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皎明月,光華似水,映照著嶙峋的山崖石壁,泛起陰冷刺骨的寒涼,視線越過遮遮掩掩的石門,透過一扇狹窄的小窗,他坐在石洞中仰起頭,伸出手,似乎如此便能在這萬丈高山之上的石崖囚籠中,觸摸到一望無際的長空,宛如那登高摘星辰的謫仙人,或是那神明坐高臺,撥弄銀河月光在手。 可惜如今,終究隻是一個被窮困於森冷洞窟之中不得自由的可憐人而已。 有輕緩腳步聲在石崖囚籠外的那條蜿蜒小徑山路上響起,還有在被囚困已久的他聽來早已有些熟悉的那些古怪曲調,他收回望向窗外的視線,身穿單薄衣衫的身體依靠著冰冷石壁,散亂的長發垂落遮住了視線,他默默閉上眼睛。 腳步聲在石門外停下,有人屈指敲響本該不會回蕩任何聲響的堅固石門,沉悶又清脆的敲門聲來回蕩漾,他充耳不聞,可是門外的那人卻好似極有耐心,亦或是將此事當作了難得的消遣,敲門聲不絕於耳,在狹小的石洞囚籠中橫沖直撞。 他皺著眉轉頭看向被遮掩住的石門小窗,在那裡有一個背對石崖囚籠的身影,他沙啞開口:“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已經一個月沒有來過了,怎麼,終於舍得殺我了?”他的言語由於極少開口而低沉嘶啞,可是語氣卻充滿了譏諷和快意。 門外的那人緩緩搖頭,終於停下時不時敲響石門的動作,站在淩絕周遭所有高山的此處山路上微微抬頭,似乎琢磨著今夜的月光為何如此明亮,腳下是深夜雲霧遮掩於是始終難以看清的深淵,那人隻是站在足夠雙腳踩踏的臨空山路上,卻毫無畏懼,意態蕭索,嘴角隱約嗜著笑意,有些冷淡。 坐在石洞中的他開口說完那句挑釁言語之後也不再開口,雖然他始終琢磨不透門外那人的任何言行,可是有一點毋庸置疑,那人的耐心好似無窮無盡一般,既然說好了不會輕易殺了自己,那麼那人的戲弄和取樂恐怕也不會這麼快地就停下。 他看著那人的背影,眼裡有著深深的仇恨,衣衫襤褸瘦骨嶙峋的他此時猶如一頭失去了所有神智的野獸,露出獠牙伺機而動。 那人終於開口回應:“諭璟,我給你帶來了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你想先聽哪一個?” 石洞中,名為諭璟的男子冷笑一聲,回道:“我有的選嗎?”諭璟很清楚,無論是所謂的好消息還是壞消息,對於此刻無能為力的自己來說,任何外界的傳聞都是壞到極點的消息。 那人嗬嗬一笑,似乎想到了什麼極有趣的事情,許久之後才收斂情緒,緩緩開口說道:“那就先說好消息吧。”他頓了頓,接著說道:“你的相好瀾珊帶著你那個叫做謝洵的兄弟一起來救你了,而且謝洵多年前便早已枯竭耗盡的修為居然回光返照了,想來應該還真有本事走到我麵前來。” 諭璟一愣,隨即慘淡嗚咽一聲,隻是極力壓抑著,因為他知道自己任何神情的流露都極有可能淪為門外那人戲弄謝洵和瀾珊性命的樂趣所在。隻是這對於自己來說已經是糟糕透頂的壞消息了,雖然得知了謝洵還活著,可是一旦踏上這座島,那麼生死其實早已定下了結局。 那人似乎給諭璟留下了整理心緒的時間,等了好一陣才繼續開口說道:“接下來說說壞消息吧。”他微微側過身透過狹小石窗看著囚籠中的諭璟,語調輕快地說道:“我的計劃正在完全按照我的想法進行呢,不過這還要感謝你給我提供了這麼好的機會,不然我還不知道該用什麼辦法把他給引出來。” 那人“哦”了一聲,補充道:“提醒一下,我要找的人不是謝洵哦,你還可以繼續猜一猜。” 