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尖處斷了一截,隻餘下七個鐵環,饒是如此,在風中金屬碰撞的錚錚之聲依舊駭人,不愧‘霹靂’二字。墨清淺正待開口解釋,卻被刀風逼住,張口不得,兼之跑了這許裡地方歇,喉中乾澀,真個有苦說不出。她使出身法,左右騰挪閃避,戚通七環大刀亂滾,刀刀不離要害。墨清淺被他激起了胸中一股傲氣,向後一躍,便拔出劍來。 戚通見她拔劍,便稍稍後退半步,卻見墨清淺拔出把斷劍,雙眉一軒:“你這小女娃莫非瞧不起俺老戚。”墨清淺不答,挽個劍花,架出萬劍訣起手式。戚通更不廢話,揚起刀向她砸去。自那天於生死之間走過一遭後,墨清淺自覺功力一日千裡,葉九時常也指點兩手,早不同往日。不過一路上有葉九在側護送,她始終找不到機會驗證自己現在是什麼水平。所以這一戰,墨清淺足拿出了十二分的精神,不敢絲毫懈怠。對麵雖是成名已久的江湖高手,她卻凜然不懼。 萬劍訣招式靈巧清冽,以迅捷和飄逸著稱。戚通七環刀招式大開大合,力沉刀猛。二人鬥在一起,墨清淺自然守多攻少,不斷回避,依靠身法不斷尋找機會。她心道:此人打法與尋常刀客不同,倒像是斧、鐧一類的兵刃,兄長曾言對付這種武器切忌同對方硬碰,比拚力道。凡是斧、錘、鐧、短戟之流,招式極易用老,伺機反攻便能一舉破之。隻是我手上隻有半截斷劍,‘刺’字訣完全施展不出,又如何取勝。 她不過微微晃神,大刀已齊齊貼著前額斬下,墨清淺驚出一身冷汗,抖擻精神,又復纏鬥起來。這時白乘風才匆匆趕到,他見墨清淺一身白衣在夜色中閃轉騰挪,便如穿花蝴蝶般煞是好看,忍不住贊道:“師妹好身法。”墨清淺卻是著實有口難言了,斷了半截的劍終究難以禦敵,不消說刺,便是抹、挑這樣的招式看起來也像小兒玩鬧似毫無威懾力。她隻能運動‘纏’字訣,將戚通下劈的力引開。墨清淺終是年輕女子,氣力比不得戚通這等大漢,即便她一分力能消掉戚通三分,也完全不夠,久鬥下去必定落敗。 戚通也意識到了這一點,齜起滿口大白牙從她一笑。白乘風跑到施魯直身邊,說道:“前輩,在下二人並無惡意,我們是……”話音未落,施魯直出指如風,已點住白乘風啞穴,他口中“嗬嗬”兩聲,卻湊不出完整的音節。施魯直道:“隻好先委屈賢侄一番了。” 戚通猛喝一聲,道:“瞧好了,這招叫木蘭春漲。”說罷一刀砸下,比先前還要迅猛不少,墨清淺來不及卸力,隻好橫劍接這刀。直震得虎口麻痹,戚通卻不順勢下壓,而是再劈一刀,墨清淺無法可施,硬著頭皮擋住。她隻覺氣血翻湧,四肢百骸酸軟無力,腳底的土地甚至都微微陷了下去。戚通仍不罷手,便要落下第三刀。墨清淺暗道:隻怕今日要折在這裡。心下雖這般想,無論如何卻不肯放棄,耳邊忽憶起葉九曾說過,倘若身處萬難逃脫的境地,不如反擊,向死而生。反擊,墨清淺記得自己是這樣問道:如何反擊? 墨清淺趁刀還沒落下前猛朝前沖去,側身避開第三刀。戚通刀鋒一轉,掃向墨清淺腰側。但她並不撤劍回防,依舊直挺挺對著戚通的脖子抹去,完全是兩敗俱傷的打法。戚通不料她如此兇悍,手腕一翻,把刀收回豎在麵前,兩鐵相碰,撞出火星來。兩人一觸即分,各自掠開三丈。 正是葉九說過的攻其必救。