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窮無盡的黑暗裡。 男人感覺自己置身深淵之中。 這仿佛是比地獄更深的地方,黝黑陰沉。 男人從黑暗中爬起來,他陡然迷茫,不知自己該做什麼,也不知自己該往哪裡走。 他隻有漫無目的地向前走。這是種麻木的感覺,他被強行推著走,不得停留。 黑暗裡的一切,不是安靜的。 遠方傳來聲聲的哀泣哭嚎。 男人覺得熟悉,他急忙走近,便看見一對母女擁抱著,她們瘦得無比可憐,哀慟著饑餓的痛苦,她們好似在寒風中顫抖,朝他人卑微地求乞。 他無能為力,唯有越過她們,繼續行走。 每走一步,他感到有什麼壓到背上,那好像是苦難。 不知走了多久,男人又聽到了哀鳴,這次比之前的更為可怕。 一個瘦削的人,他被祭司綁在臺上,被一刀刀地切下血肉,祭司高聲歡呼血祭。 似曾相識的畫麵,男人的雙手顫抖,不禁上前去觸碰,那份苦難的畫麵卻倏地去到另一側,依舊陰魂不散,這比地獄更深的地方,好像在嘲笑他,戲弄他。 背上更重了,男人隻能繼續前進。 這份黑暗漫無邊際,隨著他越走越遠,聽到的悲苦越來越多。 無窮無盡的苦難擠壓在他的身上。 人們哀嚎著,慟哭著,跪倒地上,他們已受盡磨難,卻依舊要繼續承受,他們飽經摧殘。 男人的心情越來越沉重,越來越沉重。 他的背上的苦難拖垮了他的腳步,幾乎要將他徹底壓倒。 男人不知道他走了多遠,也不知道自己還該走多遠。 那些苦難是如此可悲可恨,又茫茫看不見終結。 直到當他走到某處時... 這時,無垠的黑暗與悲苦中... “諾拉裡奇。” 聲音剎那響徹天地。 男人的眼前,一點燭光陡然燃起。 他的手裡不知何時抱著燭臺,它銹跡斑斑。 男人感受到了溫暖,握著燃燒著火焰的燭臺。 路途是如此遙遠,好似花一生都不會走完,可男人抬起腿繼續前進著。 黑暗擠壓著他,男人又看見了一份悲苦。 那是個被砍斷手的孩子,他瘋了,又哭又笑。 這個時候,男人輕輕舉起燭臺,燭光下,孩子斷掉的手腕上,光芒緩緩凝聚起來,一雙新生完好的手,重新出現在他手腕上。 孩子吃驚地看著男人。 他將孩子身上的悲苦照亮驅散。 男人笑了笑,抱著燭臺,繼續向前,一步步地走。 那些他嘗盡的苦難。一遍遍的重現。 男人穿越重重的苦難。 這條路是如此悲苦,如此艱難。 然而,他抓緊那一點燭光。 苦難壓不倒他,永遠無法摧毀他。 因那一點不滅的燭光,引導著他的方向,引導著這個嘗盡世間苦難的靈魂。 男人走了很久很久,直到走到某個盡頭,前麵再也沒有路了。 他抬起手中的燭臺,用燭光照亮前方。 眼前是一扇門,門的縫隙間透著神聖的光影。 男人推開了它。 聖像、神父、長椅、翻開的經書、唱詩班......畫麵清晰的出現在他眼前。 男人恍然置身教堂中,那作追思禮拜的教堂。 高大的肋拱窗口,穹頂的壁畫色彩紛繁,柔和的光線散入窗欞,一塊塊的彩玻璃煥發艷麗的光澤。 地磚上的九排的長椅坐滿了人,長椅兩邊也站著許許多多的人,他們攥緊手中的聖像。 男人看向他們,卡塞爾、凱克、科爾文、麗貝卡、阿卜杜勒、酒館老板、阿爾明...那是一張紙熟悉的麵孔或陌生的麵孔,無論年青或衰老,無論瘦弱或肥胖...男人知道,他們都是被解放的人們。 他們眸中含淚,努力朝彼此擠出微笑,盡量看上去不那麼悲傷。 一隻隻白鴿,掠過教堂的窗欞外。 男人意識到,這是自己的追思禮拜。 “幾天前,我們失去了他,一個被我們所愛的人......” 神父誦念著經文。 唱詩班那三十多個孩子,他們背著手,安分地站在臺下,靜靜等候著。 待神父眼眶濕潤,誦念完最後一句經文後,默默地合上經書。 “主啊,祝福他吧,人們啊,追思他吧!” 於是,孩子們唱響聖歌。 聲音婉轉悠揚。 咚、咚... 