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問你對蘇軾如何評價,恐怕很多人的第一印象都很刻板。 比如:蘇軾,北宋文學家,書法家,畫家,美食家。 要我說,這種評價,是對蘇東坡的淺薄認知,甚至是對他的侮辱。 董宇輝說:人生緣何不快樂,隻因未讀蘇東坡。蓋因蘇東坡一生之榮耀,一生之坎坷,一生之光明磊落,千百年間,再無第二人。 先讓我們簡單地回顧下蘇軾的一生。 蘇軾(1037年—1101年),字子瞻,又字和仲,號鐵冠道人、東坡居士,世稱蘇東坡、蘇仙、坡仙,眉州眉山人。嘉祐二年(1057年),參加殿試中乙科,賜進士及第。 而這一年的科舉,後人稱之為千年龍虎榜,舉世無雙。 因為這一年的科舉實在是神仙太多,幾乎是匯集了北宋中後期所有重量級的文學家、思想家和重要的政治家,這些人後來在政治、思想、文化、軍事等諸多方麵都產生了巨大影響。 考官是神仙。 主考官就是歐陽修。是的,是那個被後世譽為唐宋八大家之一、千古文章四大家之一,當時的文壇盟主,官居翰林學士、樞密副使、參知政事的江西吉安歐陽修。 不僅主考官牛,其他考官也牛。 比如,負責點檢試卷的考官被譽為宋詩“開山祖師”,詩壇宿將,任國子監直講,累遷尚書都官員外郎的梅饒臣。其他如王珪、韓絳等人,都是北宋有數的名臣 這年四十餘萬學子參考,會試不過數千,最後,通過殿試、金榜題名者僅388人。 再來看看上榜進士,蘇軾、蘇轍、張載、程顥、程頤、曾鞏、曾布、呂惠卿、章惇、王韶、呂大鈞…… 該科狀元章衡、榜眼竇卞、探花羅愷,在妖孽同年的襯托下,顯得如此的不出名。 尤其是蘇軾,舉世無雙的蘇軾。 嘉祐六年(1061年),蘇軾參加製科考試,授大理評事、僉書鳳翔府判官,這是他第一次就任地方,開始見識真正的世界,從此一發不可收拾。 王安石開始變法時,剛剛服喪歸來的蘇軾力陳積弊,強烈反對,是他想要黨爭趨炎附勢嗎?是他愚蠢嗎? 都不是,是因為他自己平生所見,平生所學,平生所信,平生所行。 在蘇軾看來,王安石的變法太過急躁,而且用人不當,有人渾水摸魚,有人偷奸耍滑,有人借機魚肉百姓。 如此變法,窺一而知全貌。所以,他看不慣。在他的想法裡,變法不應該是這種狂風暴雨式的砍頭變法,毫無退路,你死我活。 而王安石和變法派卻斥責他是書生意氣,隻知道發牢騷,一點不會乾實事。 蘇軾兩次給皇帝上萬言書,洋洋灑灑,極富感染力,神宗皇帝幾度動搖,可事已至此,騎虎難下,變法隻能硬著頭皮走下去。 錢穆說,在萬言書裡,蘇軾的意見幾無可取,但他的批判性語言卻才華橫溢,非常富有感染力。我想,這種政治上的洞見性,也是為何錢穆是史學家而不能是政治家的理由之一吧。 定場賀老今何在。幾度新聲改。怨聲坐使舊聲闌。俗耳隻知繁手、不須彈。 斷弦試問誰能曉。七歲文姬小。試教彈作輥雷聲。應有開元遺老、淚縱橫。 蘇軾寫這首詞的時候,恐怕也在懷念那些歷史故事。 當初宏圖大誌的漢靈帝,變法圖強,西征羌胡,北伐鮮卑,創建鴻都門學,試圖掃除積弊…… 開元盛世,開始何等昌盛,結束何等淒慘。唐明皇難道未曾變法圖存? 可惜,天不遂人願,人更是如此。這些失敗的變法,到底為天下黎民百姓帶來了什麼? 蘇軾知道,他不能不出手。 提起蘇東坡的時候,人們首先想到的是他的詩詞文章。 第二能想到的是他發明的各種美食。 第三能想到的可能是他被貶的心酸歷程。 可有多少人知道,這位大家的政績? 有多少人知道,他一輩子不是在治水抗旱,就是在為民請命,解民倒懸的路上。 反對變法失敗,他自請就任地方,決定用自己的方式,做點實事,讓變法派看看,到底應該怎樣做事。 他的第一站是杭州,官職是杭州通判。但這事是個巧合。 當初蘇軾自請離京去任地方官,神宗很惋惜。因為他知道,蘇軾是難得的人才,就好像他知道王安石也是難得的人才一樣。 