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星島,南境青瀲山。 竹樓外,浮山湖上有一處蜿蜒小徑,兩側修建齊整的草木一路蔓延,直至深處豁然開朗,一座無字石碑安靜矗立,孤零零的墳塋土包上是肆意生長的荒草,一場暮春的雨綿延落下,有意留存的荒草之間冒出點點綠意,與四周齊齊整整的草木交相呼應,自成一片小小天地,渾然天成。 四處青綠之間有鮮艷的花爭相綻放,風一吹,搖曳身姿,腳步聲輕輕地走近,被驚動的雛鳥嘰嘰喳喳飛遠,片刻之後,石碑附近又是安安靜靜的,那個帶著鬥笠的身影在石碑前蹲下身,伸出手挑了挑鬥笠邊緣,然後從身後掏出了兩壺酒。 剛剛一場春雨過後,泥土地上仍舊是濕漉漉的,帶著鬥笠的少年毫不在意,他席地而坐,想了想摘下鬥笠放在身旁,眼角餘光看見了那些層層堆疊在一側的酒壇子,他晃了晃腦袋,將自己帶來的兩壺酒放在身前,然後一動不動地看著光滑乾凈的石碑,這一看,就是幾個時辰。 不知過了多久,清晨的風暖和起來,但是隨著天光西下又慢慢寒涼,少年從清晨坐到了日落,一動不動,也不說話,就那麼坐著,目光緊緊盯著石碑,時不時會伸出手拂去石碑上落下的樹葉和塵土,他似乎在等待著什麼,又似乎是在想著什麼。 星辰鋪滿夜幕,少年抬起頭,呼出一口氣,終於開口說話了:“還是山裡的天空好看啊,小時候我就喜歡和娘親在屋子外看著夜空,娘親會把我抱在懷裡,和我講那些亮閃閃星光的故事,說那是歷史長河中聲名赫赫的英雄的化身,當然,也有老人家說每個人死去以後都會化作星辰,沒關係,我都信的。” 少年拿起一壇酒掀開了酒塞,輕輕放在石碑前,然後拿起另一壇酒抱在懷裡,他低聲說著:“那個時候山裡是安安靜靜的,沒有人會來打擾我們,也沒有那麼多亂糟糟的事情糾纏不清,娘親會輕輕拍著我的背,哄我入睡,然後把我抱進屋裡,自己則借著昏暗的燭火縫製衣衫,到後來,看物件都不太清楚了,我都知道的,我都知道……” “那個時候我就想好了,以後我一定一定要讓娘親過上好日子,我才不管什麼世家大族的禁製,他們不讓我娘親進城,沒關係啊,那以後我就要站到比他們更高的地方,看看到底是誰說了算。” 說到這裡,少年的臉上露出笑意,似乎還未喝酒便已經醉了。 “雖然我可以幫著娘親進山去拾撿柴火了,也可以照料種在屋子後邊的菜園子,可是日子還是越來越難,娘親的頭發好像一夜之間就白了大半,年紀輕輕的姑娘,帶著我這麼一個累贅獨自住在山裡,真是什麼苦都受了個遍,那一年下起了大雪,從來沒有過的冷,山裡的路都封死了,柴火也都受了潮根本用不了,娘親就抱著我在那間小木屋裡,輕聲說不要怕,不要怕……” “那個時候我真的以為自己就要被凍死了,如果不是師父和師兄及時趕到,恐怕最後木屋裡就隻剩下兩具屍體了......從那之後,娘親本來就不算好的身子愈發虛弱,即便搬到了宗門山上去,也還是日漸衰落,師父說,娘親自己不想活了……是啊,這大半輩子已經受了這麼多苦了,到最後何必再受這病痛之苦呢,一了百了。” 少年伸出手輕輕拍打著酒壺,夜色裡,他的嗓音低沉沙啞,微微顫抖。 “娘親走了以後我發了瘋地練武,恨不得把一天所有的時間都用來練刀,直到後來師父怕我走火入魔才製止了我,否則到最後真不知道我會練成什麼樣,也許就是江湖上的那些個大魔頭了……可那個時候,我隻是滿心滿眼的仇恨,我不知道為什麼在這個世上,像娘親那樣好的人卻偏偏要受這樣的苦,為什麼那些冠冕堂皇的人卻可以高高在上發號施令,這是哪來的道理。” “師父說,承源島上終究還是世家大族說了算的,即便在那之前已經有江湖俠士替天行道懲治了跋扈張揚的豪閥世家,可是野火燒不盡啊……所以我一定要去到那座京城,我要去看一看,那些趾高氣揚的世家究竟有何了不起的,我要去看看,所謂的宋家真的就能隻手遮天,連自己家族的嫡傳骨肉都可以說丟棄就丟棄?” 少年打開了懷裡的那壺酒,然後又拿起了石碑前的酒壺,傾倒而下,他拎起懷裡的酒,抬起手向上舉了舉,仰頭狠狠喝了一口。 他抹抹嘴,接著說道:“當然,除了宋家,我還恨那個拋棄了我娘親獨自遠走高飛的懦夫混蛋,娘親為了他被趕出宋家,為了他獨自困頓山野十年最後鬱鬱而終,可是他呢,不知道在哪逍遙自在著,所以我發誓,除掉了宋家就去殺了那個混蛋,不過,我從未和娘親說過。” 