教鐘順著他們的歌聲敲響,一下又一下。 如此響亮。 男人舉著燭臺,走在人群間,向前走著,不緊不慢,好似一步一步地踩在鐘聲上。 孩子們的嗓音是如此清脆,順著音樂的旋律,祝福著他,追思著他。 “主在上...請憐憫...” 長椅上的人們,合十雙手,垂下頭,他們輕聲呼喚主,懇求主,去接引那被他們所愛的靈魂,吟誦著,呢喃著。 男人往著聖像前行著,一步步走著。 孩子們的歌聲沒有停,眾人的祈禱也沒有停。 這嘗盡苦難的靈魂,此時此刻,被所有解放的人們祝福著,追思著。 最後,他走到聖像前。 悠揚的歌聲也即將結束,孩子們唱到最後一句。 “主在上, 他已歷經磨難, 主在上, 他依舊如此善良。” 男人回過頭,隨著聖歌落下, 唱哭的孩子們抹著臉頰兩側,人們紛紛震顫,再也忍不住眼眶裡的眼淚,彼此起身擁抱。 他明白,他明白。 那不僅僅是一群孩子在歌唱。 也不僅僅是在場的參加這場追思的人在擁抱。 他知道,他知道。 是受盡磨難的人們,齊聲歌唱信仰。 這是奮力掙紮的人們,起身擁抱希望。 男人朝世界微笑,看向聖像,不再回過頭了。 再見,卡塞爾,再見,麗貝卡,再見,凱克,再見,科爾文,再見,阿卜杜勒...... “再見,新世界。” 邁向明天吧,終得解放的人們。 男人輕輕觸碰聖像。 手中的燭光陡然明亮,溫柔地將他包裹。 男人睜開眼時,看見一個破舊的屋子,他記得,那是老菲格的房子,他在奴隸窟裡。 他走上前去,腳步陡地輕快。 當他走到房門前時,停了下來。 “主啊,我完成了與你的約。” 而後,男人安靜等待。 神站在他身旁,從來如此。 “摩西,你叫摩西。”祂說。 男人輕聲問道:“有何寓意嗎?與我定約的主。” 每個名字都有其寓意。 “因你嘗盡世間苦難後,” 神緩緩地同他說: “帶著還未泯滅希望的人們,走出壓迫他們的埃及。” 男人輕輕點頭,他已完成與主的約。 他推開了那扇門。 真是熟悉的房間,狹小的窗欞,吱呀的床榻,一如既往的破舊,一如既往的簡陋。 在窗欞前,站著有殘燭樣胸膛的老人。 燭光透過衣衫,像天使張開翅膀。 老菲格捧著燭光等他,等候著這個嘗盡苦難的靈魂。 摩西笑了,開心的笑了。 “好久不見,孩子。”老菲格咧開嘴笑了。 “老菲格,老菲格。” 摩西說不出更多的話,重復著他的名字。 老菲格和藹地看著他。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嘿,跟我來吧。 我們抱著信仰,抱著希望。” 摩西抱著燭臺向前,問道: “我們要去哪?” 老菲格眼眶濕潤,溫和道: “走吧,我們走吧, 去到斬斷枷鎖的地方。 去到點燃萬千燭光的地方。” 摩西點點頭,他將自己的燭臺放在這裡,握住老菲格的手。 後來,他們離開了。 黑暗裡,那一點燭光不滅,永遠明亮。 ........................... ........................... ........................... ........................... ........................... 共和歷興起的許多年後,歷史學家們從繁重如山的史料中,不斷總結,不斷研究,而後試著去還原猜測一件事: 垂垂老矣的卡塞爾在臨終前,總會不經意地翻開自己的長詩。 那是一本詩歌選集,第一首便是獻給艾蘭必因的長詩。 結尾是這樣寫道: 一切都是順理成章地。 孑然地來,亦會孑然地離開。 他離世了,這苦難的人永遠靈魂昂然。 他安息了,我希望他安息在主的身旁。 我心情平靜,他也是。 因為, 主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