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臺上,稍歇片刻的說書先生又開始了故事,人們慢慢安靜下來認真聽著,年輕人則低下了頭若有所思。 隱約地,門外街上傳來了沉重的馬蹄聲,接著坐在茶館內的人們便聽見木門被猛地踹開,一個熟悉的跋扈聲音響起:“方兄,請!”然後烏壓壓的一群人就擠進了茶館中,坐在櫃臺後對著賬簿的女子站了起來,有些不知所措地愣在原地。 那聲音來到櫃臺前,對著身旁一個穿著華麗錦衣的男子說道:“來來來,方兄品鑒品鑒,我這位小娘子姿色如何啊?”錦衣男子揮著折扇上下打量著女子,笑著說道:“林兄眼光果然不錯,這小娘子我見猶憐啊。” “哈哈哈哈!”林幕仰天大笑起來,他伸出手緊緊攥住女子的手掌摩挲著,對著身旁一身錦衣的方潛說道:“方兄客氣了,到時我與這娘子的婚事方兄可一定不能缺席啊。”突然的,林幕感覺手中似乎有些空蕩蕩,轉過頭卻發現女子竟遠遠地躲了開去,麵露不悅和嫌惡,方潛搖著扇站在一旁看著林幕,戲謔地笑著。 林幕察覺到落在自己身上的視線,覺得落了麵子,有些惱羞成怒地低聲吼道:“你躲什麼,不是你讓你父親答應婚事的嗎,現在還裝什麼小娘子姿態,反正早晚是本少爺的人。”女子咬著唇,眼中慢慢地紅了起來,她卻隻是一句話都不說。 方潛環顧了一圈茶館,狀似無意地說道:“林兄這丈人家中也有幾分家財嘛。”話語中的嘲弄和不屑表露無虞,林幕自然聽出了其中對於自己對付這種普通人家還如此無能的嘲諷,他咬緊了牙關對著女子吼道:“你給我滾出來,本少今天就把你接回府上去,我看你還裝什麼裝。” 女子搖著頭躲在櫃臺後一動不動,視線緊緊盯住林幕,滿是仇怨,林幕看著這雙倔強的眼,怒氣更是難以抑製,他知道自己要是再不作為恐怕真就被身邊這位從京都而來的貴公子看扁了,於是他揮揮手示意身後的手下匯聚過來,看著女子說道:“今日你要麼與我回府,要麼我就砸了你這茶館。” 聽著這話,還未等女子開口便有許多茶客悄悄溜了開去,滿堂寂靜間隻餘下臺上的說書先生還在抑揚頓挫地講述著。 女子看著人流散去的茶館,咬著牙開口說道:“林公子何必如此,不日我便將與你成親了,如今怎麼可以隨隨便便登門打擾,這不合禮數。” 林幕冷笑起來:“禮數?我可管不了什麼規矩和禮數,今日我就要你與我回府,答應還是不答應?”女子看了看門外的天色,外出采購的父親和下學的雲淺就快要回來了,再拖下去這林幕恐怕真的要砸了茶館,甚至對爹爹和雲淺出手,這是女子如何也不肯答應的,可若是答應林幕的要求,這一入府去恐怕就是一生一世的事了,叫人如何甘心? 女子站在原地,隻覺黃昏的光都布滿了寒意,陰沉沉的暮色披落在身上,掙不開逃不脫,女子抬手拭去眼角垂落的淚,仰起頭便要答應了林幕的要求,卻沒有看見林幕身後不遠處站著一個不知何時起身的手拿鬥笠的年輕人,她在張口的那一瞬,隻聽見了一個有些熟悉卻又有些陌生的聲音冷冷傳來:“不去。” 女子扭過頭去,便看見一周厭正牽著雲淺的手站在門外,神色冷淡,不知為何地,女子覺著讓這人看見眼前這一幕簡直像要了命一般,頓時淚水就再也止不住地流淌而下,臉色也蒼白如紙。 林幕和方潛都轉過身看著那個站在門外的年輕男子,林幕冷聲問道:“你又是誰?憑什麼說不去。” 