神宗仔細思考後,批示讓蘇軾去潁州(今安徽阜陽)做知州,好生歷練一番,歸來仍然是好同誌。 可是這個任命的程序一到王安石那裡就變了卦,合著同我唱反調還高升了?皇帝你這是獎勵他還是明示我呢,這變法還能繼續下去?改,必須改,什麼知州,掉級,改為潁州通判。 皇帝拿到文件核準的時候也傻眼了,也明白了王安石的意思,這種政治風險確實太大,對變法影響太大,萬一有人效仿怎麼辦。 但也不能虧待蘇軾啊,別看隻是知州和通判的區別,這裡麵講究可大了去。所以,通判可以,去個大州吧。 碰巧這時候杭州通判出缺,好,杭州不錯。於是,蘇軾就這麼成了杭州通判。 到了杭州的蘇軾發現這裡真的是很不錯,那愣著乾啥,寫,於是無數膾炙人口的詩詞就此傳世。 居杭積五年,自憶本杭人。故山歸無路,欲卜西湖鄰…… 我本無家更安往,故鄉無此好湖山。 前生我已到杭州,到處長如到舊遊…… 水光瀲灩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 蘇軾在杭州待了近三年,寫了幾十首,但越呆越不對勁。 千萬不要以為他就是每天吃喝玩樂,寫寫詩詞,玩玩女人。蘇軾政務非常繁忙,寫詩那是生活的調劑。 作為通判,他不僅要處理城內公事,還經常到杭州外州縣視察水情和賑災,有一次去常州賑災,除夕,未能回杭州與家人團聚,寫下了《除夜野宿常州城外二其一》: 行歌野哭兩堪悲,遠火低星漸向微。 病眼不眠非守歲,鄉音無伴苦思歸。 重衾腳冷知霜重,新沐頭輕感發稀。 多謝殘燈不嫌客,孤舟一夜許相依。 蘇軾前往富陽、新城視察民情時,在新城看到新法的推行不僅沒有給百姓帶來生活的便利,反而造成極大的危害,於是再度寫詩諷刺鹽法嚴苛的實情,《山村五絕其三》: 老翁七十自腰鐮,慚愧春山筍蕨甜。豈是聞韻解忘味,邇來三月食無鹽。 杭州確實好,雖然累,但蘇軾交了許多新朋友,遊覽了不少地方,也把杭州治下走了個遍。 他本以為日子就會這樣繼續,但很明顯不可能。 變法派一看,哎喲,蘇軾這家夥,到了杭州也不消停,而且這家夥有事他是真上啊,政績還不錯。那能讓你這麼繼續舒服下去?升職!蘇軾你說你想去哪吧,我們現在有這幾個選項給你。 蘇軾一看,得,自請密州知州。 就這樣,蘇軾升了職,沒加薪。從安逸富庶的杭州二把手,升職成了密州也就是山東諸城的一把手。 因為蘇軾發現,名單裡,密州最苦,密州最難。 密州是個貧窮下州,經濟和文化落後到不行,百姓困苦,官不聊生。這裡不僅有水災旱災還有蝗災,不僅有盜賊有棄嬰還有無數的難題。 可是,蘇軾就是為此而去。因為他知道,天下已亂,能治一地,便算此生不虛行。 在密州,他立馬開倉放糧,治蝗治盜,救治棄嬰,同時利用自己的影響力向朝廷要補助,要政策。一個雄才大略,措置裕如的政治家,開始了他的開掛之旅。 從此,密州流傳起蘇軾的傳說,僅僅兩年,風貌大改。那首江城子·密州出獵,便是他心情的真實寫照。 老夫聊發少年狂,左牽黃,右擎蒼,錦帽貂裘,千騎卷平岡。為報傾城隨太守,親射虎,看孫郎。 酒酣胸膽尚開張,鬢微霜,又何妨?持節雲中,何日遣馮唐?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 他獵的不是獸,是盜,為報傾城隨太守,太守就是他自己。民心如此,甚至十年之後,他被貶去登州時,途經密州,當初他救治的棄嬰和收養棄嬰的養父母,還有無數密州百姓,都前來拜謝救命恩人。 蘇軾沒能在密州堅持多久,兩年後,他就被貶去了黃州。路過鄂州,蘇軾不顧官場規矩,向鄂州太守朱壽昌推廣了自己救治棄嬰的方法,建議成立育兒院,並且不顧囊中羞澀,傾囊相助。 於是,有溺嬰傳統的嶽鄂無數孩童得活,尤其是女嬰。 很快,他又被貶去了徐州。蘇軾在徐州築堤抗洪,甚至清理出了許多良田,關鍵是根本沒有耗費朝廷多少投入,甚至還為朝廷大賺了一筆。 他的政績越耀眼,朝堂對他的打壓就越狠。