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穩穩當當走在城墻墻垛上,左手邊的腳下就是依舊變幻不定的風光,右手邊的腳下則是有一座茅屋漸漸落在身後的走馬道。 兩人邊走邊隨口閑聊,傅慶安突然問道:“最後那些靈氣顯化在三座島嶼上,那最西北處的島嶼不會就是出雲島吧?”顧枝點點頭,若有所思道:“極有可能,還有一座島嶼就是光明島,但是剩下的那座我卻看不太出來,模糊覺得應該是在聖坤海域中?” 傅慶安點點頭,也並未在這個事情上麵多說什麼,畢竟關乎這座汪洋大海之上的最大隱秘,即便是已經站在山巔的武道宗師也同樣還是距離太遠。 兩人走走停停,有時也會落在走馬道上看一看城墻另一側的風景,雖然那座城中的變化莫測依然讓人眼花繚亂,但相比起捉摸不定的奇景還是不如看一看那些原野高山來的心胸開闊,城墻高大深遠,兩人走了兩三個時辰才見到走馬道上的另一處建築。 不遠處寬敞走馬道居中位置坐落著一幢一眼看去就比先前那茅屋要氣派精致的閣樓,九層高,每一層閣樓翹簷上都趴伏著一頭奇珍異獸的木石雕刻,閣樓最底下的正門兩側掛著一對聯子“萬古千秋氣,一樓平地起”,還有懸掛屋簷之下的橫批“大道在此”。 單是看著那座精致閣樓,其實也就是與世間權貴家中的藏書閣樓一般形製大小別無出奇,可是那副聯子又口氣極大,好似要氣吞山海盡皆收於一座閣樓之中,顧枝和傅慶安走到閣樓前驀然停步,顧枝摩挲著腰間酒葫蘆,看著屋簷下的橫批聯子,輕聲道:“要不,你去試試看能不能開門?” 傅慶安搖搖頭,端詳著門前兩側廊柱上的聯子,回道:“打不開。”顧枝聳聳肩,上前輕輕一推閣樓大門,果然還是無聲無息地開啟,傅慶安看也不看顧枝略帶戲謔的眼神,跨過門檻走入其中。 閣樓之中依然是在兩人踏足其中的那一剎那就有光亮驟然劃破昏暗空間,不過此處不同於那座茅屋,隨著居中光亮冉冉升起,還有閃爍如燭火的微弱柔和光芒在閣樓大堂中依次點亮,原來看似空蕩蕩無一物寬敞開闊的大堂四壁間隔掛滿了筆墨畫卷,那些細微光芒就在各副畫卷之中亮起,縈繞四周徘徊不去,隱隱照破黑暗,指引方向。 顧枝和傅慶安同時抬頭望去,隻見蜿蜒階梯猶如盤曲長龍向上揚起,就在閣樓第一層大堂的無數光亮點起,頭頂其餘樓層又有光芒閃爍不滅,一時間整座樓閣煌煌如置身璀璨星河之中,眼花繚亂神妙飄搖。 顧枝和傅慶安對視一眼,各自走向一副畫卷,顧枝凝神望去,驟然間瞪大了眼睛,畫卷上所繪之人的相貌他竟是熟悉,而且已經有許多年未曾見過了,因為這人死在了當年依舊鎮壓奇星島的魔宮宮門外,死無全屍,灰飛煙滅。 顧枝伸出手去卻沒有觸碰好似有虛無雲煙糾纏繚繞的畫卷,隻是愣愣看著畫卷一側的一行逐漸顯化的金色文字上寫出此人的姓名,還有生平事跡,“潛麟沅棄”。顧枝真正意義上的最後一位師傅,那個一身黑衣專擅暗殺潛行一道的汪洋之上鼎鼎有名的刺殺第一人,隻不過那已經是十餘年前的江湖的老故事了,如今也不知道是誰擔起了這個不算太正大光明的名號。 顧枝心神震動,在這副畫卷之前停頓良久,怔怔看著那行金色文字對於六師傅的生平闡述,寥寥數語,最後寫道:“奇星島,收徒顧枝,卒於宿微城魔宮外,終年三十七歲。”顧枝緩緩攥緊拳頭,最終轉身走向下一副畫卷,待得看到那個熟悉身影少年如釋重負,似乎剛才離開沅棄的畫卷之時還在擔心是不是自己看花了眼。 顧枝一路走去,果然六位曾在奇星島南境賦陽村中求得顧筠相救,並教授顧枝武藝的武道宗師畫卷都在此處,並且各有一行金色文字在側書寫生平概要,有多有少,但卻絕不包含絲毫褒貶,可是最後那一句話卻都幾乎一般無二,隻是死在魔宮之外的歲數各不相同罷了。