周厭視線落向站在櫃臺昏暗中的女子,隱約地瞧見了那晶瑩的淚水,他神色愈加冷了起來,簡直猶如臘月寒天中的鋒利冰錐,林幕下意識地退了幾步,一旁的方潛也皺起眉躲在了下屬之間,周厭蹲下身看著雲淺說道:“雲淺,先生再教你幾式功夫好不好?”雲淺怒視著林幕,點點頭堅定說道:“好!” 周厭站起身來看向林幕說道:“我誰也不是,隻不過是來打人的。”林幕強撐起氣力笑起來:“哼,你知道我是誰嗎?啊?打我,你有本事就試試。”周厭搖搖頭:“你是誰已經不重要了,我不去找你你倒自己先來招惹,那就在今日解決了吧。” 周厭牽著雲淺走進茶館,林幕和方潛帶著一眾手下退到了茶館內,盡皆握緊了手中的兵器嚴陣以待,周厭示意雲淺走到櫃臺中去與雲冉待在一處,然後他抬起眼看了一眼雲冉,卻一句話也沒說,他轉過身去看著方潛問道:“我不認識你,不過現在你可以選一選是不是還要和那家夥站在一起。” 方潛看了看身邊的林幕,沉吟片刻後說道:“我倒是要看看,你一人如何對付我方家和林家。”周厭扯開嘴角冷笑道:“那你就好好看看吧。” 說完,他扭過頭看了眼仍站在茶館內的年輕人,認真說道:“雖然不知道你為什麼會離開承源島來了這裡,不過既然你站在這就替我關一下門吧,敘舊的事待會再說。”年輕人笑著走到門邊,戴上鬥笠靠著門緊緊合上,低聲說道:“真是無情啊,剛才看到你我可是好生驚訝了一番呢。” 周厭沒再理會周遭其他,他甩開每日精心準備好的長袍,露出緊緊束縛住手腕的沉重鐵塊,他小心地取下然後活動活動手腳,看著擺好陣形的一眾人,說道:“好久沒好好活動手腳了呢,一起上吧。” 然後雲冉便看著無數的人影被一股席卷的風吹散,眼花繚亂間隻能細微地捕捉到那人閑庭信步的動作,似乎輕描淡寫地落在人身上卻就在一瞬爆發出強大的威勢來,即便是外行人都能看出這一招一式間力道的掌握,留住性命卻足夠讓人生不如死。 雲冉有些看得呆了,她隻知道他是武館的先生卻未曾真真切切地看他動過手,更未曾見過他如此淩厲的做派,似乎與往日裡的那人差得有些遠了,隻是她卻沒有絲毫懼怕,反而覺得欣喜,原來那個呆呆傻傻隻知道留個背影的男子還有如此意氣風發的一麵。雲冉覺著這人在眼中變得更加清晰起來,慢慢地要走進心裡去了。 周厭沒有留手之下,不消片刻地上便躺滿了蜷縮成一團的人,隻剩下了瑟瑟發抖的林幕和強自鎮定的方潛,周厭走上前去,凜冽的一掌將方潛拍倒在地,然後看著林幕說道:“從今往後不得再來打擾雲冉一家,更不可再行此等強取豪奪之事,否則,我便拆了你林家。聽明白沒有?” 林幕跌坐在地,茫然地點著頭,周厭滿意地點點頭,然後一拳砸在林幕的臉上,生生將半張臉毀了去,淒厲的慘叫聲還未響起便又被一掌拍暈過去,周厭站在一眾人間,神色冷峻不見悲喜,如同一座掌管殺伐的神像。 年輕人離開木門,走遠了些,然後木門便被硬生生踏破,一匹高大的駿馬站在門外街上,容貌俊美猶如女子的黑衣男子俯下身看了看屋中,笑道:“喲,原來是‘梅花落’周厭大人啊,難怪有如此本事。”這聲音沒有傳遠去,隻有站在茶館內的眾人聽見,年輕人戴著鬥笠低下頭琢磨著這名字,似乎憋著笑。 周厭看著坐在馬上的男子,皺著眉問道:“你誰呀?” 男子回道:“我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周大人為我們省了不少事,我們也可幫周大人收拾一下局麵。”周厭問道:“什麼意思?”