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香引的意識在黑暗中漂浮,身體的痛楚遠離,隻剩下無盡的疲憊和虛無。 眼前,釘在墻上掙紮著的“何小芳”逐漸模糊,換而浮現兩扇鑲嵌精美銅釘的朱門。 月色下,起了薄霧,兩扇高門緩緩打開,是一條寬闊大道。 周圍的一切都在放慢、趨於寧靜,道路兩側的黃色燈籠一盞接著一盞亮起。 是老仆們手執長桿點了燈。 “小姐回來啦!” “三小姐你又去哪了!讓大少爺好找!” “小姐快進去吧!老爺找不到您正生氣呢!” 沈香引穿寬袖拖地的長袍,藕粉色絲綢鑲繡大片荷花的裙尾掃過漢白玉地磚,是母親為她縫的新衣。 大道兩旁鬱鬱蒼蒼的樹木庭院,每一顆她都記得。 樹乾高大、葉子挺括的廣玉蘭,她最喜歡,父親費了很多周折才移來。 綴滿橙色燈籠似的柿子樹,是哥哥從外地帶回來的,結的果子極好看,但不能吃,很澀。 還有一株桂花樹,裹滿金色點點的桂花,芬芳濃鬱,母親每到季節都會做桂花糕。 所有的樹都不合時節的開得茂盛。 穿過熟悉的大道,推開裡麵的門,喧囂熱鬧,人聲鼎沸。 四五十張圓桌,幾百個人。 在擺酒席。 是哥哥帶商隊順利歸來的接風宴。 大家都注意到了她進門,有的人打招呼,有的人繼續熱鬧。 中間主家那桌,坐著她最熟悉最想念的人。 父親、母親、大哥、嫂嫂、二姐…… 父親黑著臉,在看到她的時候更是狠狠剜了一眼。 “還知道回來!” “我買糕點去了!福滿糕坊今兒不知怎麼在排隊……”她提起手中的盒子,壘在桌上。 父親吹胡子瞪眼:“胡鬧!你就是沒規矩!今日請了揚州有名的糕點師傅來府裡做點心!你還上外麵買?!” 哥哥撫著父親的後背,說:“是我想吃,叫她去買,父親不要責備香引也是想給這一桌好菜錦上添花嘛。” 母親也搭腔:“是啊!瞧你動不動上綱上線的!好像香引犯了多大的錯,這不是也趕上了嘛~” 沈香引眨眨眼,打開放點心的盒子,從裡麵撚起一塊,遞到父親麵前。 “父親莫生氣!熱著呢,您嘗嘗!” 一枚染著粉色的荷花酥。 父親瞪了她一眼:“不是說給你哥哥買的?” “我和哥哥孝順,有好吃的當然父親先嘗!”沈香引俏皮笑著,看了一眼哥哥。 哥哥附和點頭,大聲道:“對!父親先嘗!” 父親麵兒上說著生氣,還是接了過去,認真咬下一口,眼中浮上笑意。 “嗯——確實不錯,你們也都嘗嘗!” 沈香引拿起一枚,遞給母親:“哥哥嫂嫂你們自己拿。” 在盛大宴席如此不顧場合的行為,也就沈家紈絝的三小姐能乾出來。 她做什麼都隨心隨意。 生來自由,沒體會過憂慮。 一口咬下溫熱清香的荷花酥,千百層酥皮瞬間崩裂,唇齒留香。 有人來敬酒,醉醺醺滿臉紅光。 “蘇老!恭喜恭喜!” 沈香引兩耳不聞窗外事,對家裡的應酬、生意毫不關心。 跟哥哥說:“哥哥,你們這次去雲南府有沒有什麼新奇有趣兒的事?” “那可多了!”哥哥侃侃而談在雲南府的見聞。 直到旁邊敬酒的人和父親聊著聊著說到:“犬子今年二十有五,一直尚未婚配,為人篤實,與你家的老三……” “打住!”父親嚴肅的打斷對方,“我這閨女,讓我寵壞了,這城裡誰不知道她……”父親搖搖頭,不願意繼續話題。 沈香引豎起耳朵聽,她可早想嫁人了! 無奈一直沒有合適人選,她今年已經二十三,算是老姑娘。 同齡的小姐妹們,早已孩子們都滿地跑! 對方笑著說:“實不相瞞蘇老,犬子傾慕你家老三已久,這不是攛掇我來探探口風。”他指向人群中。 沈香引順著看過去,對上一個僵硬坐直的青年人,那人一看到她看自己,立刻低下頭扒拉飯吃。 沈香引笑出聲,模樣不錯,可惜膽子有點小,她不喜歡。 父親也看到了,連連擺手:“我閨女我清楚,你家小子鎮不住她,不行不行。” 對方語氣為難:“你家老三都二十三歲了!再耗下去……” 父親眉毛豎起來,“耗下去怎麼了?我家閨女就是一輩子不嫁人!我們家也養得起她!” 見對方還要說什麼,父親擺擺手:“好了好了,說媒的事作罷,叫你家小子甭再惦記。” 沈香引又瞟了一眼那青年人,樣子實在憨,挺有意思。 她心裡盤算著,一會兒過去逗逗他玩。 “香引,這個是雲南府帶回來的佳釀,你要不要嘗嘗?”哥哥在旁邊喊她。 沈香引回過神,看了父親一眼,父親默許。 她點頭如搗蒜。 “你還沒吃點東西怎麼飲酒?”母親往她碗裡夾了一塊魚腹肉,最香的那一口。 香甜甘醇的咕嘟酒,她淺嘗一口,隨後夾起碗裡的魚肉往嘴裡填,回味無窮。 “香引,今日人多,你還是注意些儀態的好。我給你繡的那副帕子呢,怎麼不見你帶?莫不是嫌我手藝差?”嫂嫂調笑著說。 “沒有沒有,我叫春棠幫我去洗了!嫂嫂的繡工沒得挑剔!” 一家人,推杯換盞,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其樂融融。 宴席什麼時候散的她不知道,醉酒醒來的時候,整個院子隻剩她自己。 所有的燈都滅,桌上的美食美酒也都腐敗變黑。 巨大的恐懼來襲,沈香引驚叫著哭出聲:“父親!母親!哥哥!” 她跌跌撞撞看著剛才還熱鬧氣派的院落,此刻滿目瘡痍。 一個人都看不見了……好像全世界隻剩她自己。 她打開內院的門,驀地看到在門廊大道上的人影。 是戴著鬼麵身穿馬麵裙的阿傍。 幡然驚覺,記起自己早就不是那個集全家寵愛於一身、紈絝自由的蘇家三小姐。 她是又迷了路。 哥哥接風宴的小片段,隻是她記憶之海中小小的一個片段。 起身走向阿傍,熟悉又折磨的孤零感令她窒息。 阿傍見她慢慢悠悠挪著步子,嘆著氣向她走了幾步。 “這麼不小心?讓我好找。這一段兒是什麼事兒?你怎麼看起來比上次更傷神?” 隨後拉上她的手,帶她出去。 “我哥哥的接風宴。”沈香引不想再多說。 她不喜歡阿傍的手,太冰冷,比她的手還冷,但她沒得選。 此時有人願意搭理她,不把她獨自丟在這裡,已經是莫大的安慰。 從蘇府朱紅色的大門邁出來,又走了一截,腳下的道是送她蘇醒的路。 忍不住想再看一眼。 回頭望,暮山茫茫,百草蒼涼,那座院子在濃霧裡變得腐朽。 相隔百年,故人早已遠去,於是她浮生再無所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