最後顧枝站在大師傅“刀聖計瞳”的畫卷前竟是不敢再往前走下去了,他害怕就這樣走下去又是一場離別。 隻是當初的那個在竹林中跌跌撞撞苦練武學的孩子終究還是長大了,顧枝最後對著六幅畫卷恭敬抱拳行禮,然後像是當年離別之時一般輕輕說道:“江湖再見。”顧枝轉身走向下一副畫卷,眼神依舊明亮堅毅。 大堂另一端的傅慶安同樣仔細看著畫卷,無一不是在汪洋之上歷史中赫赫有名的人物,除了武道宗師之外,那些曾在茅屋書海中出現過姓名的大儒天君還有佛宗大能同樣有畫卷在此,隻是看來還有更多的人留在頂上的層層閣樓中。 傅慶安和顧枝沿途走來,一直走到那座向上蜿蜒而去的臺階前才止步,第一層盡頭處的最後一人是名為胥衽的武道高手,傳聞中曾學盡當時江湖中的所有武學,然後一拳一掌打出了如今光明島上的龍躍山澗瀑布。 顧枝和傅慶安沿著臺階向上走去,果然來到更高一層的閣樓中,同樣還是懸掛四周的無數畫卷,兩人依舊不厭其煩地看過去,有些久聞大名的古人先賢自然看著讓人隻覺高山仰止,而一些甚至都未曾聽聞過的名氣的先人卻同樣值得那些金色文字大書特書,顧枝和傅慶安一樣心懷敬畏,恭敬行禮以表敬意。 這一層顧枝可就沒瞧見什麼熟悉麵孔了,不過走過了兩層閣樓之後,顧枝隱約察覺到,閣樓中收錄的畫卷先人除了要在歷史上留下過濃墨重彩的痕跡,而且好像都已是不在人間了。 傅慶安看著再一次走上臺階的顧枝好像有些悲傷和緊張,傅慶安輕聲問道:“可能會在此看見顧先生?”顧枝呼出一口氣,沒有回答,隻是拾階而上。 傅慶安看著少年的背影,知道平日裡再如何心境通明的少年此時也未必能夠心如止水,畢竟不知道那個少年心中最為看重的先生是否也在這座閣樓中,能不能借助那惟妙惟肖栩栩如生的畫卷再見一麵逝去的先生,少年也會緊張先生的畫卷被懸掛在哪一層閣樓,因為根據那些畫卷一側的金色文字書寫來看,每一層閣樓懸掛畫卷的準則好像是對於世間的影響深淺來劃分的,成就更高造化更多之人自然在更高閣樓之上。 走上第三層和第四層閣樓,顧枝和傅慶安沿途看去,依舊沒有見到熟悉的人,直到第五層閣樓,畫卷的數量明顯少了許多,顧枝和傅慶安卻突然發現了一副不曾見過卻名字有些熟悉的畫卷,“諭璟”。 顧枝驟然間心頭一緊,這意味著君策的二叔已經不在人間,仙逝而去了?可是眼前畫卷又與先前所見的有些不同,原來這副畫卷上的人物容貌虛實變化不定,似乎還未能徹底穩固,就連一側的金色文字都飄忽不明,傅慶安按住顧枝的肩膀,說道:“也許還有轉機。”顧枝點點頭,同樣心中如此告訴自己。 隻是下一刻顧枝便再次難以抑製地心神墜落,同樣毫無所覺,走在一旁的傅慶安也隻看得出少年的神色驟然失魂落魄,原來眼前畫卷再次出現了一個熟悉身影,“謝洵”。顧枝皺著眉頭咬牙道:“三叔前往秦山解救諭璟,此時兩人卻都是相似處境,看來魔君也沒打算手下留情,將三叔他們的姓名當作籌碼。”說到這裡,顧枝冷笑一聲:“也對,那個高高在上的魔君何必與我做這些手段。” 顧枝的眼神中有幽幽殺氣肆虐,若說當年他獨自出山入世破滅鬼門關是為了天下大義,那麼這一次前來出雲島秦山尋訪魔君就是純粹的私仇了,少年腰間的刀依舊鋒芒畢露,一往無前。顧枝在謝洵的畫卷前停留許久,最後低聲喃喃道:“三叔,對不起,再等一等,我很快就會找到你們了。” 顧枝轉頭離去,在謝洵身邊的是一個女子畫卷,同樣是在方寸島上聽聞的那個名為瀾珊的武道前輩,這時再走下去看見的畫卷人物麵貌和金色文字就清晰起來了,有些陌生的名字,“青歌”“越年”“商寧”,其中金色文字對於最後一人的評價極高,單單是乾脆利落的“天賦卓絕,十年可至山巔”幾句就清晰明了,顧枝輕聲問道:“這些,都是當年崆玄七俠中人嗎?” 