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幾日,雲庚村的人們驚訝地發現村子裡的一條小巷外搭起了一個不大不小的棚子,幾根碩大木頭撐在下頭,上麵鋪著一個木板和一個簡易的小木桌子,頂上還有遮掩風雨的布簾垂落。 人們好奇地路過,卻見棚子外掛著一個木牌寫著“木匠”二字,一個穿著青衣的少年坐在棚子裡,對著沿途路過的人們露出笑臉,卻不出聲吆喝。 如此過了幾日,沒有一個人主動去到這個木匠鋪子裡,直到有一日一個住在附近的農夫實在懶得跑到村頭去換一個鋤頭,於是懷著試一試的想法走進了木匠鋪子,卻不料那個年輕人的手藝頗為嫻熟,而且價錢開得極低,這下子名聲傳了開去,愈來愈多的人都來到這座簡便的木匠鋪子裡,於是顧枝的這個木匠鋪子也算是支了起來。 就這樣,日子總算是安定了下來,扶音每一日都會在顧枝的陪同下趕去“丹心樓”,顧枝則會順路去到村頭集市裡采買一些家中必需的物件,然後支起木匠鋪子開始一日的生意,徐從稚總會在清晨出門進山,為顧枝帶回來木匠鋪子所需的木材,這一去就是一整日。 徐從稚總會站在玉石礦脈外的山路上靜靜地看一看那個孩子,卻不再主動靠近,無論孩子是又被人打得鼻青臉腫還是差點被飛來的石頭砸死,徐從稚都始終無動於衷,而孩子也每一次都有驚無險。 雖然受傷的次數愈加頻繁也愈加嚴重,但孩子還是每一日都會來這裡乾活,除了進山砍柴的時候會與徐從稚遇上以外,他們也就是在巷子裡見到了點一點頭,擦肩而過。 一旬時光匆匆而過,方寸島已是入了秋,奇星島卻才迎來了夏日的第一場雨,淅淅瀝瀝,綿延不絕,裹挾著暮春尚未散去的寒氣繚繞糾纏。 蒼南城駱欽巷子裡的守平小肆後院,似乎又蒼老了幾分的老者獨自坐在屋簷下的躺椅裡,瞇著眼聽著雨聲,院子裡有一個身材壯碩的年輕人虎虎生風地打著拳法,風雨無阻。無形的拳罡刺破雨幕,似乎還有隱隱升騰的氣息始終相伴少年身側,氣象在身。 小肆正堂,傅慶安站在櫃臺後頭敲著算盤,手裡捧著寫滿了字的賬簿,他神情認真,一絲不茍的嚴謹姿態,小肆的門虛掩著,不時有雨滴濺落,傅慶安突然抬起了頭,木門被輕輕敲響,傅慶安喊了一聲:“請進。” 虛掩的門推開,一個黑衣人頭戴鬥笠走了進來,那人收起手裡的雨傘走到一張桌子前坐下,傅慶安看了一眼院子裡還在走著拳架的旗岸,然後走出櫃臺來到黑衣人身前,不經意地瞥了一眼那人腰間的刀,端起茶盞倒了一杯茶,說道:“客官,小肆還未開門迎客,不過倒是可以避一避雨,茶水管夠。” 黑衣人點點頭不說話,頭上的鬥笠有雨滴垂下,滴落在桌麵上,傅慶安將茶杯推給黑衣人,說道:“您有什麼事再招呼我。”那人還是不說話,隻是坐在原位一動不動。 傅慶安又回到了櫃臺後,正堂裡靜悄悄的,隻有傅慶安劈裡啪啦敲打算盤的聲音。 不知過了多久,小肆的客人已經來了好幾個又走了好幾個,那個黑衣人卻依舊獨自坐在原處,鬥笠上的雨滴已經滴落得乾凈,旗岸招呼著最後一桌客人離開,看了看外麵的天色,撓撓頭不知道應不應該和這個黑衣人打聲招呼。 旗岸抬頭看了一眼櫃臺後的傅慶安,傅慶安點點頭,於是旗岸吐出一口氣,走到了黑衣人身旁,問道:“客人,小店就快打烊了,您可是想要住宿啊?小店隔壁就是一家客棧,這外麵的雨也夠大的,您可以先在那裡落腳,等雨停了再趕路。” 黑衣人依舊一動不動地坐著,手裡握著盛滿涼透茶水的杯子。 旗岸不知所措,抬起頭再次看向了站在櫃臺後的傅慶安,傅慶安下巴點了點後院的屋簷下,旗岸拍了拍腦袋決定還是去問問師父應該怎麼辦。 旗岸看了一眼黑衣人,然後跳著跑到後院裡,來到老者身前,低聲問道:“師父,有個客官已經坐了好幾個時辰了,茶也不喝,話也不說,不知道是要做什麼的,怎麼辦啊?” 老者手裡握著一壺酒,抬眼看著旗岸說道:“還能怎麼辦,開門迎客,問問人家想要什麼唄。”