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著這許多年前的往事,顧枝心上除了唏噓之外卻還多了些難言的悲傷,他晃了晃莫名有些沉重起來的腦袋,疑惑問道:“‘神器’?” 魚姬走上前來說道:“傳聞中是君洛在‘蓬萊島’上尋得的,可謂是天下第一兵器,無論手握者是何修為都能在這神器的加持下舉世無雙,隻不過,當年的君洛也未曾完全依賴於神器之力,而是早在獲得神器之前便依靠著自己的力量登上天坤榜,足可稱為武道一途千年以來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第一人,而傳聞中手握神器的他,未必沒有與當年天下第一的光明皇帝和魔君一戰之力,隻是沒想到最後手握神器的他獨自登上孤山,卻也敗給了魔君。” 傅慶安在一旁摸著下巴低聲念叨:“隻是也有些傳言說當年君洛登上孤山並未帶著神器,不過多是江湖上一些仰慕君洛風采之人的口口相傳,也不知是真是假,可若是明知直麵天下第一的魔君,君洛又為何不帶著神器在身呢?如今也隻能是謎題難解了。” 顧枝點點頭沉默起來。是啊,那魔君統治之下混沌黑暗的十餘年,又不知有多少曾經的英雄豪傑死在了那座魔宮之外,從此世間也再無他們的消息,一代新人換舊人,可是又還有誰能記得舊人曾經所作的努力和成就呢? 顧枝從未將自己看作什麼舉世無雙的英雄人物,他隻不過是借著前人的肩膀盡力登高,希冀著足夠竭盡所能罷了,在顧枝看來,即便沒有自己第一個站出來去劈開那鬼門關和魔宮,也注定還會有千千萬萬的人前赴後繼地努力,隻不過是為了心中值得追憶的過往,以及在那未來的眾生太平安穩流年。 就這般走著,說著,顧枝慢慢地停下了腳步。 在破敗零落的街角處,有推著沙石前行的士兵、有站在屋頂修修補補的百姓、有歡笑著追逐的年幼孩童,還有,那坐在簡易布蓬下的白發男子,和站在一側收拾著藥草的女子。 人來人往從他身側翻湧,顧枝就這麼站在原地看著,靜靜地看著,仿佛世間的一切都離著自己遠去了,所有的喧囂嘈雜還有人潮洶湧都從記憶裡抹去。在這記憶之中沒有鮮血,沒有殺戮,更沒有苦痛,有的隻是竹林間清爽的風和湖邊那座安穩祥和的竹屋,燭火燃起便點亮了眼前的人間,風鈴聲輕輕作響,敲在心頭。 其他人看著顧枝停下腳步也都靜靜地等待著,他們循著顧枝的視線望去,不知為何,眼中所見便自然而然地穿過了閃爍的人影,看見了在那布蓬之下安安靜靜的兩人,那一處狹小的位置仿佛與世隔絕一般地開辟出了一點嶄新的世界,乾凈得一塵不染,可又那般清清楚楚地坐落在人潮如織的街角,還有來來往往的病患在那布蓬下進進出出,如此才似乎將那兩人拉入了人間。 顧枝摘下腰間的綠竹刀鞘然後輕輕地甩開去,周厭措手不及之下隻能下意識接住落入懷中的竹鞘,正要張口開罵,卻不自覺地安靜了下來。他們就站在原地,然後各自沉默,眼前出現的是這樣的一幕。 那個風塵仆仆不遠萬裡趕路而至的少年,就那樣在視線交錯之間毫無顧忌地抱住了穿著一身簡素藍裙的女子,他緊緊地抱住她,低下頭倚靠在女子的肩頭,就那般安安靜靜地不說話,世間的一切都慢了下來,似乎一不小心就要打破了什麼易碎的寧靜。 