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們自然是一知半解地聽著,心思稚嫩的他們無法從中捕捉到確切的蘊意,卻模模糊糊地察覺到些莫名的情緒:即便深處偏遠之地,又如何可以忘了行千裡路的心? 孩子們隻覺心中有股暖流淌過,卻不知最終會流落何處,而答案就交給時間。 栗新聽出來更多不同的深意,他想了想還是問道:“於大哥也是這般走了許久的路,走得遠了嗎?”於瑯笑著站起身來:“自詡卑賤足以蒙住眼界,而高墻大院又何嘗不是遮掩阻隔,無論是何出身,來歷並不重要,真真切切的是你走過的路,以及前方的憧憬。” 栗新聽著卻沒頭沒腦地輕輕道了一句:“光明島的風景應當是極好的吧,也才養出了這般的心智。”於瑯拍了拍栗新的肩,說道:“以前我和顧枝便時常說,像你這樣的人其實不該隻埋沒於山野,卻不知你當年為何選擇回了賦陽。”說到這裡栗新卻是沒做猶疑便答道:“此處總要有人回來,將一些個道理講清楚,隻盼著能多走出去幾個孩子。” 於瑯點點頭沒再多說,栗新也招呼著孩子們趕回賦陽村,於瑯眼底帶著感概地看著栗新的身影,心中想著自己不過是講了些光明島的見聞,而栗新卻從中就看出來那樣的世事對於人的影響。如此的洞見,輕而易舉地觸及了言傳之中的深切,其實一家一國最要緊的便是如何教化民眾,當世事發展到了一定的層次便自然而然地融進民眾的心思中。 於瑯出生自光明島,從小是衣食無憂的富貴日子,卻慢慢地懂得了這樣的道理,明白了高墻之外的壯闊山河,也明白了窮鄉僻壤阻擋不住的意氣浩蕩,這便就是光明島的人間景色所帶來的反饋,深入心間,自有道理。 又路過了營帳之處,孩子們湊近於瑯問道:“先生,先生,這些人也是從光明島而來的,為何卻是不肯走出這片圍起來的地方?”於瑯聽著愣了愣,卻又忽然笑了起來,開懷地笑著,他說道:“因為心中所思所想終究是自己的事,看見過什麼,懂得什麼卻又是人人不同的。” 栗新點點頭,他其實隱約猜出營帳中住著什麼重要人物所以才如此重重護衛,可是同樣出身高貴、深不可測的於瑯卻可雲淡風輕地遠離繁華之地,自甘流連鄉野,而那營帳護衛中的貴人卻從未顯露出身影,仿佛如此才能牢牢護住性命,即便與世事毫無觸碰,卻就能確保不失手中如今握緊之物,可是如此又有何所得呢? 回到村子裡,孩子們自是各自回家去,而於瑯則隨著栗新回了青羊小院,簡單準備好午膳,於瑯和栗新坐在院中又開始聊了起來,其實卻是許多年前的話題再次延續。 “於大哥,你當年曾說過光明島也仍是還有世家大族的,隻是不比奇星島上的那些古老姓氏能夠隻手遮天,也不再和以前那般舉足輕重,但卻始終難以徹底消除,可為何連光明島也無法徹底壓服住那些世家呢?” “很簡單,因為世家大族存在了太久的時間,他們手中掌握著太多家國變遷的遺饋也因此改變了許多人的思想和視線,他們不會輕易就被所謂的新政所教化,他們遠遠地躲開去即便丟棄些家財也要再看得清楚些,不願輕易卷入未知的變化中,而一旦他們躲起來,他們所掌握之中的財富和民眾便也要不見天日,所以若要行使新政便不可將所有世家一網打盡,而是收攏教化為主,慢慢地消磨掉世家大族的名號。” “周大哥曾說過你是來自光明島一個有名的世家,卻又是為何要奔波如此之遠,難道便是為了方才所說的‘行千裡路’嗎?” “嗬嗬,周厭那小子也是多嘴,不過倒也不錯,我確實來自一個所謂的世家大族,但‘行千裡路’從來不是目的而是過程,最重要的是這千裡路的風景和最終所能抵達之處,慢慢地找尋前往內心的方向。” 就這麼慢慢聊著,午後的時光很快過去,孩子們又擠入青羊小院開始了下午的課程,於瑯便站在一側幫著解惑,任著時間隨意地流逝,自在瀟灑。 