旗岸糾結地皺起眉頭,看了一眼正堂裡的那個黑衣人,嘀咕道:“可是那人也不說話,我怎麼知道。” 老者皺了皺眉,回頭看了一眼。 正堂裡燭火閃爍,就在老者回頭看去的那一刻,風雨破門而入,傅慶安抬起頭,旗岸腳步一晃,燭火明滅不定,黑衣人不知何時站起了身,鬥笠飄落,老者手持酒壺,愣在了原地。 許久之後,老者嗓音沙啞,輕輕開口:“瀾珊?” 傅慶安走出櫃臺關上了門,旗岸跟在老者身後走進了正堂裡,鬥笠飄落的黑衣女子站在原地,瘦削臉龐上紅著眼,嘴角微微顫抖,老者快步來到桌前,重重地將酒壺砸在桌子上,臉上滿是難以置信,眼眶也不由自主地紅了起來。 女子低聲開口,哽咽道:“三哥。”老者一時間似乎是愣住了,竟然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旗岸站在一旁不知所措,他從未見過這樣的師父,如此失態,除了那一夜顧枝和扶音走後的醉酒,但又不太一樣。旗岸轉頭看向傅慶安,傅慶安隻是輕輕搖頭,於是旗岸也就站在師父的身旁安靜不語,隻是靜靜看著。 老者繞過桌子伸出手落在女子頭頂,不知過了多久,才哽咽著聲音說道:“瀾珊,你還活著?” 女子點點頭,老者皺著眉嘴唇顫抖說道:“你知道三哥找了你多久嗎?” 女子臉上淚水流淌而下,點點頭又搖搖頭,她輕聲問道:“三哥,你怎麼,老了這麼多?”老者顫顫巍巍地收回手,慘然一笑,說道:“我找了你們十五年,一無所獲,我以為你們已經都死了。” 女子拉著老者坐在桌旁,旗岸和傅慶安對視一眼也坐在了一旁,老者有些急切地問道:“你當初是怎麼逃出去的?”老者似乎有些激動,漲紅了臉,忍不住地咳嗽起來,旗岸連忙倒了一杯茶水遞過去。 女子低著頭嘆了一口氣,她伸出手擦了擦眼角,說道:“當初魔君追殺,我和嫂子在奇星島南境與那位顧筠失散了,他帶著君衣逃往另一處,我則帶著嫂子想要乘船離開奇星島,哪知所謂鬼門關裡跑出來好幾個窮兇極惡的妖魔鬼怪,我們逃了好久,直到二哥趕來才終於得以離開奇星島。” 老者瞪大了眼睛,問道:“二哥也還活著?”女子點點頭,抬眼看著老者說道:“其實,我此次之所以會回到奇星島就是因為二哥。” 老者疑惑問道:“二哥怎麼了?”女子斟酌著言語說道:“二哥當初為了保護我和嫂子身受重傷,不僅散盡修為而且還廢了雙腿,這麼多年來隻能依靠輪椅過活。”老者聽著這話,想起了當年那個意氣風發坐看風起雲湧的二哥,眼裡的悲切幾乎就要溢了出來。 女子頓了頓接著說道:“可是幾個月前二哥卻突然消失不見了。” 老者皺著眉問道:“怎麼回事?” 女子看著老者,一字一頓地說道:“因為,魔君。” 電閃雷鳴,暴雨傾瀉而下,原是春寒料峭時。 人間燈火搖晃,忽明忽暗。 玉乾海域的海上總是不乏來往航行的船隻,或是載滿了各處島嶼礦藏貨物的堅實貨船,或是載著閑散之時出海遊玩行客的精美樓船,風平浪靜之時真是一番繁華光景,這一切都要得益於那座巍峨屹立的天下第一島嶼,可謂是以一己之力支撐起了汪洋之上的秩序規矩。 可是規矩框得住守規矩的人,卻攔不住內心鬼蜮的浪蕩之輩,膽敢行駛船隻做那海盜行徑的在這玉乾海域自然是沒有的,可是暗地裡躲在海島上伺機而動的所謂江湖人卻是一點都不少,恐怕除了光明島上,每一座島嶼之上都還是少不了這些心存僥幸想要撈一筆橫財的人。 不過這也才有了市井百姓口中的所謂江湖啊,這些躲在暗處的惡人和那些腰佩長刀背負長劍的行俠仗義之輩,如此千奇百怪才足以稱作江湖,人間總不都是好人,自然也不都是惡人,所以人來人往,天上人間,自有趣味。 這一日光明島最大的港口處停靠著一艘輕舟,在眾多巍峨高大的船隻之間顯得毫不起眼,有個頭戴鬥笠的年輕人掏出銀錢遞給船頭的船夫之後就轉身走向了光明島的城池中,一路沿著官路驛道,日夜兼程,足足走了三日,來到了光明島的京城城門下。 