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堂裡,剛剛坐定,崔洪已是迫不及待,舉目四處打量,“王君所言的北方佳人何在?速速叫來才是,莫要誤了大好春光。” 王略不動聲色,隻是起身上前給其滿上酒水,“少莊主莫急,且飲上幾盅。世上女子,總是在夜色間更為動人。便是隻有七分姿容,於月下柳梢頭上相見,也要變成十分了。” 崔洪素來自詡是風流陣裡的急先鋒,聞言略一思量,立刻拍手稱快,朗聲笑道:“世上男兒,誰人不愛美色,便是昔年梁惠王也曾言寡人有疾,寡人好色。君王尚且如此,我等俗人又如何能免。” “反倒是有些讀過些書的假道學,貌似安貧樂道不近女色,實則滿肚子男盜女娼,論及私德,便是連崔某都不如!隻是不想王上師對此道也有如此研究,竟與某是知己!” “略有涉獵而已。”王略笑了一聲,“算不得精通此道。” 崔洪大笑著飲了口酒,“同樣是略有涉獵,王君於此道上倒是比弓術強上不少嘛。” 王略沒言語,退回到上首的主坐上。 酒過幾巡,夜色漸起,月上中天,大堂裡也燃上了幾盞油燈。 此時崔洪已有幾分醉意,見大堂中燭影婆娑,笑問道:“王君何其吝嗇,便是連油燈都舍不得多點上幾盞。若在吾家中,此時必是滿室光亮!” 王略抬頭望了眼堂外夜色,低頭飲了口酒,從容道:“問心無愧,心中無鬼,又何懼夜色?” 崔洪醉眼朦朧,問道:“君所言心中有鬼者,何人?” 王略直視其雙目,也是笑道:“如君父子二人者。” 砰的一聲,崔洪踢翻身前桌案,憤然起身,抽出腰間佩刀,遙指王略,厲聲道:“王君此言何意?莫非是嫌棄壽數太長不成!莫要以為汝為太平道中人吾便不敢殺汝,汝觀吾刃利否!” 到底還是有些顧忌太平道,不然若是換了旁人,以崔洪之跋扈,此時頭顱早已不在項上。 崔耿是個心細的,見兩側屏風後人影閃動,連忙扯了扯崔洪衣袖,想要提醒他收斂幾分。 不想崔洪自幼驕縱,從未吃過苦頭,加上如今尚有些酒醉,跋扈之氣越盛,揮袖甩開崔耿手臂,持刀憤然道:“便是有埋伏又如何!此地乃為新汲,吾為崔家子!王略!便是汝膽大包天,還敢殺吾不成!” 主座上,王略拊手而笑,“崔君真是好氣魄,若是別處相見,說不得王某真要退避三舍。隻是,此處是崔君的鴻門宴啊!” 他猛的扔出手中酒碗,木碗滾落在地,翻滾了幾圈。 王略攤手一笑,“倒是忘了,用的是木碗。可惜了,本想摔杯為號。” 然後,他拍了拍手,喝了一聲,“諸君,出來吧。” 自大堂兩側的屏風後走出十餘個頭裹黃巾,手持刀劍的漢子。 為首之人,一身筋肉鼓起,雙目泛紅,死死的盯著堂上的崔洪,正是王仲。 仲者,次子也。 王仲的兄長早年死於崔洪手中。 這些年來他百般隱忍,想過,卻也不曾想過能有今日! 見到王仲等人殺將出來,崔洪神色終於一變,可言語間依舊跋扈的很,“土雞瓦狗罷了。便是本君引頸,汝等敢下刀嗎?” 黃巾眾人皆是看向王略,便是連崔洪也不由得望向那個之前他不屑一顧的太平道上師。 隻見王略輕聲笑道:“看我作甚?有怨報怨,有仇報仇,隻是要給崔少君留下一口氣,我還有旁的用處。” 他此言一出,大堂裡立刻喊殺之聲大起。 崔洪身側尚有七八個久習武藝的護衛,護著崔洪朝外殺去。 到底是崔家千挑萬選出來的豪勇之士,僅僅七八人,竟是殺得王仲等十餘人連連敗退。 此時他們已裹挾著被嚇破膽的崔洪殺到了大堂門前。 端坐堂中的王略猛然起身,拿起身後擺放的弓矢,彎弓搭箭,暴喝一聲,“崔君,且看王某箭術!” 箭帶風聲,一掠而出。 崔洪此時本已失措,聽到叫喊,下意識的回頭一望。 一箭襲來,正中其左肩。 他何時受過這般重傷,劇痛之下,竟是腳步踉蹌,滾落階下! 見大勢已定,王略收回視線,看向大堂中縮在桌下瑟瑟發抖的崔耿。 他歪了歪頭,扯了扯嘴角,拉了拉手中弓弦,輕聲問道:“崔君?” 崔耿拜服倒地,顫聲道:“願降!” 王略點了點頭,“君為俊傑。” …… 宅院裡的廝殺吶喊,自然很快便引起宅外巡查縣卒的注意,縣卒們匆匆飛馬報入縣寺。 縣寺裡,趙縣君高坐上首,舉目低望,看向以周、陳二人為首的縣吏,忍不住自嘲一笑。 自他到任以來,還是首次見到這些“俊傑們”“濟濟一堂”。 此時酒菜已上桌,趙言持酒起身,含笑道:“趙某來到新汲多日,今日才與諸君一敘,怠慢的很,還望諸君勿怨。” 堂下眾人齊齊看向縣丞陳商,陳商站起身來,應道:“縣君乃是一縣之宰,忙於縣事,理所當然。