的建造巧妙地運用了力學的結構原理,讓建築學背景的曉艾也嘆服不已。三孔緊緊相連的半圓形的孔洞,猶如兩小一大的半圓形圓規般緊密相連。歲月的搓摩下,人畜頻繁使用的痕跡,早已磨穿了橋體表麵。一片片薄厚不一的石片掙脫了束縛,四下伸展著,層疊嵌扣,竟如同疊起的多米諾骨牌,又更像是小孩子最中意的樂高拚搭積木。橋麵的石塊嶙峋突兀,仿若一位耄耋老者,垂暮之年卻仍風骨卓然。歲月的鮮活,生命的氣息,伴著橋下的河水,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已靜靜地流淌了百年。   此時的蘇菲,早已架好了畫架站在河岸邊。她仰頭虛瞇著眼,沖著太陽的方向比劃著,似乎在確定光影的走向。她頭戴一頂黑色的漁夫帽,為了不遮擋視線,額頭上方的帽簷微微卷起,露出內襯的米黃色。在這清晨明媚的陽光下,一股閑適、恬淡的氣息順著她從帽簷下垂落的褐色長發隨風飄灑在她麵前的畫布上。群山環抱下,三個完整的圓圈被嬌艷的晨陽肆意地潑灑在點點磷光的河麵上,帶著一股玄幻的色彩,似是訴說著百年前的過往。   曉艾突然意識到自己耳畔響起了幾聲清脆的“哢嚓”聲,不知何時,蘇子憲已經從遠處的河灘上走了回來。手舉單反相機的他,單眼虛瞇,緊貼取景框,正對準橋麵上牽著水牛的老漢頻頻按動快門。曉艾湊過去瞄了幾眼取景器,“真是絕了!蘇菲、蘇子憲這姐弟倆兒,都是天生的藝術家!”他攝下的瞬間竟有股攝人心魄的力量,令人毫無防備地浸濕了眼眶:老漢頭戴草帽,手拉韁繩,躬身曲背,正行至石橋的第一個圓拱中央;水牛仰麵睨天,扭鼻間噴出一縷白煙。腳下的拱橋嶙峋斑駁,遠處的群山蒼翠妖嬈。畫麵中一切靜止的與躍動的,都在快門按動的瞬間,被一股腦地投映在水麵之上。歷史的厚重與生命的鮮活此消彼長,殘舊的哀傷與田園詩畫般的憧憬守望相助!瞬間即是永恒!   曉艾的心房“砰砰砰”地劇烈跳動著,好像隨時都可能失去控製,脫離軌道,奮不顧身地跳脫進這莽莽山川大河一般。她知道,自己內心的這股熱望,終是要噴薄而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