而且,不僅是變法派,連守舊派也看不過他。 反對變法的守舊派眼中,蘇軾你個濃眉大眼的,說是反對變法,結果你乾得比變法派出色多了,你這個叛徒! 無數次被貶的蘇軾,在臨安疏浚西湖,還順道編寫了一本本水利巨著,在廣東,在海南,無論到哪,他都和當地的水旱鬥到哪,解民之倒懸。 《熙寧防河錄》《禹之所以通水之法》《錢塘六井記》……蘇軾,又豈是隻會寫詩作詞之人。 蘇軾,是偉大的政治家,華夏歷史上最偉大的治水名臣,兩宋之間就一個蘇軾上榜,而排在第一位的,是大禹,與之並列的,是李冰。 除此之外,蘇軾還會教育。 有個名詞,叫做蘇門學士。 秦觀、黃庭堅、晁補之、張耒,就是蘇門四學士,再加上陳師道、李廌,就是蘇門六君子。 這些人,隻是蘇門一部分。他們中,有的跟在蘇軾門下學過一段時間,有的與蘇軾隻是書信往來,有的甚至都沒見過蘇軾一麵,隻是神交。 但他們,也同樣耀眼。無論學識人品,能力道德,都無比的耀眼。 蘇門,不僅僅是教育傳承,還是政治勢力。為此,蘇門門下弟子,在官場上,都極力被打壓,因為他們的能力實在是太過出色,不僅僅是在文學上,更在於政績,在於做實事。 舉一個例子,李清照的父親李格非,其實就是蘇門的一員。 再比如,蔡京,其實早些年也是蘇門門下。 但蘇門的仕途實在是太黯淡太慘烈,於是蔡京變了。便是蘇門四學士之一的秦觀,也未能學到蘇軾那種豁達樂觀,逐漸變得柔弱、淒涼、絕望,直至英年早逝,走的比蘇軾還早。 秦觀的死訊傳來,蘇軾聽聞噩耗,大哭不已,兩日寢食難安,粒米未進。 他哭的不僅僅是秦觀,他哭的是朝局,哭的是未來。 他能竹杖芒鞋輕勝馬,他能不辭長作嶺南人,可其他人呢?他能與王安石冰釋前嫌,卻挽救不了朝局,左右不了時局,隻能眼睜睜的看著大宋滑向深淵……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係之舟。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 這是蘇軾對自己生平的評價。他看透,也看淡了,他甚至提都沒提杭州蘇公堤,徐州黃樓…… 蘇軾知道自己大限已至的時候,留下遺囑,讓孩子蘇過,將自己葬在汝州郟城縣(今河南郟縣)鈞臺鄉上瑞裡。 因為,這裡有座山,叫做小峨眉山。 蘇軾自己曾因蘇洵喪事和弟弟蘇轍數千裡扶柩還鄉,守孝三年,他自己的喪事,他卻讓跟自己苦了半輩子的孩子不用如此辛苦。難道是他不想回鄉?絕對不是。 這隻是一個父親對孩子的愧疚與最後的溫柔,一個遊子對家鄉的慚愧。 蘇過蘇過,有過的不是孩子,而是他蘇軾。是他讓蘇過,從小麵對苦難。 父親蒙冤受屈的痛苦,人們歧視的目光,以及親友冷落的態度,使年幼的蘇過遭受心靈上的沉重打擊,感到仕宦的艱險和人情世態的炎涼。 許多事,都已錯過,而錯過的關鍵,不在於錯,而在於過。 蘇軾希望蘇過能過得了這一切苦難好好活著,而蘇過果然了解父親的苦心,淡泊寧靜,安貧樂道。 現在,數千年過去,營銷號喜歡的話題是,蘇軾和他的怨種弟弟。 可他們不知道,在弟弟蘇轍,還有中外無數人民的眼中,蘇軾是何等耀眼,這哪裡是什麼怨種。在其他地方,對蘇軾的狂熱延綿了數百年,記錄在史冊上。 《澠水燕談錄》記載了張蕓出使時,見證的遼國人對蘇軾的狂熱。 以朝鮮為例,出使大宋的高麗使臣金覲,由於極度仰慕蘇家兄弟,乾脆把剛出生的倆兒子取名“富軾”“富轍”。正是這位金富軾,一生積極學習蘇軾,寫下了朝鮮半島歷史上著名典籍:《三國史記》。 在日本,蘇軾火起來的年頭比較晚,南宋端平年間,蘇東坡的詞才傳入日本,到宋朝滅亡半個多世紀後的日本室町時代,蘇軾的詩詞文都已經大火,由日本五山僧侶組成的五山文學,編纂了110卷的《東坡集》,從此被日本文人一代代掰碎了研究,還造就了日本一大批東坡粉。 赤壁會,壽蘇會,就是其中影響力最大的活動。 