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人記得清他們失敗了多少次,一年的時間就這樣飛快地流逝。在又一次的失敗之後,已經通宵了兩夜的池諭佳精疲力竭地趴在手術臺前,頗有些怨氣地用拳頭輕輕砸著臺麵: “到底是哪裡出了差錯啊……難道是靈魂石的質量問題麼?” 一個男人的聲音在她的身後響起:“這裡使用的靈魂石,有一些是來自於動物的靈魂提取,也有一些是從其他教派武裝的手裡購買來的紫水晶,質量參差不齊——不過這並不是重點。” 男人身著黑袍,正在另一張手術臺前整理著鋪開的文件,同時從容不迫地用法語和池諭佳搭著話。 她轉過身去:“我不知道使用動物的靈魂能不能達到和魔法生物一樣的效果,但既然你說這不是重點,那你認為的關鍵在哪裡?” 那人沒有說話,隻是抬起手來,指了指手腕上的術脈。諭佳心領神會,但又繼續試探: “你是說要移植術脈?” “正是如此。” “但加入水銀,不也可以誘導軀體產生法術通路,進而模擬術脈麼?” 男人嘆了口氣: “那也隻是理論上的模擬而已,看似可行,但我們已經失敗了這麼多次,足以證明我們現在使用的這個方法是錯誤的。” 雖然已經聽出了一些端倪,不過池諭佳依舊不動聲色: “我記得曾經看過一篇文獻,上麵記載著,人偶嬗變過程中需要加入一些藥水,但是我們這裡並沒有這一步,原因出在這裡麼?” “那正是移植術脈之後需要的步驟,將山藥、車前草還有曼陀羅根加蜥蜴粉熬成糊狀,再加上兩隻雞蛋的蛋清,最後用水化開,這就是那種藥水的合成原料,隻不過要配合移植的術脈,才能發揮嬗變的效用。” 男人麵無表情地陳述,銳利的目光直視著池諭佳。她不由得別過身去,低頭做出思索的樣子。 “嗯……所以,你想要在這裡嘗試術脈移植?” 他並沒有正麵做出回答,而是自顧自地說起另外一件事情: “前幾日我偷聽到長老和他的副手談話,說是他們搞到了一批被摘取下來的術脈,過幾天就會送到這裡來。” “有聽到術脈的來源麼?” “沒有,但想一想也知道這些術脈是怎麼來的。” 池諭佳若有所思,隨即警覺起來: “但是,你為什麼要對我說這些?” 男人愣了一下,隨即笑了笑,大概是想要打消她的顧慮: “我和你一樣,也在暗中調查這個地方,還有背後的一些事情。” 諭佳依舊一副將信將疑的表情: “你的法語有很重的德意誌方言口音,你從哪裡來?斯特拉斯堡?卡斯爾登?” 他搖了搖頭: “我不是法國人,而是德國人。我從雷根斯堡來,兩年前跟蹤長老的副手來到這裡。” 說著,男人走上前來,向池諭佳伸出手: “也許我們暫時可以聯手,我叫瓦爾特·朗納(Walter Langner),如果你有什麼問題,可以隨時來找我。” 池諭佳並沒有握住他的手,而是站起身,輕輕向他鞠了一躬: “你可以叫我池諭佳,請多指教(Enchanté)。” 之後過不了幾天,正如朗納所說,一隻木盒便送到了手術室中,裡麵裝著的便是那些被壓在兩片玻璃中間的,從秘儀師身上剝落的術脈。 實驗繼續進行,朗納似乎十分了解術脈移植的步驟,在他的精細操作下,一枚術脈被完好地接入了已經軟化的人偶的手腕上,等待著進一步與軀體的融合。正在池諭佳期待著進行下一步的操作時,朗納卻宣布實驗暫停,並讓其他人離開手術室,隻是單獨將她留了下來。