墨清淺終於得了機會,小聲地喘息起來。旁白的施魯直贊道:“好膽色。居然連戚牛這樣粗心眼的人都怕你一籌。” 戚通瞪了施魯直一眼,卻不反駁,隻道:“你這小女娃很不錯,要是一把好劍,怕是老戚人頭不保了。”墨清淺抱拳道:“前輩過謙了。”她心下清楚,她和戚通的差距極大,一來戚通並未全力施為,何況她以命相搏,二來斷劍雖然是她在吃虧,但招式也著實讓戚通出其不意,須知斷劍和短劍乃是截然不同的攻擊方式,二者相加,才造成了看似兩敗俱傷的局麵。 施魯直給白乘風解開穴道,笑道:“二位是萬劍山莊的賢侄吧。這位少俠俊朗不凡,神采奕奕,想必便是白乘風公子吧。”白乘風被他兩下製服,本有些羞惱,如今聽他在師妹麵前如此高捧,不由又飄飄然了起來:“是我。”施魯直又轉頭向墨清淺說道:“那這位剛毅果決不下男子的絕代佳人,就是墨姑娘了吧。” 墨清淺道:“前輩謬贊。”施魯直忽然上前一步,盯住墨清淺的臉。墨清淺被他看得心中不快,但有求於人,隻好挪開視線不和他對視。戚通扯了一把施魯直的肩膀:“四猴子你怎麼回事,看見漂亮小娘們就走不動道了。”施魯直沒好氣地道:“你懂個什麼。”說罷向二人道:“在下斷刀門下四弟子,施魯直,諢號‘金麵彎刀’,這是我五師弟戚通,喚作‘霹靂狂刀’。”墨、白二人均道:“久仰久仰。” 施魯直對著墨清淺道歉:“不好意思墨姑娘,方才在下有些失禮,不過也是事出有因。半年以前令兄曾托我為你看看麵相。”墨清淺奇道:“我哥哥?他不是一向最不信天命鬼神之說嗎?”施魯直笑道:“不錯,令兄常言但憑手中三尺青鋒,天下沒有殺不得之物。實是在下一時興起,和他對了個賭約。” 墨清淺想不出自家兄長和人對賭的樣子,問道:“你們賭得什麼?”施魯直微笑道:“這就是我二人之間的秘密了。”墨清淺隻好道:“是在下多嘴了。”白乘風卻在一旁問道:“那師妹的麵相如何?”施魯直遲疑了半晌道:“在下才疏學淺,看不出來。”墨清淺道:“星象命格之事,終屬飄渺,前輩也不必自傷。” 施魯直也不是拘泥之人:“你倒是會安慰人。”隨即話鋒一轉:“今夜有一場好戲,不止兩位賢侄可否願意隨我一觀。”“好戲?”白乘風好奇道:“是雜劇嗎?”施魯直哈哈一笑道:“不錯,鑼鼓已響,是時候開場了。”說罷縱身前掠:“隨我來。”戚通緊隨其後,墨、白二人也跟了上去。不過這次並沒有如之前那樣故意考量他們輕功,四人沿著西湖堤岸奔波。施魯直瘦瘦小小,抓住枝條在樹上蕩悠,卻似猿猴一般。雖然姿勢不甚美觀,但竟是四人中最快的那位。墨清淺贊道:“好俊的輕功。”戚通大笑起來,聲音在四下遠傳,驚起宿鳥:“姑娘你瞧那個天罡動作像不像猴子,他這套輕功喚作‘猿挪移’,就是模仿猴子上躥下跳。“ 白乘風忍俊不禁,墨清淺顧著施魯直的麵子沉默不語,心中也覺得這對兄弟著實有意思。施魯直攀住樹枝,摘下花瓣揉成團,往戚通頭上彈去:“就你話多。“戚通側身躲過又道:“俺這師兄別的本事沒有,逃跑的功夫卻是一流。”施魯直道:“我大師兄的輕功才叫高明。我這點水平在他的‘鶴翔縱’麵前還不夠看哩!” 墨清淺屢次聽他們提起這個斷刀門大師兄,心中難免起了好奇。須知施魯直輕功,除了那神秘高人葉九之外,已是她見過最好的。