男子抽出一張聖旨來念道:“京城方家與蒼南城林家官商相互勾結,欲掠我朝財富偷渡離島,更是囂張跋扈隨意害人性命,特此由降魔殿收押候審。” 男子收回聖旨:“大抵是這麼個意思。”周厭點點頭:“哦,那你們就趕緊把這些人拖出去吧,別壞了人家做生意。”男子拱手稱是,然後揮揮手示意身後的降魔殿之人將癱倒在地的眾人拖了出去,再次行禮說道:“那在下便告辭了。” 周厭突然抬起手說道:“等一下。”黑衣男子轉頭看向周厭,疑惑問道:“還有何事嗎?”周厭指了指碎裂在地的木門,說道:“記得修好。”黑衣男子愣了愣,然後咧嘴笑道:“好的。” 周厭點點頭沒有再多說什麼,男子也騎上馬帶著一眾人回了降魔殿,一場鬧劇來的快去的也快,周厭沒有想到會是這麼個發展,他都準備好叫上於瑯一同去拆了林家了呢,結果卻沒想到這麼輕易就解決了。 周厭俯身撿起掉落在地沾染塵埃的長袍搭在身上,無視了一旁的年輕人徑直走到櫃臺前看著雲冉問道:“你,沒事吧?” 年輕人看著這一幕識趣地走到門外等著,沒有打擾,當然,有沒有偷聽就不知道了。 雲冉理了理有些淩亂的發絲,低聲回道:“我,沒事。”周厭撓撓頭說道:“那就好。”然後便沉默了起來,往日裡惡補的話本和演習在此時都忘了個一乾二凈,根本不知高該如何與眼前的女子繼續交談言語。 周厭察覺自己的臉頰慢慢熱了起來,更是拘謹得不知所措,倒是雲淺走出櫃臺拉了拉他的衣袖說道:“先生,你好厲害啊。”聽著這話雲冉也問道:“你沒受傷吧?” 周厭擺擺手說道:“我沒事的,就這些家夥還傷不了我。”雲冉點點頭,沉默片刻後認認真真行了一禮說道:“今日多謝公子相救了,小女子無可為報。”周厭慌忙說道:“沒事沒事,那些家夥向來作惡多端,如此也算是為民除害了。” 雲冉安靜了片刻終於還是輕聲說道:“以後公子送小淺回來,也可進來喝幾杯茶,不收錢的。”周厭愣了愣,不知是沒聽清還是不知如何回答,雲冉抬眼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周厭,問道:“公子不願意嗎?” “啊?”周厭回過神來,忙道:“不是不是,我我我,以後會進來的,我會的。”說著說著周厭低下頭去,雙手糾結在一處,雲冉覺著好笑,抿了抿嘴角,說道:“公子要不先回去了吧?你的朋友還在門外等著呢。”周厭點點頭說道:“哦對,那我先走了,你們也收拾一下早些休息吧。” 雲冉點點頭,視線始終落在周厭身上,看著他走到門邊說道:“這門我明天會來幫著修的。”雲冉笑起來,點著頭柔聲說道:“好,那小女子明日就在這等著公子來。” 周厭不敢再做停留,拉起年輕人轉身就跑開去。 “師兄,我倒是沒想到,你當年離開之後是來了奇星島。” “當年魔君禍亂奇星,我便來了,你呢?你不是還要回去旌陽復仇嗎,怎麼來了奇星島。” “宋家,沒了。” “沒了?你乾的?” “嗯。” “那你來奇星島是做什麼?” “找人。” “找人?誰呀?” “一個故人。” “當年丟下你和你娘的人?” “是,我聽說他在奇星島就來了。” “如果在奇星島的話我倒是可以幫忙找找。” “不用,我已經有消息了,明日我就去賦陽村看一看。” “等等。”周厭在武館門前停下腳步,他認真地看著年輕人,伸手摘下他的鬥笠,問道:“你說什麼?賦陽村?你要找的人叫什麼?” 年輕人看著周厭說道:“顧筠。” 