那人瞇起眼,饒有興致地借著微弱月光想要看清諭璟的神色,可是那個被汪洋上諸多江湖人譽為天下籌算第一的男人,始終是麵色古井不波,即便已經被關在這一處狹小石洞中兩年之久,可是諭璟依舊保存著那可怕的理智,壓抑著所有情緒。 其實雙方都再清楚不過,就算是方才那幾句出言挑釁,也隻不過是垂死掙紮的諭璟心有不甘地在試探罷了,至於那些話語中奔湧的情緒有多少出自真心,誰也看不透。 不過那人依然覺得極有意思,因為若不是這個自作聰明的家夥自投羅網而來,恐怕自己還沒辦法這麼快就找到方法。隻是可惜,要不是不久前那些沒用的廢物沒能成功完成計劃,自己也無需這麼快就動用這隻被困在囚籠中的可憐蟲子作為誘餌。 那人收回視線,神色同樣無悲無喜,他不再多說什麼,鮮紅長袍的兩隻大袖隨風鼓蕩,他踏出腳步,於是身形猛地墜下,在這座高聳入雲的山崖之上墜落不知深淺的深淵之中,紅袍穿透遮掩雲霧,砸出了一個久久都沒有合攏的大洞。 石牢中,諭璟即便看到那個身影驟然消失也沒有絲毫意外,似乎早就習以為常。 果然,震動石崖的巨大聲響傳來,轟然一聲在地底深處貫穿而起,然後小窗外,一道紅色的身影直沖天際而去,一閃而逝。 深淵之下,數不清的巨大坑洞遍地可見,深淺不一,有的早已深不見底,有的卻好似一隻野獸的掌印而已。 一襲鮮紅長袍從深淵下一躍而起,然後便好似懸空而停,無憑無依地站在高山之上雲海之間。 他站在月光中,眼中不見天地,卻看向了人間。 眼底有些眷戀,有些懷念。 雲庚村上的深沉夜幕被縱橫穿梭天際的電閃雷鳴不斷撕扯,厚重雲霧一層層壓下,翻滾湧動。 小巷中隻有一人獨自站在矮墻之間,直麵那些影影綽綽的火炬光芒,一步不退,神色從容。 不知何時握住刀柄的軍師抬起一隻手揮了揮,身後有一位手持環首大刀的長髯漢子騎馬上前,軍師語氣低沉地吩咐這位心腹:“你先去試試看那個小子是什麼人,如果隻是一個不自量力的家夥就直接殺了了事。” 長髯漢子點點頭,粗聲粗氣地獰笑道:“放心吧大哥,我這把刀可不是那小子的那種小身板能夠擋得住的。”說完,長髯漢子肩扛大刀騎馬踱步走入小巷,隻是他的神色卻並不和他方才的言語一樣輕鬆。 因為那個獨自站在小巷裡的少年,那滿身異常氣息即便是個瞎子都能感受得到,長髯漢子心中有些發怵,可是手中畢竟還有陪著自己大殺四方的環首大刀在,總不可能因為一個年紀輕輕、手無寸鐵的小子就止步不前。 高頭大馬在狹小巷弄中隻是走出幾步就已經來到少年身前兩臂之內,坐在馬鞍上的長髯漢子將大刀的刀尖對準了少年,剛要出言恫嚇,卻隻見一道模糊的影子從視線的頂端猛地落下,然後漢子的知覺裡隻模糊察覺到,天空中似乎有細細雨滴落下。 小巷裡,少年看著眼前的高頭大馬,絲毫沒有聽一聽那個漢子打算說什麼的意思,他抬起手,好似揮手打招呼一般,可是動作極快,落在旁觀之人的眼中便隻有一道模糊的影子,他伸出手掌拍在馬頭之上,鬃毛飛揚,然後馬頭轟然墜下,連帶著那壯碩身軀都一並狠狠砸在了黃泥土路中。 轟!天空中又一聲巨大雷鳴,雲霧倒卷,雨水終於落下。 少年按馬頭! 坐在馬背上的漢子被馬匹墜下的那股巨大的力量帶動,身軀不受控製地摔落,隻是還未等他反應過來,少年已經一步上前,雙指掐住了長髯漢子的脖頸,輕輕一扭,哢嚓一聲隱藏在淅淅瀝瀝落下的雨滴聲響中,漢子身體瞬間疲軟癱倒,好似沒有了骨頭,輕飄飄落在地上。 少年衣衫一塵不染,就連雨水都沒有一滴落在身上。少年又走出一步,抬腳一踢,馬匹的碩大屍體便砸出了小巷,巷子口的那些人終於回過神,慌不擇路地躲開,屍體再次猛地砸在地上,又一個巨大的坑洞,積攢著雨水。 軍師調轉馬頭,猛然大吼:“一起上,殺了他。”隻是話語聲未落,少年已經走出了巷子口,扶起地上書寫著“木匠鋪子”的木牌,然後直直地插在泥土中。 