果然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墨清淺想到自己在萬劍山莊勝了一眾小輩便沾沾自喜,登時自慚形穢起來。戚通聽他說道師兄,接口道:“不錯,俺大師兄的輕功比這猴子可好看多了。” “少說兩句憋不死你。”施魯直剜了他一眼。墨清淺有意扯開話題:“不知前輩說的好戲是怎麼回事。”施魯直反問道:“你們可知道方才找我麻煩的那批人所為何事?”墨、白二人自然不知,齊齊搖頭,戚通也道:“對啊,四猴子,你怎麼盡惹麻煩。”施魯直並不直抒,宕開一筆道:“話說距今八年之前,紹興十一年臘月廿九,那一日的臨安城下了好大一場雪。紛紛揚揚,被城中的火光映襯,照的漫天通紅。老人常說‘瑞雪兆豐年’,但是我們現在來看,紹興十二年似乎並沒有那麼如意。” 戚通老大不耐煩,道:“你倒是快點說,扯有的沒的做什麼。”施魯直搖頭晃腦:“前些日子我看七師弟在讀《毛詩》,跟著學了兩句,你懂什麼,這叫做比興。”戚通聽到七師弟就閉嘴了,不多時又小聲嘟囔:“天天凈讀些聽不懂的書。”施魯直這才得意一笑,隨即又轉而低沉,道:“紹興十一年大年夜這天,嶽元帥在風波亭遇害……” 話音未落,便聽到樹乾斷裂之聲。眾人回頭,卻見戚通將一棵楊樹攔腰擊斷,不忿道:“說這些是什麼意思?隻恨嶽元帥臨終前屢下禁令不許劫獄,否則俺非得見識見識臨安禁軍和獄卒的手段。”施魯直道:“過去的事也不必再說了,何況你那時候不過十餘歲,自保尚成問題——嶽元帥遇害的消息傳出後,眾路英雄好漢紛紛前來吊唁,大理寺獄連著三個月,沒有一天消停過,為了防止這些江湖中人生事,錢塘門一帶不得不每日宵禁。然而嶽元帥的屍體卻不翼而飛了。 “此事引得天下震怒,實在不知嶽帥遭難前受到了何等的虐待,才讓他們毀屍滅跡。嶽帥一生精忠報國,死後尚不得安息。眾豪傑幾乎將臨安城翻過來找,也並未尋見屍首。”施魯直緩緩道:“然而不知何時,江湖上逐漸流傳說道,當年嶽帥被十二道金牌召回時,自知必死,於是將軍費和武功秘籍統統藏到了一處不為人知的所在。而此處的藏寶圖紙,就在嶽帥生前常用的筆桿中。所以自前不久起,陸續有人來到臨安,為找到此圖下落。” 墨清淺心道:又是這種不負責任的傳說。她因家中身懷範汝為武功秘籍而遭滅門,聽施魯直這一說,憶及往昔,稍稍有些黯然神傷。不過墨清淺畢竟不是隻會啼哭的小女兒,微一傷感就振作起來。白乘風窺著師妹臉色,見與平常無異,大膽起來,問道:“那是否確有其事?”施魯直搖頭:“我也不清楚。隻是依我看來,嶽帥的性格,是做不出這樣事情的。倘若得到圖紙之人心術不正,有了如此大依仗,為禍一方豈非輕而易舉?當年邪道孫恩得了天師道真傳,擾得沿海不得安寧,嶽帥自不可能留下這樣的後患。何況這一消息乃是前些日子流傳開,一個月後便是英雄大會,不難看出有人想在江湖上掀起風浪。” 戚通問道:“既然如此,大家夥都看得明白,這天罡的計劃豈不是失敗了?”施魯直嘆道:“貪心不足蛇吞象,要說這是劣質粗淺的騙局也不盡然,人家心中雖然不信,但仍然會想要來看看,終歸抱著僥幸的心理。何況還有不少如我這般,想要保護嶽帥遺物之人,明知其中有詐,也不得不會一會他們。”