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遠去的小舟,周厭突然轉過身,於瑯好奇問道:“怎麼了,我們的船就在那了。” 周厭歪著頭想了想,說道:“於瑯,在離開前,有一個人我還想要再去見一見。” 於瑯微微皺了皺眉,可是周厭已經一掠而去,於瑯嘆息一聲跟了上去,他們越過山河,勢若奔雷,與來時一般快。 終於,遠遠的有一隊車馬出現在山腳下那蜿蜒的驛路,周厭站在巖石上,清風吹動他的衣角,於瑯抬眼望去,果然看見了那一個身影,他問道:“你這又是要做什麼?明明不敢招惹人家姑娘,還來偷偷看一眼裝什麼情深意重啊。” 周厭對於於瑯這些個犀利的言語早就習以為常,也不覺得有什麼委屈憤懣的地方,他伸出手擋在額前,日光肆無忌憚地灑落,周厭緩緩道:“於瑯,我見過雲冉的父親了,他和我說雲冉這幾日會隨著車隊趕回家鄉去,以後茶館的生意也會慢慢地交到雲冉手上去。” 於瑯收回視線,他看著周厭,不知道為什麼周厭突然開始講起了故事。 周厭笑了起來:“她的父親說得對,我就是一個無所事事甚至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麼的年輕人,年少輕狂便覺得自己能夠得到所有的東西,一輩子都是如此。可是生活哪有這麼簡單,我說自己在一間武館當一個教導孩子的先生,人家就會放心將自己的女兒嫁給我了?沒這樣的道理。” “你知道嗎,那天她從鏢局回來以後特別開心,是真的開心,我從未見過她那樣子笑過。她說自己很小的時候就開始幫著父親打理那間茶館,她喜歡敲著算盤,喜歡盯著那些賬簿上的筆筆畫畫看,她喜歡那樣子的生活。 可是總有人在告訴她這樣子做是不對的,巷子裡那些陰險的商人會說女子乾不成大事;村子裡碎嘴的老人會說女子不想著經營好自己的婚事卻還拋頭露麵,是違背祖訓道德;還有那些趾高氣揚的豪閥氏族,輕而易舉地就要拆去他們賴以生存的那間小小的屋子,毀了他們的家。 可是,這樣難道就是對的嗎? 即便那些泛黃的書裡總寫著為商低賤,可為何做什麼事情都該有個高低之別呢?即便那些聖賢總說著男尊女卑,女子就該躲在男子的身後操持家事,可這又是哪來的道理說好了女子就不能站在前方?” 周厭雙眼的色彩那樣的璀璨奪目,幾乎比天上的日光還要熾熱,於瑯瞇起了眼,聽著周厭說道:“所以,我要站在她的身後,她隻管去做自己喜歡的事情,誰不答應我就打誰。”周厭笑得很開心,是真的開心。 於瑯看著周厭好似與以往一般沒心沒肺的笑臉,卻從揚起的神色間看出了不一樣的心緒流轉,於瑯輕聲問道:“你到底想說什麼?”周厭雙手攏在身前,喊道:“我說,我喜歡她。” 少年喊得肆無忌憚,直要讓這天底下都知道,遠處,名為雲冉的女子坐在馬車上,似乎有所察覺,掀起了簾子,遠山就在眼前,日光曲折來回,雲冉好似真的看見了那道熟悉的身影。 你在前方,我便在你的身後,這世上的明槍暗箭無所遁形,更沒有什麼可怕的,從此後顧無憂。 於瑯看著周厭的背影,他突然看向了遠處,很遠很遠的地方,遠的不知何處,他的眼裡,有很深很深的,光。 也許,世間所謂少年,便該如此肆無忌憚,如此揮灑盡心上言語,才算是無所缺憾? 