傅慶安點點頭,說道:“青歌越年這對劍客俠侶,當年天坤榜還曾特地說明兩人聯手幾乎可入天坤榜之列。最後的商寧,年紀最小卻天賦最佳,甚至當年天坤榜也說過此子天賦不在那個古往今來第一人的君洛之下,這句‘十年可至’山巔也非虛言,若是當年沒有死在奇星島,恐怕給他多幾年成長時間,未必不能做那第二個入天坤榜上的人物,也不用便宜了齊境山那個家夥白白占了君洛之下第一人的名頭。”傅慶安說到最後臉上有些譏諷神色,看來同時用槍之人,傅慶安對齊境山並不看好。 顧枝如有所思,沉聲道:“那就還差一人。”傅慶安也仰頭望向更高處的閣樓,低聲道:“那人畢竟是古往今來第一個打破各大島主壟斷山巔的武道宗師,位置在更高處理所應當。”顧枝點點頭,最後回望了一眼身後已經漸漸遠去的謝洵的畫卷,他淡淡道:“走吧。”兩人再次走上臺階。 第六層的畫卷便更少了,照這樣的趨勢下去,恐怕最高處的閣樓都擺不下三兩張畫卷,不知道是什麼樣的大人物才能夠端坐高臺,不過顧枝有所猜測,許多年開教化之功的儒家先祖肯定位列一席,以及確立如今三教鼎立之勢的另外兩位道家祖宗和佛宗大能應該也不會例外。 在第六層中走走停停,終於在臨近臺階處的最後一幅畫卷之前顧枝頓住腳步,眼前所見就這樣不期而遇毫無防備地撞入了少年的心扉,像是一道鋒利的劍氣刀光狠狠縱橫掠過,痛徹骨髓深處,顧枝一眼之後竟是有些不敢直視畫卷之人那雙始終沉靜的眼眸,隻是低下頭的少年擦了擦眼角,抿著嘴唇又倔強得抬起頭,揚著下巴,扯出一個比哭還要難看的笑容,他摘下腰間酒葫蘆,高高抬起手臂,驕傲道:“先生,我如今會喝酒了呢。” 傅慶安站在少年身後,分明看見故作堅強的他肩膀不可抑製地微微聳動,傅慶安看著畫卷上那人的麵容,不由得想起了幾年前瘋了似的從蒼南城一掠而去的白衣少年,那時滿城的人都見著了那破開城門而去的鋒銳身影,若不是事後魚姬幫著遮掩蹤跡,恐怕那位皇帝陛下也不會大費周折都找尋不到“地藏顧枝”了。 待得緊隨其後的幾人也來到了青瀲山前的那座竹屋前,看見了已經默默走下竹屋臺階的栗新淚流滿麵站在一側,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而那個不管不顧飛奔歸來的白衣少年就那樣跪在地上,一瞬間失卻了所有心氣,就連在體內一直奔騰不息的真氣都驟然流散天地間,以至於站在白衣少年身後的眾人不由得連連後退,否則那些凝若實質的真氣就要將他們也扯碎。 白衣少年獨自跪在竹屋前,在他身前不遠處的家中,熟悉不過的屋簷下廊道中坐著一個青衣身影,微微低下頭,手中攤開的書垂落在盤曲的膝蓋上,好像是打了個盹,滿頭白發長發在嚴緊綁縛的玉冠錦帶中垂落絲絲縷縷,清風吹拂而過,那身影搖搖欲墜,書頁翻動的聲響嘩啦啦,頭頂風鈴叮叮咚咚。 在那一天,白衣少年生平第一次體會了生離死別的滋味,原來比他走過山水萬程見識過了那麼多的苦難艱辛還要傷心難過。 最後在那個遠赴光明島的少女還未回來之前,白衣少年就一直呆在山裡,用雙手在先生曾經隨手一指戲言的安葬之地挖出一個深深的墳墓,然後卸去氣力的少年哭哭笑笑,直到最後失魂落魄再也沒了力氣,隻有滿身殺氣繚繞不去,恍若地底爬出的惡鬼冤魂。 直到扶音從光明島趕回來,白衣少年走出山林,跌入少女的懷中放聲大哭,那一刻所有人隻聽見一句模糊不清的嗚咽喊聲:“先生走了……扶音,先生走了……” 白衣少年姓顧,和那個剛剛拋下人間與世長辭的白發人一個姓氏。 顧枝, 顧筠。 “收留顧枝扶音二人” “逝於奇星島南境青瀲山賦陽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