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中的駱欽巷守平小肆,正門緊緊合著,屋內隻有昏黃的燭火輕輕跳動,後院的屋簷下,四人坐在桌旁,安安靜靜地聽著那個不再穿著青衣、灰色長發隨意披散的老者聲音沙啞地說起從前的故事。 “以前小的時候未曾見過汪洋,便也隻是覺得那所謂的海上風景不過就是比橋洞旁的那條溪澗長上一些,寬上一些,沒什麼敬畏,也沒什麼向往,最喜歡的還是往城頭上跑,站的高些也就看的多些,後來出了城見過了外邊的風光,便也知道世間還有比城頭更高的山頭,還有一眼如何都看不著邊際的汪洋大海,波瀾萬丈。” 老者手上端著一杯酒,月光跨過屋簷,灑落在搖晃的酒杯水麵上,蕩漾出陣陣漣漪。 “離開承源島的那天是一個剛剛下過雨的午後,筠哥兒說什麼也要送我們到港口碼頭才肯跟著師父去往京城,其實更不放心的反倒是我們,筠哥兒一個從來不肯習武的讀書人,獨自留在承源島,還要去那不知深淺的京城,大哥很是擔心,隻不過筠哥兒倒說自己也算認識些江湖上的朋友,自保無虞,大哥說好了一年後就會回來看看這才帶著我登上船。那時我不算年少了,隻是年輕氣盛,其實不算多麼用心,隻知道盯著那套武學琢磨,從來沒有想過那一次離別之後會發生什麼。” 老者抿了一口醇酒,坐在桌旁的旗岸撐著下巴聽的入神,傅慶安端起酒杯也緩緩喝了一口,神色不變,而坐在老者對麵的那個摘下鬥笠的黑衣女子,微微低著頭,看不清神色。 “後來走了很遠的路,看著了外邊天地的許多風采,當然,也遇見了很多人,有劫富濟貧的江湖正道,也有殺人無數的寇匪賊盜;有出身世家大族的公子小姐,也有下山歷練的宗門子弟。江湖上是很精彩,可是看得多了,慢慢地便也厭煩,多半是些勾心鬥角,人情世故,於是後來我和大哥便極少往城鎮中去,反倒是行走人跡罕至的山林原野,別有風光。” “人們總說世上還有離別,一年後我們回到承源島,筠哥兒早已離去,卻不知究竟去了何方,甚至是死是活我們都未知曉,於是我和大哥便就此分離,各去尋找。”說到這裡,老者再次停頓,握住酒杯的手指指尖發白,酒液晃蕩。老者的神色那般起伏,眼中倒映月光隱約搖晃,傅慶安不知何時已經起身離開了桌邊,站在院中,似乎將屋簷下的那處地方留給了剩餘的三人。 “再後來,我和大哥再次相遇時他的身邊已經多了一位女子和一個尚在繈褓中的孩子,我們也知道了筠哥兒當初究竟是為了什麼離開的承源島,可是我們卻無論如何也找不到他的蹤跡,即便是想要替他尋個公道,他也留下消息不允我們擅自做主。筠哥兒總是最聰明的那一個,他若是鐵了心不讓我們找到,我們又有何辦法呢?於是我和大哥再次行走江湖,然後就遇著了二哥,青歌,越年,瀾珊,商寧……”老者的視線落在身邊女子身上,他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於是,幾個心中總是難免還對世事懷揣著些遠大誌向的年輕人就那樣結伴而行,什麼劫富濟貧行俠仗義、什麼天下事不過一劍事、什麼天下人總在三尺之外……總之走過了形形色色的山山水水,人來人往,不知不覺就是十年江湖,最後來到了奇星島……” 旗岸安安靜靜地坐在師父的身邊,他隻是認認真真地聽著師父說起過往的故事,不去深思今夜的師父為何如此反常,似乎言談之間總是難以掩飾那洶湧流瀉而出的深切情感。更不知師父又為何突然之間一改平常悶葫蘆一般的作風,敞開了心懷地借著杯中酒說起他似乎從來不願提起的往事。 老者說了很多的話語,但卻其實掩藏了許多如何也不願再去觸碰的傷痛。 如那當初,自己和大哥若是不離開承源島亦或是早些回去,是不是筠哥兒這一生就可以不用過得這般苦? 還是說那時,一同站在皇城之前的人,一起拚了命也能有不一樣的結局,這就是放不下心中的百般牽掛。 到最後,僥幸活下來的人隻能心懷愧疚,即便是那當月舉杯,又有幾人得以寬慰? 後來,老者又說了許多,斷斷續續。 然後不知何時,天空之中一片深沉的黑暗,不見月光也沒有星星點點,旗岸多喝了幾杯酒,早已昏昏沉沉,卻隻見屋簷下站著一個長身而立的背影,束發身後,一支木簪。 旗岸迷迷糊糊地站起身,那人轉過身來,一襲青衣,風流萬丈,他伸出手拂在旗岸的頭上,微微露出笑意:“旗岸,師父走後,這守平小肆就留給你了,你要是真的想去那江湖上走走也就盡管去,有師父教你的那些武功足以自保無虞,但若是想要走得更遠也別忘了多些心眼,再這樣傻乎乎的,隔壁客棧掌櫃的那個姑娘可不會喜歡上你。” 旗岸迷迷糊糊地開口:“師父?你,要去哪兒?” 那人負手而立,不再是老者模樣,似乎隻是喝了一壇酒就褪去了絲絲銀發,沿著時光的長河逆流而上。但其實,這個日漸衰老的男子也還未至知天命的歲數,他穿上自小的時候看見那些世家公子哥們羽扇綸巾飄搖行走便喜歡上的青衣,不知為何不再枯燥衰老的墨色長發垂落身後,簡簡單單地挽起了一個木簪。 