扶音沒有意料到顧枝就這樣地抱住自己,重逢的驚喜之餘,臉色也多了幾分驚詫,沒有想到許久未見的他竟是這樣的用力這樣的不管不顧,隻是她眉眼笑得溫柔,眼底流轉著輕快舒緩的漣漪,就像少年記憶中再熟悉不過的浮山湖,倒映著天光萬丈雲卷雲舒,她伸出手輕輕地拍一拍少年的肩膀,低聲說著:“沒事了,沒事了。” 顧枝的手臂緩緩用力,抱得更緊了,可是還沒等他說什麼,就感覺自己的耳朵被狠狠地揪住了,隨後就是一聲壓抑著的咆哮:“你個臭小子乾什麼呢!這兒這麼多人你就這樣摟摟抱抱,以後扶音要是嫁不出去了我看你怎麼辦!” 顧枝張牙舞爪地掙開顧筠的束縛,嚷嚷道:“沒關係啊,我負責好了。” “負責?負責!”顧筠怒不可遏地抓著顧枝就要打,顧枝連忙繞著布蓬跑起來,他們就這樣吵鬧著追逐著,而其他所有的一切都與他們格格不入,無甚關係。 那個一頭白發的男子,坐在布蓬下麵對著來往的病患猶如天上不食人間煙火的仙人一般,那種風輕雲淡的模樣和姿態讓人覺著這樣的人物隻應天上有,而那個容貌溫婉的少女也好似遺世獨立的一朵搖曳的出塵的花,與世間的所有風霜和塵沙都無關。 可是隻因為顧枝走入了那一幕好似定格的寧靜之中,白發男子和少女便從天上走入了人間,沒有絲毫美好之物被打破的不適和異樣,而是那一種渾然天成的接洽將世間所有關於美好的情感都宣泄得乾凈清晰,讓人流連忘返,視線都難以移開分毫。 也許唯有如此,才是所有人前赴後繼去拚搏出一個太平盛世的真正意味所在。 傅慶安走到魚姬的身邊,他沒有去看魚姬的雙眼,甚至沒有問她為何要這樣背對著所有人一言不發,而身後的周厭和於瑯早就嘰嘰喳喳地議論起來這詭異的一幕,就連平時不茍言笑的徐從稚也加入了他們。 傅慶安笑著看了一眼身後,問道:“你在想什麼?”魚姬搖搖頭回道:“沒什麼。”語氣平淡,傅慶安伸出手枕在腦後,隨意說道:“我不懂這些,不過顧枝那小子一直說的那些東西倒是沒錯,人總要問清楚自己的內心,隻有想得清楚了才知道前路應該如何去走。” 說完,傅慶安便轉身去向眾人解釋這一切了,而魚姬卻還站在原地,她當然知道傅慶安想說的是什麼,她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自己應該做什麼,可是如果得到的答案是自己所無法承受的呢?她搖搖頭,不再強逼著自己去想這些。 好不容易穩住了顧筠,顧枝招呼其他人到了布蓬下與顧筠和扶音打招呼,而經過了傅慶安解釋的眾人也知曉了顧枝與這兩人的關係,免不了一陣客套寒暄。此時已是黃昏時分,帶著扶音行走天下為百姓們看病診治的顧筠也一般都會在這個時候收攤休息,於是指使著顧枝將布蓬收拾好之後便領著眾人往暫住的客舍走去。 眾人早已不知在空無一物的曠野中走了多久,若是算上當初征伐鬼門關的路途那更是難以估量,於是眾人也不知多久未曾正正經經地坐在桌邊吃上一頓飯了,看著不知從何處掏出了錢來的於瑯說要請客,周厭第一個不客氣地就點起了菜來。 雖說這客舍酒樓也才重建不久,但好不容易熬過了魔君統治的店家卻是十分熱情地有求必應,那勁頭簡直就算點了龍肝鳳髓也要弄出一份來,於是眾人也就不扭扭捏捏的了,這一放開來便是不消片刻桌上就滿滿當當地擺滿了菜肴,更有店家珍藏多年的美酒作伴,眾人便不客氣地大快朵頤起來。 