我等之事,不過區區小事,何勞縣君放在心上。” 陳商應對得體,按理說趙言也該順勢落座。 不想今日這位趙縣君竟是一改往日謙恭之態,繼續含笑道:“縣中有諸位把持政事,趙某整日但坐嘯而已,如何稱的上一個忙字。” 堂下眾人神色一凜,冷聲道:“縣君此言何意?” “也無旁事,無非是想要諸君歸政於某。”趙言彎腰放下酒碗,“若是不願,敬酒方才已飲過,便再請諸君嘗嘗罰酒。” 縣尉周橫按刀而起,憤然出列,冷喝道:“黃口小兒,不知某刀利乎!” 趙言見狀一笑,一腳踹翻身前桌案。 隨後自堂外撞入七八個持刀大漢,這些人冷冷望向堂上眾縣吏,似乎若不是竭力隱忍,此時早已一刀砍下。 上首,隱忍多時隻為今日的趙縣君目光陰冷,死死望向站在大堂中央的周縣尉。 這匹夫自恃武力,不少欺壓於他。 正如當日王略所言,讀書人最是記仇。 “趙某素知周君神勇,如今為人所困,何不拔刀?莫非君刀不利不成?”趙言大笑,以手指點周橫。 周橫麵色漲紅,雖不知趙言自哪裡尋來的人手,可如今為人所困,即便他平日常自吹噓勇武,此時卻也不敢拔刀出手。 趙言冷笑一聲,“周君果然勇武的很,既不拔刀,想是要空手對敵,那便要趙某見見周君的本事。” “殺!” 數人圍攻而上,周勇很快便被砍倒在地,而那些漢子在周勇倒地之後依舊不曾住手,仍是紅著眼,一刀刀朝周勇的屍首上砍去。 非有深仇大恨,無以至此。 這些年崔家橫行鄉裡固然可惡,可如縣尉周橫這種對上諂媚豪強,對下欺壓良善,既要且要的貪官惡吏,更是死不足惜。 一時之間,堂上鴉雀無聲,唯有刀砍入骨的刺耳摩擦。 良久之後,地上隻剩一灘血汙。 趙言抬袖抹了抹臉上冷汗,重新倒上一碗酒水,再次站起身來,開口道:“與汝等實言,今夜之後,新汲再無崔家。諸君,可願與趙某同飲?” 有周橫之事在前,堂下眾人自然是紛紛起身飲酒。 恰在此時,有縣卒匆匆馳入縣寺,向眾人報了王略所在宅院傳出廝殺聲的消息。 剛剛落座的趙縣君猛然間重新站起身來,臉上壓抑不住的欣喜,大笑道:“大事成矣。” 而在這個縣卒入門後不久,又有縣卒匆匆來報,太平道上師王略來訪。 …… 趙家門前,各家來報消息的奴仆紛紛被攔在門外。 趙準在門外布置了數十家中健仆,彎弓持刀,守在門前,敢有擅闖者,立殺之。 趙家宅院內,趙準與王皚並肩而立,一胖一瘦,倒是相映成趣。 其餘家主見兩人化敵為友,也知今夜要出大事,而且多半與崔家有關。 王皚拍了拍肚皮,慷慨道:“我等皆為縣中豪傑,這些年崔家為禍縣裡,所做惡事罄竹難書。今日某與諸君齊聚於此,正欲與諸君共除賊!還新汲百姓一個公道!” 階下眾家主默然不語。 能在一個不算小的家族中當家做主,在座之人,哪個不是人精? 大義之名,不過隻能搏他們一笑罷了。 王皚見勢欲怒,卻被趙準伸手攔下。 趙準目光從眾人臉上掃過,待看過每個人的神情,這才緩緩開口,“諸君,我等世代紮根新汲,幾世人耗盡心血,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苦心經營,方有今日。” “這些年崔家作大,我等皆曾受其欺淩,如今更是隱隱有吞並我等,一家獨大之心!我輩老矣,死之可也,可先輩基業,後輩前程,豈可一旦棄之於人!” 眾家主相互對視,各自隱隱有憤然之色。 這新汲城裡,誰人不曾受過崔家的欺淩? 自然,更緊要的,是趙準提到了各家日後的前程。 新汲城裡,忍的下一個一家獨大的新汲崔家,卻容不得隻有一個崔家! 趙準見挑起了這些人的心思,繼續開口道:“實話說與諸君,這次我已與太平道王上師以及趙縣君聯手,崔家絕無幸理。” 他微微抬頭,語氣也冷了幾分,“今日相邀諸君前來,也不過是顧念同鄉之誼。至少,也望諸君作壁上觀。否則之後若是行差步錯,悔之無及。” 他此言一出,眾人皆是項上一涼。 趙準這條瘋狗的名聲,在新汲城裡,便是小兒也知。 “趙君何須如此言語。此地皆是豪傑,既是豪傑,總是能知進退,明得失,識時務的。” 有人自院外而入。 左右兩側,有縣中差吏與頭裹黃巾的漢子開道。 中間兩人。 一人著青衣,佩銅印,行走之間極有威儀。 另一人則著麻衣,持九節杖,刻意落後前人半步。 兩人聯袂而來,談笑風生,宛若兄弟一般。 正是縣令趙言,太平道上師王略。 在兩人之後,數人架著的一張木床上,趴著身受重傷,如死狗一般的崔家少莊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