雨滴墜落,沿著木牌上的字跡紋路蜿蜒。少年拍了拍木牌,這才轉身麵對緩緩圍上來的十數個身影,少年抬起頭伸出手掃開眼前雨幕,神色中有些不合年紀的滄桑意味,似乎在感慨著什麼。 那些圍在四周的人看著少年好似出神,自然不肯放過這個絕好的機會,幾人視線交錯便一同大喊著沖了上來,還有幾人躍上了巷子口的矮墻之上,居高臨下地撲殺而來。 少年隻是向前移了一步,便來到了一人身前,少年握住那人手腕輕輕一扭,那人手中的武器便不受控製地飛了出去,刺進了另一人的胸膛之中。手腕斷折的那人吃痛張大了嘴巴,可是還未來得及發出慘叫,少年已經捏著他的手腕將他整個人從地上拔了起來甩在半空中,直直砸向了那些從上而下撲來的身影。 同時,少年身形再次動了起來,衣衫飄搖之間已經在地上繞了一個圈,隻見半空中不知何時早已都是輕飄飄的人影,隨著少年停下腳步麵朝剩下那些圍在軍師身邊的人,早已生機斷絕的屍體終於都從半空中落下,濺起無數雨滴,卻毫無重量。 少年沒有轉頭看一眼那些落在地上水坑裡的屍體,他的身影撞破雨幕重重,一步就來到了軍師的馬匹身旁,下一刻卻又出現在另一側,而那些圍繞守護在軍師身邊的人,無論是坐在馬鞍上還是雙腳站在地上,盡皆驟然失去了手中的武器,所有人茫然無措地站在原地,而少年已經回到了方才那些屍體落下時站立的地方,好像一切隻不過是稍縱即逝的幻覺。 少年歪著脖子看了看,還未等那些人反應過來,少年抬起一隻腳在原地踱了踱,一圈無形的漣漪振蕩開,雨水猛地停頓,地上那些被雨水砸出來的水坑不受控製地搖晃起來,宛如地牛翻身一般的巨大動靜搖動地麵,那些站在軍師馬邊的身影搖搖晃晃,然後就感受到地底下傳來了一道道刺進身軀的力量,隻是從腳底下貫穿而入,便將周身上下所有的生氣都剝奪得一乾二凈。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隻是一個呼吸,又也許已經燃盡了一炷香,等到茫然端坐馬背上的軍師回過神來,自己周圍已經隻剩下了毫無血色的屍體,遍地隻有雨水砸落,卻無一點一滴的鮮血,他驚愕抬頭,不遠處,那個身穿布衣的少年負手而立,神色冷漠,卻好似無事發生一般,仿佛地上數不清的屍體不是被他輕描淡寫舉手投足親手殺死。 軍師翻滾著從馬背上落下,那隻早已雙腳不敢動彈的馬匹好似得蒙大赦,嘶鳴一聲便毫不猶豫地轉身跑開,軍師跪在地上,感覺到自己那隻早已破碎無用的眼珠好像又劇烈地疼痛起來,他咬著牙跪在地上,不斷叩首,嘴中高喊:“大俠饒命!大俠饒命!” 早已燃盡的火把四散落在地上,軍師戰戰兢兢地跪伏在地,幾乎就要咬碎了牙關,此時心中再無什麼仇怨和憤怒,隻有和當年一般無二的無力和恐懼。 可是不知過了多久,他始終都沒有聽到那個出手毫不留情的少年開口,軍師不敢抬頭打量,隻是渾身顫抖地跪在秋夜冰涼雨水中,生死懸於一線之間。 不知已經多久沒有動過手殺過人的顧枝站在原地,抬起手掌仔細端詳,即便過了這麼多年,他還是清楚記得當初第一次持刀出山、第一次抬手殺人的感覺,隻是沒想到過了這麼久自己還是依然覺得這世上有些人終究是該死的,不是什麼嗜血殘忍的地獄惡鬼,而隻不過是一言不合就要取人性命的人,人和惡鬼又還有多少分別呢? 顧枝搖搖頭,雖然有些感慨自己走出了這麼遠的路,卻依然還是看見了世上的這些醃臢齷齪,可是顧枝也還有些東西需要問清楚,所以便留下了這個明顯是領頭之人的家夥的性命。顧枝緩緩走上前去,腳尖一挑,跪在地上那人的長刀便和早已淪為屍體的那些人手中的武器一起堆在了墻角。 居高臨下,顧枝看著跪在地上渾身顫抖的那個儒衫男子,沉聲開口:“我問,你答。”那人匍匐在地,牙齒打戰,忙不迭地點頭稱是。 