顧筠坐在顧枝身邊看著眾人,他提起自己那常常掛在腰間的朱紅酒葫蘆搖晃著,麵色平淡帶著淺淺的笑意,隻是看向顧枝時的眼神中閃爍著異樣的光芒,有著欣慰又似乎有著隱約的擔憂…… 顧筠站起身走到了酒樓的臨街欄桿處望著遠方,突然聽見有腳步聲向著自己走來,他回過身看去,卻是那個看著始終穩重寡言的黃草庭,黃草庭提著一壇酒與顧筠點點頭算是打過招呼,然後站在他的身旁說道:“其實我在以前曾聽過你的名字。 顧筠有些詫異地看著黃草庭,這個看不出年歲的男子麵色沉穩,雙眼中的神采閃爍著經年累月沉澱的滄桑,似乎見慣了世事,一切通透。顧筠喝了一口酒問道:“我隻不過是鄉野間的一個醫師罷了,不知先生是從何處聽聞?” 黃草庭搖搖頭笑著道:“且不說現在早就傳開了名聲的‘白發醫仙’的名號,像你這般能夠不顧世間紛雜,依舊願意走出山林一心為民之人可就不多見了啊。”說著,黃草庭看著顧筠的雙眼,認真說道:“所以我想,你應該就是君洛口中的那個顧筠吧。” 顧筠瞳孔猛地一縮,一剎那間他下意識地看向了顧枝,又搖搖頭看著黃草庭,黃草庭揮揮手道:“顧枝曾說過他並不記得八歲之前的所有事情,而且既然顧枝不知道那把刀的來歷,想來他那失去的記憶也掩藏了他的身份吧。我沒有告訴顧枝,你不用擔心,至於我是如何認識君洛的,隻不過是當年有過一段淵源罷了。” 顧筠鬆了口氣,認真地問道:“您是如何知道顧枝的身份的?”黃草庭回道:“我當年見過他,雖然隻不過是一個尚在繈褓中的嬰孩,不過那雙眼睛可是忘不了的,和君洛何其相像啊。” 顧筠沉默著著點點頭,他看著城裡點亮的燈火,還有城門依然喧囂的勞作聲,許久之後才感慨著自言自語道:“是啊,多像啊。”黃草庭端起酒壇喝了一口,沉著聲說道:“那孩子很好,與君洛當年的模樣幾乎一般無二,這一路同行,我親眼看著他在武道一途登高臨絕而去,我們誰也說不清楚他的未來會是如何,可就像他當年選擇了和君洛走上一樣的道路,那麼選擇便終究還是在於他自己的手中,如何走向未來,再多的擔憂也毫無意義,因為無論是他還是君洛,都是自由的,他們終會為了心中那番意氣一往無前,而前方究竟是坎坷還是光明,我們給不出答案。” 顧筠低下頭看著手中的酒壺,藏在燭火深處的神色不知在想著什麼。也許是因為那壓在肩頭的責任,也許是因為那心中始終難以消磨散去的愧疚和感傷,不惑之年的顧筠滿頭白發垂落,顯得那般孤寂和滄桑。 桌子上早已四仰八叉地躺著幾個家夥了,周厭和於瑯這兩個喝起酒來就不管不顧的自不必說,而極少喝酒的徐從稚竟是滴酒便醉,程鯉安靜地坐在一旁照顧著。傅慶安倒是酒量不錯,雖然麵色紅潤但至少神色清楚,不過也早就趴在桌子上閉著眼睛不說話了。魚姬不客氣地拿起於瑯的錢袋子到櫃臺去還了酒錢,武山也跟去幫著大家準備了幾間客房。 桌子上隻留下了杯盤狼藉,還有好不容易安歇下來的眾人。 沒有喝酒的顧枝和扶音也離開了桌子,他們走到了門外,並肩坐在臺階上,顧枝看著人影稀疏的街道還有四周屋舍的門窗內透出的微弱光亮,他輕聲說道:“終於,一切都過去了。” 扶音看著顧枝,輕輕問道:“累嗎?”顧枝笑著搖搖頭,說道:“沒什麼累不累的,既然當初決定了要走出賦陽村就想好了會麵對什麼。”