諭佳站在手術臺旁,看著對麵的男人,意識到事情並沒有想象中那麼簡單。 “怎麼了,朗納先生?” “說句實話吧,池小姐,就算這樣的方法的確能夠製造出長老們想要的人偶,我也會在成功前的最後一步把它銷毀。” 諭佳沒有說話,她盯著朗納的眼睛,等待他把話說完。見她沒有回應,朗納便繼續順著剛才自己的話繼續說下去: “在真正完成實驗之前,我至少應該知道為什麼他們如此迫切而又鍥而不舍地想要達到這個從前幾乎無人企及的結果。” 諭佳冷冷地提醒他:“朗納,你知道的,這是禁術。” 朗納點點頭:“我當然知道這一點,這也是為什麼我會站在這裡並試圖阻止這個實驗繼續下去。但是你呢,池小姐?你既然已經知道是禁術,為什麼還想要不顧一切地實現它?” 池諭佳麵無表情: “我隻是想知道他們是如何借助人偶將靈魂復活的,僅此而已。” 朗納用冷峻的目光審視著池諭佳,片刻之後,放下了手術刀,攤開雙手: “去休息一會兒吧,除了在一旁等著,我們也不能對這具人偶做些什麼別的。” 他轉身離開手術臺,準備去往一旁的座位上休息。 “慢著。” 池諭佳叫住了正準備離去的朗納:“你剛才說的,他們想要製造這種人偶的動機,是什麼?” 他搖了搖頭: “我目前也不清楚,不過目前掌握的信息來看,整件事情的源頭似乎正是來自於我出發的地方——雷根斯堡那裡一定隱藏著某些我們尚未發現的秘密。” “如果真相的確如你所說,那你將這些告知我,對你又有什麼好處呢?” 麵對池諭佳的詰問,朗納隻是笑了笑,從黑色的罩袍下伸出手,在胸前畫了一個十字: “願玫瑰在你的十字上綻放。” ======= 略有些遺憾的是,往後的實驗嘗試依舊無法成功,兩人的調查也逐漸陷入瓶頸。就這樣,在第二年也即將過去的時候,事情終於出現了轉機——隨著敘利亞的戰事擴大,貝魯特的局勢也開始變得復雜,醫院裡的人們在倉促準備之後,跟著教團的長老離開了醫院,而池諭佳則和朗納一起,混在平民的隊伍中,回到了貝魯特的教會。 朗納臨走前問池諭佳:“我要回雷根斯堡,去那邊調查,你願意跟我一起去麼?” 她乾脆地拒絕了:“不了,我要繼續留在這裡。” “這樣啊……那後會有期了。” “嗯,你多保重(Farewell)。” 送走了朗納之後,池諭佳將這兩年調查到的信息精煉匯總,寄往馮恩堡,將基本情況告知維滕貝格。不久之後,她收到了回信,信中主教向她詢問了更多的細節。不知是有意還是無心,維滕貝格在信中用十分委婉的語言暗示她,聖座正在暗地裡籌劃著某種“凈化靈魂”的儀式。 雖然這些說法可能隻是捕風捉影,但池諭佳的潛意識裡覺得事情並沒有那麼簡單。於是她晾了主教兩個月,然後寫了一封不痛不癢的回信,權當是繼續試探他的口風,果不其然,主教很快便再次來信。信中再次提到了聖座的那個並未證實的計劃,雖然言辭依舊委婉,但還是十分露骨地表達出他想向池諭佳尋求幫助的想法。 諭佳同樣對那個計劃有一些難以用言語形容的預感,但她也不可能因為一件僅僅隻是出現在信紙上的所謂計劃而去信任一位並未有多少交集的助理主教,更何況,因為本身對白存鬱的厭惡,她對所有神父和牧師都下意識地保持著高度的警惕與懷疑。不過即便她依然沒有明確表態,池諭佳還是告訴主教,她會在黎凡特地區開展調查,在拿到關鍵性證據之後,便可以考慮探討進一步的合作。 