少年頓了頓,看著無字石碑,輕聲道:“娘親說,我這輩子都是姓顧的,姓顧名生,不能改。” “為什麼呢?我不明白,為什麼娘親還要心心念念著那個拋棄妻子的懦夫,可是娘親那麼多年從來沒有對我要求過什麼,這是唯一的一次。” 少年又喝了一口酒,輕輕碰了碰石碑前的酒壺,咧開嘴角說道:“我乾了十年的臟活累活,終於走進宋家殺了那群仗勢欺人高高在上的畜生,然後一路來到了奇星島,我要找到那個混蛋,他居然還敢在承源島打聽我娘親的消息?怎麼,自己活舒坦了就想到以前的紅顏知己了?” 少年說著惡狠狠的話,可是神色滿是淒涼落寞:“我一路追尋,終於找到了他,可是呢……可是啊,你怎麼就死了呢?”少年喝了一口酒,伸出手輕輕落在石碑上,他的懷裡還放著那兩封許多年前沒能寄出去的信,一字一句,都仿佛是一根刺深深紮進少年的心。 原來,自己這麼多年來的恨意,都落在了空處。 原來,他們各自遺憾,卻從未背棄。 那麼,自己又該如何麵對他呢?少年手指微微顫抖,不知不覺已是跪坐在了石碑前,他低下頭,肩膀聳動,夜幕深沉,隻有點點晶瑩滑落,滲入泥土深處,不知歸處。 自己好像從來都在逃避,也從不曾去想過,那個人,是“父親”。 少年抬起頭,眼神恍惚,眼底深處有流淌而過的長河,一幕幕。一閃而逝的過往,心底記憶的怨恨,還有深夜裡的茫然四顧,最終腦海中所翻湧的一切,都隻剩下了這段時間以來顧枝和扶音親口說起的有關那個名為顧筠的人的過往,少年恍如置身荒野,獨自一人,風沙彌漫。 很久很久以前,少年有一個小小的家,在山林的深處。然後木屋在大雪覆蓋下轟然傾塌。再後來,娘親走了。 最後最後,少年遠渡重洋,去找一個自己恨了二十年其實也想了二十年的人,可終究還是,孤獨一人。因為內心隱隱的期待,因為那盞點亮在家中的燭火,還是隻留下了一捧黃土,滿身淒涼。 少年早已無家可歸。 但是少年的腰間別著一把綠竹刀鞘,少年的手裡,還有酒啊。少年跪在原地,伸出手將酒壺輕輕地碰撞在一處,清脆悅耳,少年說:“我要回去了,有一些事情應該去做,有一些人也應該去見,以後還會不會回來,我也不知道,不知道,還能不能活著……” 少年笑了起來,他想起了那間木匠鋪子後院裡女子的絮絮叨叨,還有站在一旁那人時不時的插科打諢。少年晃了晃腦袋,好嘛,至少自己如今還有一個便宜兄長和靠譜的阿姊。 少年仰起頭將壺中酒一飲而盡,他笑望著石碑,輕聲說道:“這酒你也別喝太多了,你看看,旁邊都堆了這麼多酒壇子了,一看就是顧枝那個酒鬼瞞著扶音帶過來的,娘親說了,酒喝多了不好,傷身體的。” 少年說著說著,聲音輕輕顫抖,他的眼角溫熱一片,他站起身彎下腰將手中空蕩蕩的酒壺放在石碑一旁,他抽了抽鼻子,像是一個受了委屈跑回家的孩子,癟著嘴,說道:“行啦,話都說得差不多了,等我這趟江湖走完,再回來跟你嘮嘮啊。走了。” 少年轉身,揮揮手慢慢走遠,淚水流淌而下。 “再見,爹。” 夜裡的山林靜悄悄的,風也溫柔。 青瀲山綿延蜿蜒,有一處山崖矗立在汪洋之上,月光下波濤萬丈,海水拍打著山崖,低緩深沉,山風和海風混在一處,獵獵作響,老者背負雙手站在山崖邊緣,閉著雙眼,似乎在等待著什麼。身後,昏暗的山林深處,有一個帶著鬥笠的身影緩緩走出,看了看老者的背影,慢慢走近。 少年站在老者身邊,沒有說話,老者卻睜開雙眼率先開口:“要走了?”少年點點頭,說道:“和顧枝學了刀法,總得出去走走,而且,也該回去了。” 老者點點頭,然後轉身看著少年,沉聲道:“你應該和顧枝一起,喊我三叔。”少年也看向了老者的雙眼,皺了皺眉。 老者重新看向遠處汪洋,接著說道:“當年的我,雖然知道了你的存在,也知道你的身世,可是那個時候我還有些事情沒有放下,所以隻能拜托你師父護你周全,這十年,過的不容易吧?” 少年沒有作答,他還記得十年前,眼前這個還未如此衰老的男人遠遠地見了自己一麵,說了句“好好活著”就消失不見,後來自己問過師父,卻沒有得到答案。 