說著,顧枝扭過頭看向扶音,問道:“倒是你和先生,怎麼也離開賦陽村了?”扶音笑著說道:“你離開後不久先生便說這世間該太平了,於是就帶著我走出了山裡,看一看這世上的風景。” 顧枝沉默了片刻,斟酌著說道:“對不起,你一直都想要走出賦陽村去看一看外麵的風光,隻是我一直把你留下了,是因為當初外麵實在危險重重,我覺得……”扶音搖搖頭止住了顧枝接下來的話語,她神色安然地說道:“沒有什麼對不起的,我們每個人都有自己想做的和該做的事,在什麼時候做什麼樣的事,隻要問心無愧就好了,我並無後悔,能跟著先生多學些醫術和人生的道理,是一輩子的幸事,而且這不是你的過錯,你和先生將我在那樣的亂世中護得安穩,我還有什麼去苛求的呢?” 顧枝看著扶音那閃爍在燭火微光裡柔和的側臉,他伸出手輕輕地搭在她身後的影子上,他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從懷裡取出來一件東西握在手心裡,看著扶音說道:“我有東西要給你。” 扶音看向顧枝躲閃的目光,依舊是那熟悉的溫和的笑,看著她的雙眼,不知為何顧枝就沒有了絲毫的膽怯,他伸出握緊的手,問道:“你要不要猜猜看是什麼。”扶音支著下巴,沉吟片刻之後說道:“我才不猜呢,這什麼線索都沒有肯定猜不著的。” 顧枝嘿嘿笑起來,然後閉著眼攤開了手,說道:“我在都城裡看見的,覺得挺好看的就買下來了。” 其實當時的場景是,躲著奇星島大軍離開的九人在經過皇宮中的某處宮殿時,顧枝自顧自地停了下來,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甚至獨自走進了宮殿中,然後在眾人詫異的眼光下,拿起一件明顯屬於女子的飾物看了許久,放下一袋銀錢之後便收進了懷中,然後又在眾人詫異的目光下,不以為意地說了句“走吧”就當先跑開了去。 扶音瞧著顧枝的舉動有些好笑,不過她還是拿起顧枝手上晶瑩的飾物認真地捧在手中,顧枝睜開眼小心看著,卻見扶音將那小小的銀色風鈴掛在指尖,然後露出了在顧枝眼中這世上最為明亮動人的笑容,她的眼中似乎隱隱閃著淚花,風鈴在夜裡的風中輕輕搖曳著,在少女纖細白皙的指尖響著清脆的聲音。 顧枝看得呆了,輕聲問道:“喜歡嗎?”扶音看著顧枝,她的眼角有晶瑩的淚水劃過,她點點頭,認真地回應:“喜歡,我很喜歡。” 顧枝笑了起來,然後伸出手擦去扶音眼角的淚水,柔聲道:“喜歡就好,哭什麼,以前你過生辰時送你禮物也沒見你哭啊。”扶音搖著頭,她捧著那銀色的風鈴說道:“不一樣的,我喜歡的是你在那遙遠的北境都城裡、在那黯淡渾濁的世事之間、在那形形色色的眾生百態中,將這風鈴握在手裡,然後走過千萬裡將它送給我。所以,我很喜歡,很喜歡。” 顧枝靜靜地聽著,他的手落在扶音柔順的發端,在夜裡的寒風中掠過那糾纏的發絲,他的眼中滿是她的樣子,笑著、哭著、走著、跑著……流年往復,歲月模糊,可是眼前人始終如若初見。 少年輕輕地說:“我也是,很喜歡,很喜歡的。” 少女抬眼,他們的目光交錯,比燭火明亮,比天光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