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薑並非沒有被人熱情相待過,但那都是出於有緣由的。 有人被她所救心懷感激,甚至將她奉為信仰;有人聽聞她的威名,心懷敬畏。 他們都不夠純粹,而眼前的小姑娘尚且還不知道她是誰,便如此親近熱情,恍惚之間仿若從前。 又好似不是從前,她懷念的是自己從前那些如皎潔明月一般的往昔。 薑錦姝乾凈澄澈,可以是烈烈炙陽,也可以是雪中的梅,山間的霧,是要歸天的仙。 裴薑不是。 她是茍活於陰溝裡的魔,濁泥一身,不再是人人敬畏的存在。 她已經不會再沉淪於旁人對她的親近之中,不會再還以一笑,然後再心中正氣凜然,誓要護住蒼生,盡自己修仙初衷的願。 眼前的小姑娘興許真的隻是一眼見她就歡喜——但她並不需要這份歡喜。 這世間人心最是難測,今日笑臉相迎兄弟相稱,明日便是刀劍相向你死我活。 裴薑伸手捏住了魏頤玉還在忙個不停的手腕,嗓音清冷又疏離,“二小姐,裴薑謝過你的關心,隻是我的身體這世間確實無一人能有法子。再者,你我相見至今不過短短半天,某以為還不至於如此親近。” 容忍魏頤玉在客房裡照顧她,對她的私事插手,裴薑不過是想知道魏頤玉想乾什麼。 她如今再也付不起交出信任之後的代價,往昔她以真心換了假意,如今她並不介意他們哪一個在她身上浪費時間妄圖利用她。 她再也沒有什麼可以被利用的了。 隻是這並不代表她樂意,藏著那點小心思,裴薑可以視而不見。 魏頤玉先是被裴薑指尖冰涼的溫度激起一層雞皮疙瘩,旋即神情受傷,在裴薑以為她要哭出來的時候,卻也隻是抿了抿唇,認真的思索了起來。 “裴姐姐說的對。”魏頤玉收回手,深刻的反省了自身,頗為懊惱,“哥哥隻與我說遇見喜歡的人可以多親近,卻沒說對方願不願意接受。多謝裴姐姐提醒,是小玉莽撞了。” 褚季野嘖了一聲,興致缺缺的別過臉。 他還以為小姑娘會哭呢,眼睛都微微紅了的。 裴薑隻是笑了笑。 破界丹不隻是她一個人的事情,更不是在場哪一個人自己的私事,這是全天下的事情,是所有修士的事情。所以,裴薑並不怕因此得罪陳倉術。 陳倉術其人,裴薑在百年前往年的萬仙大比上見過幾麵,她作為神劍門掌門的嫡傳弟子,是要經常露麵的。 陳倉術非常公正公允,甚至極為近人情——若說是裝出來的,倒是也不像。 裴薑沒等到宴席結束就回了客房。 宴席過半陳倉術還未來,多半是不會來了的,況且有一道視線一直鎖在她的身上,她不喜歡。 她知道那是沈重華的目光。 沈重華想殺她,七月十五那夜的事情四人都默契的不再提起,當事人更是如同沒有發生過一般。 隻是裴薑不明白沈重華為什麼那麼做。 若是是因為發現了她的身份,沈重華想殺她,那麼招魂陣招魂咒又無從說起。 裴薑坐在窗前,蒙著白綾的眼看不見任何東西。夜風拂過她的耳畔,帶來客房為心十裡之外的聲響。 外頭燈火通明,唯有她隱在窗欞遮住的陰影裡。 屋內的燭火忽然搖曳,似是被風吹動,有要熄滅的跡象,將承桑驚了一驚,右手撫上了腰間纏著的軟鞭。 “不必驚慌,你先出去玩吧,不必跟著我。”裴薑道。 承桑皺了皺眉,這裡可是八方城城主府,也是四方殿,四處都是復雜古怪的陣法,饒是裴薑陣道再自負,也不該掉以輕心。 誰知道這裡麵的是敵是友? 承桑緊繃著神色。 仙門與魔修從來都是宿敵,誰知道這裡麵的法陣有沒有一個是可以認出仙魔的? 承桑不願走,裴薑要是出事她也走不了。 “還惦記著九雲扇呢?”裴薑偏過頭來,輕輕淺淺的一笑,“小桑兒,九雲扇並不適合你,你要等的人也回不來。” 承桑神色驟變,好半會兒才咬牙道:“我不信。” 然後終究是一甩手出去了。 承桑走出很遠,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城主府的哪兒,回頭看去已經看不見裴薑所在客房的門。 九雲扇其實並非是她的法寶,而是一個人的,一個……翩翩君子的,也是一個令她又愛又恨的人。 承桑當年還未修煉出人形,甚至不會人言,她初從深山出來,便被獵人逮住了。她掉入獵人的陷阱裡,傷了一隻腿,雪白柔軟的毛發上全是血。 她跑不動,被抓住一雙耳朵被獵人提溜回了家。 許是獵人看她姿容上佳又賦有靈性,與其自己宰了吃,還不如賣給有錢人家做寵物來的有價值,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於是獵人將她的腿傷治好,又給她造了一個籠子。 她腿傷好的那一日,獵人便帶著她去了衛川府轄下的興烏縣裡售賣。巧的是那一天知州大人的千金正隨著自家娘親回舅家探親,並且在路過時一眼就對承桑表示了喜愛。 陳家小姐與獵人的交易十分愉快,承桑立馬從獵人的獵物變成了陳小姐的愛寵。對於陳小姐,承桑非常喜歡,因為她很溫柔,對承桑很好。 承桑從沒有想過逃離陳府。 承桑遇見陳公子那一日,是春節。 在外求學的陳家大公子歸家,陳小姐抱著她與家人一同迎接哥哥。 承桑興致缺缺,隻是窩在陳小姐懷裡犯懶,困意沉沉,連他們說了些什麼都不知道,直到—— “好漂亮的兔兒。” 承桑沒看過書,不知道文人會如何去形容那樣的嗓音,她隻覺得那應該是天上的仙音。 沉沉的困意頓時一掃而空,她抬起眼皮去看,隻能看到少年人結實的胸膛,仰起腦袋,才能看見那一張如玉雕琢而成的臉。 少年人臉上掛著溫潤的笑,伸手摸了摸她的脊背——他的手掌真溫暖啊,承桑當時想。 彼時承桑並不算是喜歡陳濯,她隻是很欣賞那樣好看的容貌,於是總是偷偷溜出陳真的院子去看陳濯。 彼時虞夏還是先帝在位,承桑記得清楚,那是至德十九年的春節。 承桑自認為自己藏的很好,殊不知陳濯全知道,她索性也不藏了,還會在陳濯寫字時故意將墨水灑在他的紙上。 “小兔兒,又不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