他眼神清澈,內有光芒璀璨,鋒芒畢露。 他轉身背對旗岸,輕輕說道:“師父啊,要去報仇了。”說完,他頓了頓卻沒再說什麼,隻是伸手輕輕拍了拍身後少年的肩頭,然後身形瀟灑地走出屋簷下的臺階,一步一步走到了小院正中,旗岸迷迷糊糊地舉目望去,好似看到了話本裡的武林宗師、山上仙人。 傅慶安站在洞開的後院院門門檻上神色復雜,還有重新戴上了鬥笠的女子站在院外,看不清神情變換。 他在院中慢慢前行,天空中本已期待天明的深沉夜幕猛地撕扯開來,月光承載著星河的點點璀璨一同墜落人間,灑在他的身上。 這一日這一夜,守著偏遠小肆的那個困頓落魄的老者,重新換上了青衣,於是衣袖之間再次清風鼓蕩,他大袖飄搖,宛如謫仙,他姓謝名洵,曾是那武道山巔之人,現在依舊是。 旗岸癡癡站在原地,直到星月隱遁,天光灑落。 少年喃喃開口:“師父,你要去哪?”不知何時,早已熱淚盈眶。 有些離別,還未說出口,就再也一去不返。 奇星島南境蒼南城的城頭之上,來往巡視的守城將士已經算不得少,可是仍舊沒有一人說得清那兩道出城的身影,究竟隻是夜裡呼嘯而過的清風,還是兩道一閃而逝的模糊影子。 更沒有人看見在城頭烽火臺之上,還有兩道身影並肩而立。 黃草庭看著那兩個出城遠去的身影,皺著眉卻沒有開口,武山站在一旁嘆息一聲,神色再不似平日裡的憨傻輕快,他悠悠開口:“這一去,恐怕就沒有歸期了啊。” 黃草庭遠遠看著那襲青衣,雖然氣血鼎盛、靈光溢彩,可是體內經脈卻早已荒蕪枯竭、腐朽不堪。不知是最終的回光返照還是柳暗花明的否極泰來之勢,但不可否認,此番寅吃卯糧的運氣修行,恐怕真的此去再難復返了。 黃草庭吐出一口氣,仰起頭看著天明之前最為深沉的黑暗夜幕,終於說道:“如今的江湖真的越來越無趣了。像我們這麼老的人了都還茍活於世,可是這些年輕人,怎麼倒是一個一個的都不在了。“ 武山手裡抓著一壇酒,他抱著雙臂,看向黃草庭。 黃草庭轉身不再看著城外,神色蕭索,武山直視著他的雙眼,問道:“你是不是又要做什麼了?”黃草庭愣了愣,迎著武山的視線卻不知如何開口,武山伸出手掌拍在黃草庭的肩頭,一字一頓道:“挑了一輩子的擔子,該放下了。年輕人的事情就交給年輕人自己吧。” 說完,武山走下了烽火臺,身影消失不見,黃草庭站在原地,看著已經許多年未曾喊過一句師兄的大師兄背影漸漸遠去,許久許久才有嘆息一聲。 他已在這世間活了足足一甲子,年少時不管不顧地行走江湖,行俠仗義快意恩仇好不痛快,後來一步一步來到了武道山巔,不知何時就已經居高臨下地去俯瞰那座江湖,天下的風景似乎慢慢遠去。他做過世家大族的武學師傅,也當過山上宗門的客卿供奉,他教導過許多年輕人,也動過收徒的念頭,隻是世事無常,後來的一切跌跌蕩蕩,看重的那些個年輕人不是夭折於江湖,就是離經叛道別有追尋,到最後,他回頭看去,還是孑然一身,了無牽掛。 其實有時候仔細看一看,這麼多年走過的路也曾遇見過一些有趣的事有趣的人,江湖不是師父說的那樣波瀾壯闊,也不是師兄口中的無甚趣味。其中的歡喜、悲切、遺憾、憤懣,斑斑種種早就還是隻有自己親身經歷過了才知醇酒滋味。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他也曾看重過幾個注定會一飛沖天的年輕人,根骨資質、性情稟賦無一不是上上人選,可是到頭來,最終得到他認可的弟子還是隻有那兩人,一人兼修百家學問卻又堅守一把刀,一人琢磨刀劍事可最終卻離經叛道,他曾滿是期待,也不曾失望,隻是有些失落。 直到十餘年前,聽聞那個精彩絕艷的年輕人死於奇星島皇城外,就連那把刀都下落不明,許久不曾計較過世間事的黃草庭還是決定要來討一個道理。自己這輩子潦倒困頓無所成就也就罷了,哪能眼睜睜看著半個弟子就這樣死得不明不白,所以他來到了奇星島,而那個窩在山裡的老不死師父便喊來了大師兄,說好的事給黃草庭助陣,但又何嘗不是存了心思不讓他去拚死拚活? 隻是一甲子歲月匆匆而過,又有幾人值得他去拚盡心胸間的意氣? 到如今垂垂老矣,還是一無所成。 黃草庭雙手負後,神色無悲無喜,他走下烽火臺,在城頭巡視將士臨近之前一閃而逝,模糊身影剎那間出現在城中某一處高樓屋頂翹簷,隨後幾個縱躍便回到了小巷的武館。 他拿了一壺酒,坐在院中高樹的枝頭,緩緩飲酒,等待天明。 不遠處的屋簷下,深夜依舊無眠的一個年輕人懷中抱劍,神色閑散地依靠著身後的紅木柱子也在仰頭眺望夜空,隻是無言。 夜色中的汪洋之上,波濤依舊洶湧,一葉小舟離開了奇星島南境的青石港。 船頭站著一個腰間懸刀的黑衣女子。 還有一襲青衣, 乘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