老者輕輕咳嗽一聲,接著說道:“我知道,你心裡一定是怨顧筠的,不管當年的事情有多少的隱情和無可奈何,你和你娘的那些年都過得並不好,即便顧筠對此一無所知,可遺憾就是遺憾,說不得也放不下。” 少年伸手握住腰間的綠竹刀鞘,他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問道:“師父雖然未曾言明,可師父是認識他的,對嗎?”老者點點頭,披散的灰色長發在夜風中淩亂飄蕩,少年敏銳地察覺到老者滄桑的麵容神色間有回憶纂刻下的深深痕跡。 老者緩緩說道:“我們和你師父認識有數十年了,當年顧筠曾救過他幾次,算是欠下了不大不小的人情吧,所以顧筠離開承源島之前,特意囑托了那時已為一宗之主的你師父對宋漓多加照料,隻是沒想到宋家竟如此絕情,將你母親和尚在繈褓中的你趕出來家門,等到後來你師父找到你們的時候一切還是晚了。” 說著,老者轉頭看向少年,眼神閃爍著忽明忽暗的光亮,他接著說道:“說到底,真正欠你們母子的是我和大哥才對,如果當初我們跟著顧筠一起去往京城,如果我和大哥早點知道你的存在,也許後麵的許多事情都不會發生,也不至於到了最後,隻是陰陽相隔的結局。”老者麵容堅毅,眼底有著蘊藏了許多年的悲切。 少年望著遠方,不知為何看到那樣的一雙眼睛,他竟是不敢直視,似乎在那滄桑之中還潛藏著更加波濤洶湧的苦痛,少年輕聲地問:“顧枝究竟是誰?他和顧筠到底是什麼關係?” 老者嘴角露出笑意,似乎終於等到了有人問出這樣一個問題,可是嘴角的笑意卻那樣悲傷苦痛。他轉身看向密林深處的黑暗,汪洋在他身後波瀾壯闊,他緩緩開口,語氣低沉。 “這是一個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了。” 在四十年前的承源島,距離繁華京城千裡萬裡的玄鶴城外,有三個無家可歸的可憐孩子混進乞丐之中闖進城去,淒風苦雨的深夜裡互相依偎在石板橋洞下,他們在寒冷中瑟瑟發抖,他們躲在黑暗裡,等待著天亮。 三個孩子最大的那一位總是最早醒來的一個,他會先走到溪邊用冰冷的水澆在自己的頭上,將自己從昏睡中徹底逼得清醒過來,然後擺出一個不知從哪學來的拙劣拳架子站在溪邊一動不動,餓了一夜的肚子乾癟癟的,可是孩子渾不在意,眼神堅定。 第二個醒來的是那個長得極為文弱秀氣的孩子,他睜開眼坐起身,然後將自己身上蓋著的破衣裳往身旁仍在熟睡的那個瘦小孩子身上拉了拉,隨後站起身來到站著拳架的孩子身邊,語氣有些老氣橫秋的意味,他說道:“君洛,今天我們必須找到活乾了,謝洵身子骨本來就弱,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再這麼餓下去會熬不住的。” 叫做君洛的孩子呼出一口氣收起拳架,他雙手扶著後腰說道:“碼頭的那群混蛋說不要小孩子,酒樓的掌櫃又嫌我們太小太矮,要是實在沒辦法就隻能去賭館碰碰運氣了。”文弱孩子皺著眉,說道:“賭館那地方魚龍混雜的,你們會受欺負的,我和你們一起去吧。” 君洛笑了起來,孩子稚嫩的臉上閃爍著燦爛的光芒,他說道:“顧筠,就你這小身板能幫上什麼忙?還跟著我們睡橋洞就已經是胡鬧了,你那醫館不是有個老頭要收你做徒弟嘛,別猶豫,不然就真要餓死了。” 顧筠回過頭看了一眼橋洞下仍在睡夢中的瘦小孩子,顧筠皺著細小的雙眉,悠悠然嘆了口氣,君洛伸出手拍在顧筠肩上,大喊一聲:“別擔心,有我這位大俠在,是不會讓你們受欺負的,你可別忘了,我是要成為天下第一的人!” 說完,君洛一拍顧筠的腦袋,罵了一句“傻瓜”,然後就做著鬼臉跑開去,顧筠漲紅了臉喊道:“別打我的頭,不然以後會長不高的。”孩子一邊喊著一邊追趕了上去,溪邊石橋下,兩個小小的身影互相追逐,還有一個孩子揉著眼睛慢悠悠地醒了過來。 冬日的陽光灑落,照著三個小小的影子。 “這是故事的開始。” 老者不知何時坐在了山崖邊緣的草地上,挺直了脊背抱著雙臂。 少年安安靜靜地坐在老者的身邊,綠竹刀鞘放在彎曲膝蓋上。 他們在暮春的最後一場雨落下之前,慢慢地將一個故事從開始說到了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