說著嘴角露出諷刺的冷笑:“勝敗尚未可知哩!他想要借此達成不可告人的目的,我斷刀門也不是吃素的。大師兄前些天修書與我,說不日將到臨安來,其餘師兄妹也要來同我們會合,齊赴英雄大會,我倒要看看是誰搗的鬼。” 戚通喜道:“大師兄也要來?”施魯直道:“正是。”墨清淺初見施魯直形貌猥瑣,舉止粗魯,心中瞧他不起,但如今瞧他雖未與嶽飛相識,卻願為了心中這點正義惹禍上身,便收起了輕視。又想到嶽飛已逝世八年,仍舊有人為了維護他而奮不顧身,不免對這位不世出的英雄又添幾分向往之情。 施魯直續道:“我斷定此事有詐,故而放出消息,說我斷刀門已經找到嶽帥的筆桿。既然猜不出此人意欲何為,我便將水攪得更渾些。不出半日,果然便有呆子找上門來。那張二是川中白猿派傳人,學藝不精,空有一身力氣外不足為懼,倒也不必管他。今晚是唐門和伏威派的火並,這兩派積怨已久,本欲在英雄大會上相較高下,如今因為此事提前遇上,這熱鬧不可不瞧。” 白乘風知道墨清淺在萬劍山莊中幾乎不問世事,便向她解釋道:“伏威派是梁武朝平郡都督杜成治之子杜伏威所創,此人師承東魏高手林時茂將軍,慣用鐵鞭。伏威派自南北朝始,足有數百年的傳承,唐門則是太祖入蜀後才有的門派,算是新貴,兩派同在川中,自然少不得摩擦,因此可以說是積怨已久。”墨清淺客氣道:“受教了。不過那張二也是川中門派,川蜀武功竟如此興盛嗎?”白乘風點頭道:“師妹真是冰雪聰明。有句古話說得好,叫做‘天下武功出峨眉’。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峨眉眾門派向上追溯,可以到戰國時期白猿道人身上——便是張二所在的門派。”施魯直笑道:“賢侄對於江湖上的這些事情倒是如數家珍。”白乘風頗為自得。施魯直道:“我且考你一考,蜀中門派既然有這麼多,那為何偏偏伏威派和唐門結怨。”白乘風胸有成竹道:“源於五十餘年前,伏威派當時的掌門將女兒嫁給唐門少主,唐門少主卻對其始亂終棄,縱容妾室,最後導致伏威派掌門的女兒難產而死,兩派因此結下宿怨。” 墨清淺聽得直皺眉。她自幼生長在書香門第,父母琴瑟和鳴,對於這些醃臢事端從骨子裡厭惡。施魯直道:“不錯,倘若更上一層呢?”白乘風一怔:“如何更上一層?”施魯直有心點撥於他,細細道:“唐門雖是後起之秀,但在蜀中的影響力絲毫不下於那些老牌門派。峨眉諸派在川渝向來廣收門徒,自戰國始到唐末,這些門派早立下種種規矩。然而唐門是本朝才有的幫派,對於陳腐的規矩自然不盡認同。由於唐門和其他新生門派的壯大,威望受到挑戰,在蜀中地位岌岌可危。那些頗有歷史的高門大戶想要同唐門聯合,於是就有了伏威派和唐門聯姻之事。表麵看來是兩派聯姻,但若是深究,則牽扯到以伏威派為首的峨眉老派和以唐門為首的川渝新派之間利益爭奪。至於伏威派掌門之女,不過這鬥爭下一朵浮萍,她的幸福以及人生,實在無足輕重。若是兩邊利益相和,她縱使被淩辱致死,兩邊也會閉口不談,若是利益不和,她便是和唐門少主如何恩愛,也會被峨眉老派渲染得水深火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