顧枝抬眼看向自村口處由於這些人的到來而混亂不堪的屋舍,有的甚至已經在洗劫之下破敗倒塌、付之一炬,隻是雨水淅淅瀝瀝落下,隻有黑煙升騰裊裊。 顧枝臉色冷漠,問道:“你們來雲庚村是為了什麼?又為什麼所有人都直奔這一條小巷而來,甚至放棄了洗劫沿途許多房屋,你們不是為了劫財而來,對吧?”顧枝蹲下身,壓低著嗓音道:“抬起頭,回答我。” 那缺了一隻眼睛的軍師抬起頭,蒼白無血色的麵孔落在顧枝眼中,他覺得有些奇怪,如果自己所料不錯,此人應該是這一夥人的頭領才對,可怎麼竟如此不堪,就因為自己雷霆出手把他的手下都給殺了?顧枝皺著眉,等待著這個好似被嚇破了膽的儒衫男子開口做答。 軍師此時是真的幾乎完全心神失守了,本以為等到那個黑衣男子還有那個拿刀的女子離開之後,自己就可以大搖大擺地來找那對孤兒寡母尋仇報復,怎料還未遇到那個黑衣男子可能留下的後手,自己就被這個年紀輕輕卻強得沒有道理的少年擋在了巷子外,功虧一簣。 軍師隻覺得這個少年和那個黑衣男子那麼相像,出手果決、毫不留情。 可是看著顧枝的陰沉神色,軍師不敢不作答,於是斷斷續續地開口說道:“十年前,我曾是占據雲神山礦脈的山寨之主,後來為了山寨存續便開始帶著弟兄們掃蕩附近的村落……可是一百多號兄弟跟著我卻全部折在了這雲庚村裡,隻是因為住在這條小巷裡的那個人……混亂之中我逃了出去,遇到了妄圖借機占據雲神山山寨的虎充,他的野心不隻是要這雲神山的礦脈,於是我就當他的軍師,跟著他闖蕩方寸島十年,終於等到了機會回來,所以我……” 軍師眼神渙散,根本不敢去看蹲在身前的顧枝,他頓了頓,猶猶豫豫地說道:“所以我聽說了那個人已經不在雲庚村,就想要把那對母子給殺了……不……”軍師使勁搖頭,他突然想起來這個少年剛才就站在那處小院外,如果他真是和那對母子相識,亦或就是那個神鬼莫測的黑衣人留下來的後手,那麼自己若是說出此行的真正目的,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豈不是將自己的性命拱手奉上? 軍師咬住自己的舌尖強逼著自己清醒過來,然後停下話語,不再開口。不料蹲在身前的那個少年卻恍然大悟一般地點點頭,說道:“哦,原來是為了那對母子來的?” 說完,顧枝伸出一隻手抓住軍師的頭發,神色平淡地問道:“那麼,你們是打算直接把他們倆殺了,還是打算好好折磨一番以報那個什麼黑衣男子的仇呢?”顧枝冷笑一聲,抬頭看了眼陰沉天幕,問道:“那個什麼虎充呢?沒跟你一起來嗎,還是剛才已經死在我手裡了?” 軍師瞳孔猛地一縮,隻覺得好像有一把刀直直抵在了自己的咽喉,命懸一線,他顫抖著回道:“虎充帶著剩下的弟兄去奪回雲神山礦脈了。”顧枝點點頭,手上微微加重力道,軍師感受到自己的脖頸正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不斷往後扯,他伸出雙手握著脖頸,大喊道:“大俠饒命!大俠饒命啊!” 顧枝搖搖頭,看來這個男子真的是被那個什麼黑衣人給打怕了,能夠忍辱負重十年回來尋仇,卻隻因為自己雷霆出手將其計劃完全打亂就徹底心神失守,顧枝沒再多想多問,手上力道加重,雨夜裡細微不可聽聞的一聲哢嚓,身穿儒衫的男子已經臉色蒼白地沒了聲息。 顧枝緩緩起身,攤開手掌,借著愈加滂沱的雨水清洗雙手,他環顧四周,地上都是屍體,附近有許多門戶小心翼翼地打量著風波平息的此處。 顧枝依舊皺著眉,覺得有些麻煩,不知道怎麼處理這些屍體。 不過很快他就扯了扯嘴角,然後身影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