那艘高大得足以遮蔽日光的樓船停靠在東境的一座港口岸邊,占據了好大的一處地盤,惹得附近的那些個漁船和矮小商船都怨聲載道,指指點點,但是看著那艘樓船之上披掛戰甲的威武將士以及那迎風招搖的“金藤”旗幟,他們隻能盡量把聲音壓低下去,唯恐惹惱了大人物,降下雷霆之怒。 即便已經從那段奇星島傾覆的亂世之中活了下來,也眼看著奇星島在奇星皇帝和宰輔大人的手中慢慢修養生息百廢待興,可是在那些年裡早已習慣了躲躲藏藏的人們還是不免對著這世間多了幾分警惕和畏怯,這是時光在所有人的心魂深處刻下的烙印,也許隻有等到許多許多年以後才會在自我的和解中慢慢消匿,又也許隻有等到奇星島重回汪洋之巔,才會將這些怯懦和膽顫從民族的經脈骨骼中消散一空。 不同於行船的的商客,蹲在港口附近墻角處的那些漢子們就沒那麼多忌諱了,他們叼著旱煙吧嗒吧嗒,嘴上毫不留情地粗聲粗氣道:“切,金藤島就能來奇星島耀武揚威了?以前也不過是我們的手下敗將而已,現在奇星皇帝已經重回天坤榜,日後重新奪回天下第二大島的位置也是指日可待,到那時我倒要看看這金藤島還有什麼可得意的。” 雖然許多海域之中的島嶼都很少有什麼兵戎相見之時,畢竟海上的規矩是那位光明皇帝親自訂立的,即便不賣這個麵子也要忌憚幾分那位始終天下無敵的人物的實力,所以大多是和氣生財的和睦關係,就算是有了什麼沖突也都盡可能壓製在一定的可控範圍之內,像什麼大打出手、百萬大軍壓境這種事情實在少見,所以自然沒有手下敗將一說,不過知道奇星島當年超然地位的許多老百姓們仍是存了一些驕傲在身上。 當年的奇星島隻是位居光明島之下,不僅連貫起這一片旭離海域的所有島嶼,還親手建立了所謂的七星群島,以奇星島為首,點星、曲星等其他六座島嶼圍繞四周,自成一處地界,相互往來貿易互通有無,甚至在那時許多人看來,隻當作七星群島為一處地方,其上的人們也都以七星群島之人自居。 隻是後來奇星皇帝修為流失的傳言開始在旭離海域中愈演愈烈,而且那時已經年邁的奇星皇帝也許久都沒有親自露麵,所以流言興風作浪,七星群島的格局也慢慢被打破,甚至在最後許多島嶼都直接與奇星島反目成仇,這在當年奇星島還是天下第二大島嶼時實在顯出幾分詭異和不同尋常來,可是還沒等奇星島做出什麼應對,傾覆便在一夜之間來臨,什麼千年的榮耀,什麼旭離海域的無冕之王,都煙消雲散,隻是因為那一位曾與光明皇帝一同站在天坤榜榜首的魔君。 不過對於市井百姓而言,海域和島嶼之間的諸多隱秘他們也瞧不出什麼名堂來,他們隻知道如今既然奇星皇帝重回天坤榜前三,那麼所謂的奇星島傳承斷絕的說法就該不攻自破了,好歹是數千年歷史的島嶼傳承,誰會自甘就那樣墮落下去?現在奇星皇帝又在島內四境中大刀闊斧地推行新政,人們都是發自內心深處的信任和崇敬,倒不如說,他們是在憧憬著過去的那段輝煌歲月,祈禱著有朝一日奇星島又將是汪洋之上數一數二的大島,人們在茶餘飯後也能有些挺起脊梁高談闊論的膽氣。 至於什麼潛移默化的政治變革,什麼要直抵人心的煥然一新,普通老百姓更是看不明白也想不通透,隻是如今好不容易重新安穩下來的百姓們,還是願意給予那些結束了亂世的掌權之人多一些的信任和跟隨,而且,那些個為非作歹的世家大族被清掃驅逐不也算是好事嗎? 