周厭手中的鬥笠跌落在地,他走上前去緊緊盯住年輕人的雙眼,一字一句地問道:“顧生,你確定你要找的人是顧筠?” 遠赴重洋而來的顧生點點頭回道:“是的,這個名字我不會記錯,更忘不了。” 周厭搖著頭說著:“這怎麼可能。”顧生皺著眉問道:“師兄,你認識他?” 周厭看著顧生沉默了許久終於還是嘆了一聲開口道:“何止認識啊,當年我們還曾與顧先生一同在賦陽村住過一段時日。而顧先生在魔君禍亂那些年更是行走天下為民消災解禍,是真真正正的當世醫仙,沒想到,沒想到你找了這麼多年的人便是顧先生。” 顧生愈加疑惑了起來,他接著問道:“到底是怎麼回事?” 周厭回頭看了看武館,拉起顧生的手走到一旁一間酒館內,挑了個偏僻無人的廂房坐下,關上了門之後才猶豫著開了口:“顧生,我知道你與你娘親這麼多年來過得如何艱辛,我也知道,你對那當年拋棄了你們的人有多麼怨恨,可是……可是,顧先生真的是一個,好人啊。” 說到這裡,周厭一時間不知該如何言語了,顧生坐在周厭對麵說道:“師兄,我不知道你與他之間有什麼樣的糾葛和關係,但無論他是什麼樣的人,當年的事已是定局,所以不管怎樣我都得找他要個說法。” 周厭抬起頭看著顧生,斟酌著語氣開口說道:“顧生,其實顧先生他,他已經去了。” 顧生愣了愣,他猛地站起身吼道:“去了?什麼意思?什麼叫做去了?”周厭起身按住顧生的肩膀,沉聲道:“一年前顧先生身患不治,已然去了,是我們為他抬棺入了墓。” 顧生搖著頭跌跌撞撞地向後退去,他顫抖著聲音不停地說著:“不,這不可能。” 周厭沒再說話,他隻是坐在原地靜靜地看著顧生茫然失措,心中不知為何地疼了起來,為什麼命運要如此地戲弄人?顧先生那般好的人去得倉促,如今尋了過來的顧生卻難再見一麵,無論是怨恨還是追憶,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一切的一切都隨著一捧黃土落在了空處,再無回應。 不知過了多久,天色徹底昏暗了下來,顧生跌坐在地,沙啞著聲說道:“賦陽村在哪?” 周厭看著顧生臉上堅定的神色,沒有多加勸阻什麼,隻是將去往賦陽村的詳細路徑說了出來,看著顧生起身便要趕路,周厭想起某人似乎也回了賦陽村,便將一些話埋在心底沒有言說,他隻是站起身送著顧生離開了蒼南城,最後輕輕說了一句:“到了賦陽村不要沖動,多想多看,你會明白一切的。” 顧生沒有開口言語,他低著頭戴上鬥笠,在深沉的夜色中消失了蹤影,周厭也回過身回了武館。 賦陽村浮山湖旁,晶瑩的月色浮動在清澈水麵上,顧枝展開手中的紙條認真讀著,扶音披著長袍從屋內走到顧枝身旁,問道:“怎麼了?是魚姬姐姐那邊有什麼消息?” 顧枝將寫著顧生行蹤的紙條遞給扶音,沉聲說道:“來找顧先生的?究竟是何人?” 扶音恍若未聞,她隻是看著紙上“顧筠”二字,陷入了沉默之中。 顧枝搖搖頭回身帶著扶音走回竹屋,說道:“算了,管他是誰呢,既來之則安之,我就在這等著便是。”扶音抬起頭看了眼顧枝沉穩的麵容神色,笑道:“你倒是沉得住氣。” 顧枝聳聳肩無奈說道:“對於先生我又知曉多少呢?所以所有的一切便隻需等待好了……反正,他也幫不了我了。” 扶音轉過身抱住了顧枝。 皎潔月光揉進燭火中,亮堂堂地一片暖意,包裹著竹屋中的兩人,相依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