之後,池諭佳便輾轉往返於大馬士革與阿勒頗等眾多城市之間,與當地教會接觸,並從浩如煙海的情報當中整理出與那個計劃相關的蛛絲馬跡。數月過去,當諭佳再次踏入聖喬治教堂的門中時,貝魯特已經進入了深秋。 她將厚厚一疊報告書擺在當地主教的辦公桌前,並搬出了魏德納教授。在她的再三堅持,以及長久的思考過後,主教終於同意讓她處於教會的庇護之下,繼續暗中調查這件事情——這樣一來,教會有了利刃,而利刃也有了刀鞘,執刀人因此得到了一副白手套,天衣無縫。 就這樣,池諭佳隻身一人走訪城市周邊的難民區,逐步建立起覆蓋整座城市的情報網絡,又依靠與其他教區的信息交換,將情報網輻射到整個黎凡特地區。這張網看似虛無縹緲,卻又無處不在,藏身於城市的陰影之中,它用犀利的眼神洞察著每一處偽裝在虛偽之下的真實。 她耗費了整整三個月來架設這張情報網,原本希望接下來的信息收集可以變得更加迅速,但僅僅過了一個月,突如其來的科羅納瘟疫打亂了池諭佳的整個部署。各國相繼封鎖了邊境,她的信息收集效率也因此大幅降低,調查計劃不得不暫時擱置,她本人也隻能和其他幾位修士一起,在教堂的地下室裡監測這片地區的以太波動狀況。 日益嚴重的疫情讓諭佳變得十分焦慮,而緊接著,一封從羽山市寄來的信函又給了她沉重的一擊。那封信雖然簡短,但每一個字都深深地紮在她的心上,仿佛血流如注。 池諭佳小姐: 斯人近日因罹患科羅納瘟疫,不幸病歿於羅馬,請節哀。 白存鬱 諭佳攥著信紙,沉默許久,緩緩回到了自己的房間,不一會兒,教堂裡的人們便聽到悠揚而又悲愴的長笛聲從她緊閉的房門裡傳出,回蕩在空曠的聖喬治教堂裡。 第二天,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徹夜未眠的池諭佳聯係上了身處羅馬的魏德納,向他詢問是否能夠參加病逝教士的安魂彌撒,但魏德納卻告訴她,逝者的遺體已經在前一天晚上匆匆火化,就連自己也是在那之後,才從宗座傳信大學的公告欄上看到訃告。而他現在收到了信理部的安排,要趕往逝者生前的住所整理並收集遺物,於是諭佳請求他,希望能夠拿到遺物中的一塊懷表,魏德納對此不置可否,很久沒有回復她。 大概到了晚上時,池諭佳終於又收到了他的消息: “似乎已經有人先我一步,把死者的遺物處理掉了大部分。雖然追回一些讀書筆記與其他雜物,但那裡麵並沒有你想要的那隻懷表。” 整件事情看上去都有些蹊蹺,而在那一刻,池諭佳心裡有了另外一種預感。她當即吩咐身邊的修士,去難民區裡尋找一對來自敘利亞的穆斯林姐弟,然後又動筆寫了好幾封信,寄送給不同的地方的同僚。 “我相信,那個人一定還活著。” 幸運的是,每一位收到信件的秘儀師,最後都同意來到貝魯特,和池諭佳一起,成為教會的影子。雖然他們來到這裡的動機各不相同,但目標卻已經在池諭佳的斡旋之下難得地統一了下來:用一個謊言,驅散另一個謊言。 當來到貝魯特的各位,在聖喬治教堂的會議室裡坐定後,池諭佳推開了大門。她看著圍坐在圓桌旁的同僚們,心中十分罕見地泛起了一絲波瀾——但此刻的她可能也沒有意識到,當她凝視深淵之時,深淵同樣也在凝視著她。 潘多拉的魔盒,再次被打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