遠遠地看見了港口處的繁華和人頭攢動,青藤示意車隊先在附近一處酒樓停下,然後引著大家往一間早已訂好的廂房走去,寬大的圓桌上擺滿了精致的菜肴,神藥學院眾人這段時間以來一直在深山曠野中行走,這一下子頓時眼睛都亮了起來,紛紛對著青藤拱手行禮致謝,青藤自然還是一臉和善的笑意,招呼大家落座。 當然,還有顧枝和顧生的位置。 顧枝大大咧咧地坐在扶音身旁,拿起筷子神采奕奕,顧生坐在顧枝身邊微微皺著眉頭,不知是因為那一邊青藤和神藥學院學子矯揉造作的交談,還是因為顧枝擋住了他和靈霜之間的視線,總之他板著一張臉,默默端起茶杯,不說話也不吃飯。 顧枝端起酒杯嗅了一口,嘖嘖道:“這酒應該是東境有名的百日春,聽說隻在春日裡才有的,往後數月都無處可尋,可遇不可求啊。”顧生瞥了一眼顧枝,他不是習慣喝酒的人,所以不曉得那麼多門道。 顧枝搖晃著酒杯,突然看向了樓下不遠處的一間茶館,門戶洞開,隱隱約約地還能看見其內擺放齊整的桌椅和一張高大的屏風。顧生也循著視線看去,沒有看出什麼奇異之處。 “聽說那位齊境山已經到了點星島呢,不知道‘戮行者’又走到了何處,我們會不會在海上遇上他啊?”神藥學院中一位喝了酒的學子興奮問道。 靈霜聽到他們開始討論起那場決鬥的事情便追問道:“真的嗎,不知道‘戮行者’是不是如傳聞裡一樣英俊瀟灑啊?如果能夠遇上他就好了。” 顧生的眉間皺得更緊了,顧枝搖搖頭,輕笑道:“英俊瀟灑什麼啊,萬一是個胡子拉碴的大叔也說不定呢?”靈霜坐在扶音的另一側,自然聽到了這句話,強忍住出口反駁的沖動,隻能輕輕哼了一聲,心中想著這家夥果然還是很可惡啊。 青藤喝了一口酒笑著回道:“我在點星島已經為大家安排好了一處絕佳的觀戰之地,到時定然可以將那兩位英雄看個一清二楚。”靈霜拍著手喊道:“好呀好呀。”神藥學院的學子也端起酒杯與青藤致敬。 扶音淺笑著沒有說話,突然像是察覺到了什麼轉頭看去,她看向了那一座茶館,卻是安安靜靜地聽著。身旁的顧枝同樣如此,竟是端著酒杯都忘了飲酒。 “且說那萬裡河山間的城鎮之地,高大巍峨之處可比高山,聳入雲端不知可去往瓊樓玉宇?又不知夜裡是否真可摘落星辰,問幾句天上的風光?還有那泛著光亮的琉璃窗子,日光灑下是七彩的無數神采,夜裡是猶如銀河般的晶瑩剔透,誰能說得清楚,這竟是人力所能企及,難道世上真有仙人要將銀河灑向人間聽幾聲贊嘆? …… 我們茫然四顧,可是街上人群早就習以為常,他們低著頭趕路,街道兩側的光亮照耀如同白晝,路一直往前延伸而去似乎也是沒有盡頭的汪洋海路,人們抬起頭難道真的就能夠看得見天空嗎,樓宇遮擋視線,光彩四處寥落,人間早就迷離。 …… 可是人來人往,可隻剩幾聲嘆息?不過是習以,為常。日日夜夜他們都生活在這樣的人間仙界之中,日月星辰,雲霧霞光,不過爾爾。黃發垂髫,怡然可樂。再一望,遠處燈火通明,還是人間。” 說書先生的聲音穿過茶館的窗戶落在街上的人潮中,被扯碎做了斷斷續續,而可在茶館外的那間酒樓上,卻有兩人聽得仔細,他們好似全然不顧周遭其他所有人,隻是一心一意落在了那起伏的語調,那壯闊的言辭,暢想著遠去的時光,還有故去的人。 