蘇軾創作《赤壁賦》之後的第十二個壬戌年(1802),日本著名的“東坡迷”柴野栗山仿赤壁遊故事,於十月之望置酒會客。這就是赤壁會的伊始。 據史料記載,這次赤壁會在柴野栗山的宅邸舉行,主人精心布置了環境:在樓閣中懸掛字畫、設置豪華的席位,酒器茶具陳列在花草之間,主人以美酒珍饈待客,賓主促膝把臂、聚談歡笑。 赤壁會的形式別出心裁,不啻一場耐人尋味的藝術表演,因此一直到大正、昭和時代仍不乏參與者。 最盛大的一次赤壁會,是長尾雨山於蘇軾作《赤壁賦》之後的第十四個壬戌年(1922)舉行的。長尾雨山是明治時代的著名漢學家,也是一個十足的“東坡迷”,熱衷於收集與蘇軾有關的書、畫、文具、古董等。這次赤壁會盛況空前,共有100多人參與,現場展示了大量有關《赤壁賦》的畫和其他與東坡有關的珍貴文物,引起了社會各界的關注。 由於受到場地、氣候等方麵的限製,赤壁會這一紀念蘇軾的活動形式並未被廣泛效仿。而且,這種貴族間的活動,也不能覆蓋所有尊崇蘇軾的人群。 普通人民表達對蘇軾敬慕與熱愛的經典方式是為蘇軾過生日,即舉辦“壽蘇會”。 “壽蘇會”始於中國18世紀,此後分別於19世紀、20世紀傳播到朝鮮半島和日本。壽蘇會的形式和內容,史料非常豐富。 因為,無數的東坡迷,希望通過這種方式,超越時間與空間,與他們心中的偶像蘇軾在一起待一下,互相分享一下蘇軾的智慧,互相緬懷一下蘇軾的一切。 尤其是蘇軾的政績,他那顆樂觀豁達,百折不撓的仁心義膽,舉世無雙。 王陽明說,我心光明,亦復何言。我想,在王陽明灰暗的時候,在他悟道的時候,他肯定會想到蘇軾。 每一個心裡有光的人,都應該想到蘇軾。心裡無光的人,更應該想到蘇軾。 因為,你有他那般苦難嗎?你有他那般輝煌嗎?他都可以,你為何不行? 他苦難,他顛沛流離,但他也坦然,也從容,且灑脫,還自在。 有人說四川人的樂觀仿佛天生刻在骨子裡,四川不大,創造神話,而蘇軾,就是這個神話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我們每個人,瞧不上的人和事都會有許多,即使我們自己狗屁不是。我們會遭遇無數磨難,甚至痛苦到無法呼吸,抑鬱到想去結束自己的生命。 這個時候,多看看我們華夏的先賢,多看看蘇軾吧,借助他們的人生,他們的智慧,指點你我走出困境,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照亮前行的道路。 那麼蘇軾對你我到底意味著什麼呢?你的心中有了答案嗎? 深夜寫下此文之時,我仿佛與過去的很多事和解。 這些年,許多人情,許多債,是無比沉重的壓力,也是鞭策前進的動力。 以前獨自瀟灑的時候,甚至想過找點有趣的活法,比如去XJ,去守島,去深山老林觀測氣象,或者去觀裡清凈自在。 現在的狀態,八個字形容,未來可期,現在難熬。不僅僅是我難熬,身邊的親朋好友,幾乎沒有好受的。 這個時候,我隻能向先賢尋找智慧和勇氣,耿恭張巡郭昕,蘇軾王陽明教員,想想他們這些人在更苦更難的時候是如何支撐自己繼續。 做對的事情,不要怕曲折麻煩。把事情做對,更要戒驕戒躁,取長補短。 可這世上的事情,即便懂了無數道理,有了高認知,也難過好這一生,因為知易行難,因為,人生無常。 有個朋友說過,才識具足者用行舍藏,自有其妙。 人若不能明理,有才無才都是庸碌自戕,憑運氣得來的一切都會在某個時候付出應有的代價。 人若隻能明理而不能知行合一,隻會清醒的痛苦,絕望的掙紮。 虛弱的才氣往往隻會掩蓋生命真實的缺口。昔慚柳下,今隗孫登。 這是我,一個庸碌俗人,在2024年初的自白書。 願人人如蘇軾,敦厚博識,通透曠達。 願你我夢裡都能,挾飛仙以遨遊,抱明月而長終,知不可乎驟得,托遺響於悲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