青瀲山中,顧枝和顧生仍不知疲倦地追逐著,卻不知不覺地繞了回來,顧枝帶著顧生消磨掉了諸多的氣力,然後前往了某處。 顧枝在賦陽村的那座竹屋內住了十餘年,也在青瀲山裡跑了十餘年,何處栽著什麼藥草、何處棲息著什麼野獸,雖說無法了如指掌可卻總不會忘了方向,此時他打量著四處的林木,有幾分陌生之餘卻也找到了模糊的方位,他看了看身後追逐而來的顧生,想了想便往著那處跑去。 瀑布垂落的聲音敲擊在山石之上,林間有倦鳥歸林,幾聲啼鳴,夕陽西斜,慢慢沉寂的夜色中,顧枝的身形突然就消失在了視線中,顧生沒有停下腳步,而是揮舞著手中的刀劃開眼前雜草,直直奔向顧枝消失的位置。 落葉厚厚地堆疊著,顧生抬頭望見不遠處有一間小小木屋,然後一步踏出,身軀便急速地往下墜去,不知多久之後才隱隱約約聽到沉悶的落地聲,顧生冷哼一聲,躺在幽深地底深處,一時間動彈不得。 顧枝慢慢悠悠地從木屋中走出,然後來到深坑邊緣向下望去,看向拄著刀支撐起身體的顧生,喊道:“公子不若就在這裡冷靜冷靜吧。” 顧生咬著牙回道:“什麼‘地藏顧枝’?就這般沒有膽魄不敢一戰嗎,難道當年的那些個以一敵百的壯舉不是你所為?現在怎得這般懦弱膽小!”顧枝冷笑道:“看來公子還是太沖動了啊,那就在這裡麵多待幾天,好好想清楚吧。” 顧生靠著坑洞壁沿,喊道:“想清楚什麼?這二十年來我早就想的夠清楚了,宋家已經滿門被滅,付出了應有的代價,現在就該輪到顧筠那個家夥了,這才算做是真正的公平。” 顧枝搖搖頭坐在坑洞邊緣處,問道:“那我倒要聽聽看公子所謂的公平究竟是為了什麼?”顧生摩挲著手中的刀,身子依靠著深坑內冰涼的石壁,回道:“血債血償,宋家逼死我母親,該死;顧筠拋棄我的母親,任她一生困頓鬱鬱而終,該死。這便是公平。” 顧枝問道:“拋棄你的母親?據我所知,顧先生並未娶妻也並無子嗣啊。”顧生冰寒的聲音從地底傳來:“是啊,並未娶妻,他不過是個膽小懦弱不敢有任何作為的小人罷了,世家女子的身份如何他又不是不知道,遇著了事情便隻知道躲開去,留著一個女子獨自麵對那般多的指摘和險惡,這麼多年杳無音訊,他可知她因此受了多少的苦?如今卻安心地就躺進墳墓裡,以為可以就此掩蓋一切罪孽?” 顧枝靜靜聽著,其實昨日他已在墳塋之前聽了許久顧生的傾訴,也對事情有了些大致的了解,此人看來應該是先生的後嗣,但不知為何當年離開承源島的先生卻並不知道此人的存在,按照顧枝這麼些年對於顧筠的了解,無論如何說他都是不會相信先生會做出這種忘恩負義的懦弱之事來的。若真有一個女子如此付出真心,那顧先生也斷不會負她,所以這其中定有什麼誤會。可是很明顯隻為尋仇而來的顧生此時身心全然被仇恨和埋怨所占據,此時說什麼誤會自然毫無用處。 顧枝斟酌著說道:“我雖不清楚公子與你的母親究竟遭遇了什麼,但據我對顧先生的了解他斷不會做出此等不負責任的事,想來若是公子的母親對於顧先生足夠了解也該清楚這點,所以這其中定有什麼誤會和不曾揭露的往事存在,公子且就在此處冷靜思索,我會去調查清楚真相,最終結果如何,我希望能還顧先生身後清白。” 顧生聽著顧枝的腳步聲逐漸遠去,周遭的一切也安靜了下來,濃重的夜色鋪蓋在坑洞狹小的頂上,顧生抬頭望去便見隱隱約約的繁星點點閃爍,他不知為何地就內心平穩了下來,那一股繚繞了數十年的怨氣似乎正在緩緩消散,但他並無察覺,隻是慢慢地想著顧枝方才說的話。 自從來了奇星島之後,似乎各處都在稱頌著當年魔君統治時期那些挺身而出的英雄們,其中最為人稱道的便是“地藏顧枝”和“修羅九相”,如果所料不錯,這顧枝應當便是那位大名鼎鼎的英雄,而周厭應也在九人之中,畢竟是自己唯一的師兄,實力如何顧生再清楚不過。 