廂房裡擠著人,觥籌交錯高談闊論好不熱鬧,坐在窗邊的少年和女子卻安安靜靜地閉著眼,在聽一段故事也是在想一個人,那一個始終坐在院子裡樹下的老人,石桌上總擺放著粗糙的茶盞和茶杯,隻有那四溢的香氣讓人能夠察覺到滿屋的書卷是名副其實,可是無論如何也難以想象得出這樣一個普通平凡的老者,竟是三朝元老的重臣公卿。 他一生俯仰於朝堂鄉野,不曾以位高權重而自詡狂妄,更不曾因落魄鄉野而自甘墮落,他始終笑對蒼天,始終,不曾放棄他腳下的這一片國土,所以他毅然決然地離開了避禍之地,投身於戰火沙場以及那刀光劍影的廟堂之上,他一點一點地老去卻無所察覺,在他心中始終有一處遙遠的凈土。 那裡有萬裡的風光,有人潮如織的歡喜,有再也回不去的地方,也有再也見不到的人……遺憾,最終隻留在了追憶裡,而他再次提筆,一分一寸地將那眼底的色彩訴諸筆墨,鐵畫銀鉤,雕梁畫柱,美不勝收。 那是一處冠以光明之名的島嶼,那是萬事萬物的起源,那是所有人為之神往的凈土,那是一個少年心底最深的憧憬,最終更是一個老人眼底最純澈的回憶,真實與虛幻之間,隻是伸一伸手就能輕易觸碰,可是這一段不遠的距離就足以走完一生了。 他走的並無缺憾,因為在那未知的死後的世界裡,還有他想要去追趕的身影,還有他要去說的話,於是他永不停歇,乾凈利落地離開了,無論是畫像被掛在廟堂的最高處還是屍骨撒入了汪洋之間,都與他沒有什麼關係,他難得試了試,一切都與他無關,最終也走得坦蕩。 這是一段故事,也是一本書,寥寥筆墨。 《風光》。 端元先生所著。 端元先生何許人也? 三朝公卿,最後一任一品宰輔,也是第一任一品內閣首輔。 無論身份名號再多,可最終他也隻是那座小小宅院裡一個飲茶講道理的老人,他叫魏崇陽。 顧枝瞇著眼搖晃手中的酒杯,扶音收回視線凝視著顧枝的那一雙手,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指尖微微顫抖。 喝過了酒,談天說地了好一陣,神藥學院的這支隊伍終於再次出發,一行人走在通往港口的路上,青藤與其他幾人一邊向前走去,一邊笑著交談,既然知道了青藤的身份,那麼對於一些有心人來說自然不會願意放棄這個結交的大好機會,這一路上也都勤勤懇懇地與青藤打好關係,不求以後通天路,隻是多個朋友多條路嘛。 隔著幾個人,顧枝和扶音走在最後,顧枝雙手枕在腦後腳步閑散自然,扶音雙手背在身後一步一步慢慢走著,在他們身前靈霜好奇地打量著東境的一些奇異樓閣,顧生不遠不近地跟在身邊。 他們慢慢走遠去,汪洋就在前方不遠處,呼嘯的海風猛地拂麵而來,衣衫獵獵作響,顧枝停下腳步,身前是被海水打濕的木板路,隻需一步他就能夠走上去,扶音站在上麵,回頭看向顧枝。 然後所有人就都消失了,顧枝的眼中隻剩下了眼前的一個人,那個人長裙搖曳,指尖風鈴輕輕作響。 顧枝笑了起來,他在心中輕聲地說道:魏先生,放心吧,從今以後我都會站在她的身後,護她此生此世,幸福,安康。 扶音歪著頭看著顧枝,然後,也笑了起來。 顧枝走上前去拉住扶音的手,咧著嘴角,笑得那麼開心。 他輕聲地說道:“走吧。” 於是,少年第一次離開了這座奇星島。 從他失去記憶以來的第一次,所以應該也算得上是真正的第一次。 第一次,身邊有那一人,一直是那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