年輕人抬了抬頭頂的鬥笠,日光灑落,年輕人瞇起眼看著頭頂遠處城門上懸掛的碩大匾額,上書“禹夏城”三字,年輕人歪頭看了一陣,隻覺得這幾個字寫得真是好大,卻沒覺著其中有沒有透出來什麼別致的意味來。 年輕人收回視線走進城中,耳邊驟然熱烈起來,抬起頭,原是人來人往,鼎沸生息。 年輕人的臉龐藏在鬥笠下,他在嘈雜的街道之間伸了個懶腰,路過的人潮並沒有為此停駐,年輕人收回雙臂繼續前行,覺得自己好不容易走出了江湖,應當去附近的酒館裡喝一杯酒才對。 顧枝那個家夥有一句話說的不錯,酒是個好東西啊。 年輕人沒有察覺,自己在這江湖裡走了一個月,從旭離海域的奇星島一路走來,路見不平拔刀相助,行俠仗義劫富濟貧,刀法確實深厚了幾分,可是不知不覺之間似乎也變作了一個酒鬼少年郎。 走入了光明島,卻未曾離開那座名為天下的江湖。 刀在腰間,年輕人風塵仆仆,千裡萬裡,奔赴而來。 年輕人站在酒樓外停下腳步,片刻之後他狠狠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低聲罵了一句“蠢貨”,然後毫不猶豫地轉身就走,拉住一個路人問了問路便一往直前。 年輕人腳步愈來愈快,似乎有些急切,直到站在了一座紅木大門之前他才停下腳步,小心翼翼地打理了一下身上的衣衫,咳嗽一聲,抬腳走入其中。 木門上,有一塊古樸匾額,上書“神藥學院”。 年輕人本以為會有門房之類的雜役前來攔阻一二,或者需要出示什麼身份令牌才可以走入其中,卻沒想到一路暢通無阻,年輕人一路來到了神藥學院內部正中的一座長亭裡,沿路遇見許多來來往往的書生,他們都穿著一模一樣的長袍,樣式有些古怪。 不過光明島上本就都是千奇百怪的衣服首飾,有的還在其他島嶼之上被視作權貴人物的專屬之物,年輕人不懂什麼裝飾打扮,隻是瞧著有些奇怪,然後突然想到不知道那位姑娘穿著是什麼樣子,想到這裡,年輕人笑了起來,他摘下頭頂的鬥笠,走進長亭。 長亭兩側沿途都垂落下輕薄的紗簾,在這夏日裡隨著風輕輕搖曳,似乎便使得行走其間的人不會那麼的悶熱,年輕人好奇地左右張望,長亭兩側的簷下還懸掛著許多木牌,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隨著清風和紗簾輕輕晃動,年輕人走近了去看,卻隻見其上方方正正地寫著一個個名字,每一塊木牌上都寫著一個名字。 年輕人一個個看去,然後驀地停下腳步。 木牌搖搖晃晃,年輕人伸出手,一個木牌握在掌心,上麵有清晰墨痕寫著,“顧筠”。 長亭外,一個身穿長衫的中年儒士走來,他的身邊跟著一個蹦蹦跳跳的年輕女子,女子穿著神藥學院裡獨有的衣衫,拉住儒士的衣袖說道:“爹,你就放我出去吧,我在這學院裡也學不到什麼新東西了啊。” 儒士神情不變,語氣生硬回道:“學海無涯,學院裡這麼多先生夫子,你要學的東西還多了去了。” 女子有些不滿意地撅起嘴,說道:“爹,你不是說,一個醫師應該在生活之中學知識嘛,我總是待在學院裡能學到什麼,而且扶音不也已經去方寸島歷練了嘛,為什麼我不能去。” 儒士不說話了,隻自顧自地繼續往前走去,女子嘰嘰喳喳地說著,兩人一前一後走入長亭。 儒士抬眼看見了站在不遠處的年輕人,他看著年輕人腰間的長刀,皺了皺眉。 女子突然停下了腳步,儒士回頭看去,女子的眼睛忽地亮了起來,像是長亭之外的璀璨天光。 年輕人站在不遠處握著那個木牌,緩緩轉身。 女子上前幾步,輕聲道:“顧生?” 年輕人一隻手握著木牌,一隻手放在腰間的綠竹刀鞘上,點點頭露出笑臉,輕聲喚道:“靈霜。” 少年走過了千山萬水,來見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