再有便是流傳甚廣的“白發醫仙”的故事,聽聞那醫仙年紀並不如何蒼老卻早早就白了發,雖然隻憑顧筠這麼個名字難以確認是否就是自己所要找的那人,可無法否認的卻是那人的醫術確實卓絕,再結合一路所聞的事跡,自然不會尋錯了人,可若那人真的如自己所想的怯懦又為何會在那般的亂世之中走出深山、行走天下,全然不顧自身性命安危? 顧生就這麼想著,卻如何也得不到答案,而且最主要的是那人已經死了,自己隱忍了那麼多年的詰問卻落到了空處,無論如何也再得不到回答,顧生握著刀柄慢慢坐到了冰涼的地上,昂著頭閉上眼,神色莫名。在坑洞綿延深邃的黑暗中,他的身影被吞沒在模糊的陰影中,隻有手中閃著寒芒的長刀還有幾分光彩。 顧枝回到竹屋外時,便見著似乎剛從魏先生那處回來的扶音提著竹籃從山路走來,而浮山湖邊從青羊小院回來的於瑯正和周厭坐在草地上,相顧無言,顧枝向扶音揮了揮手然後走到於瑯和周厭身前,問道:“你們怎麼來了?” 周厭見顧枝回來了便從地上猛地翻身站起,急切問道:“顧生呢?你們沒有動手吧?”顧枝笑了笑說道:“你不會以為我把他殺了吧,放心吧,他沒事,隻不過被我丟在一個地方靜一靜罷了。走吧,回屋裡聊,入夜外麵可冷得很。”說著,顧枝便走到扶音身邊接過竹籃,然後走進竹屋中去。 顧枝先自去煮了壺水洗洗疲倦的麵容,扶音沏了壺茶示意於瑯和周厭在桌前座下,然後四人就那麼麵麵相覷,顧枝率先開口道:“周厭,那顧生是你師弟?”見周厭點了點頭,顧枝便喝了口溫茶暖暖身子,接著問道:“講講關於他的事吧。” 周厭嘆了口氣說道:“我倒是從未想過顧先生竟與顧生有這樣的關係,顧生的母親是承源島一個世家裡的嫡女,聽說當年與一個沒什麼名氣的窮小子相愛,可卻因那男子沒什麼地位權勢而被宋家生生拆散了,後來那男子就不知所蹤,而不久之後顧生的母親就被傳出有了身孕,宋家自然不會任由這種事情敗壞世家名譽,於是將顧生的母親趕出了家門,且不允許她再踏入都城和其他城池,以免被人認出丟了宋家顏麵,所以顧生的母親便帶著還在繈褓中的顧生躲到深山裡去了。 也就是那時我師父開始出手暗中相幫,等得顧生大了些便出麵收入門下,我也就是在那時認識的顧生。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顧生的母親因為身子虛弱又在懷著顧生時生了病,在顧生十歲時便去世了。 顧生一直以來心懷怨氣,尤其是在調查清楚真相之後更是拚了命地練武隻求有朝一日找上宋家去,還有找到那個不知為何拋棄了他母親的人報仇。不過後來我來了奇星島也就不知道他究竟做了什麼,隻知道此次他來奇星島之前已將宋家滅了門,我看他來時滿身煞氣恐怕已是有些走火入魔了。” 顧枝靜靜聽著,問道:“你師父為何會出手相幫?”周厭想了想說道:“我也問過師父為何會幫助顧生和他母親,師父隻說是要還個人情,卻沒有細說。” 顧枝沉默下來,他晃了晃頭卻如何也想不明白當年究竟是發生了什麼事情,先生應當是不會做出那些令人不恥的拋棄之事來的,所以其中又究竟有什麼隱情呢? 扶音從一側伸出手來握住了顧枝的手,看著他並不平靜的神色說道:“不如拜托魚姬姐姐去承源島調查一番吧,也許當年之事還有些蛛絲馬跡。” 顧枝看向扶音的雙眼,感受著那溫和卻堅定的力量便不知覺地平靜了下來。似乎總是這樣,在這些難以理得清的情感和關係裡,扶音總能有著莫大的力量不受困阻,清晰地捕捉到方向看清內心,然後懷著這種堅定的力量安撫一切的情緒。 顧枝看著扶音,輕聲說道:“好。”他的嘴角露出淺淺的笑意。扶音眨著眼望進顧枝眼底,笑意暖暖。 那些年的竹屋,那些年的燭火,還有那些年的人。 對坐著,思念著,堅定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