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繼續一路前行,直到閣樓已經遠遠落在身後極遠處,他們依舊沒有看到走馬道上再次出現什麼奇異存在,此處時光流轉又無白日黑夜之分,兩人除了覺得實在走累了才會跳下墻垛背靠城墻休息一陣,其他時候依舊一邊行走一邊閑聊,奇怪的是全然不覺得饑餓疲倦,不知是不是兩人真氣內力雄渾的緣故。 顧枝隨口說起自己在雲霧地界中聽說的一些趣聞,其中就提到了那供奉在桃止鎮中的那塊血色隕石,顧枝輕聲道:“後來我走到另一處地界的時候也聽說了一樣的傳說,三百多年的某個夜晚,驟然間天上星河下墜,日月同天亮如白晝,人們抬頭望去就能看見和傳說故事所寫所說一般的天上仙界,還有仙鶴齊鳴神人擂鼓,而後夜幕降臨,人們便看見了有三道紅色的光芒劃破長空墜入人間,後來有緣人便得到了那些血色絲線纏繞的碎石,供奉為神仙之物。” 說著,顧枝伸出雙手背轉過身和傅慶安詳細描述起那塊擺放祠堂白玉盤上的隕石,顧枝接著說道:“在北元王朝所處的地界上看來一模一樣的傳說也廣為流傳,隻是聽說那塊隕石落在北元王朝皇室龍興之地,後來我也沒找到時間機會去看一眼,不過按照流傳的說法來看,人們之所以那麼看重那些隕石不隻是因為代表著仙人淩塵,更是因為那些隕石最終都帶來了切實的巨大改變,桃止鎮是迎來了莽荒開化,北元王朝皇室則是因此興起。” 傅慶安琢磨著道:“我倒是聽說過不少島嶼都曾挖出過天上隕石,隻是沒有親眼所見,不知道和你所說是不是有所不同,不過倒是從未聽說過隕石墜落人間之前還有那樣的奇妙光景。”顧枝點點頭,他也曾聽說過有關天上隕石的傳說,隻是此次如此覺得意外,是因為親眼所見又聽說了那樣一個言之鑿鑿的傳說故事,這讓顧枝對於那塊纏繞血色絲線的隕石碎片有了不一樣的觀感感受,而且在顧枝走過的地界都流傳著相同的傳說,在知道了這些地界並不相通之後顧枝更是察覺到了奇怪,就像是雲霧中有一條隱約細線卻始終找不到線頭線尾的存在。 顧枝輕聲道:“我總覺得這和魔君如今能夠操縱整座出雲島有關,並且桃止鎮流傳的傳說已經他們所認為的蠻夷開化應該也與魔君脫不了乾係,如此一來難道魔君就是三百年前隨著那些隕石一同出現的?”說著,顧枝笑著搖搖頭,自顧自道:“想什麼呢?難道魔君還能使天上仙人降世不成。”傅慶安同樣微微一笑。 後來顧枝又說起那對在北元王朝都城外朝天道小徑中客棧酒館相依為命的母女,那個因為身患重病而失聰的可愛女孩,說起此事的顧枝有些失落,更多的是失望,他沉聲道:“那個女孩子的病癥我也隻能勉強抑製住,當年總是不肯用心用功多讀幾本醫書,現在用盡全力卻隻能做到這樣的程度,等到找到扶音一定要回去找到悅兒,即便不能恢復她的聽力,也要讓她盡量少些病痛折磨。”傅慶安知道,那深深的失望,是少年對於自己內心的拷問。 其實這些年來傅慶安和其他人也不是看不出來顧枝此人深藏的內在秉性,在顧筠病逝之後的驟然爆發讓所有人都措手不及,後來慢慢才察覺到這個平日裡閑散慣了的少年,不隻是在一些重要大事上心性卓絕和毅然魄力,隱隱能夠成為當年行走天下九人之中的為首之人,更重要的是顧枝心性中那點璀璨的光芒既是構築起他心境通明的關鍵所在,卻也是最大的弊病。 所有人都看見了顧枝因為顧筠病逝的那股子失魂落魄,不隻是因為死亡這件事情發生在親近之人身上的重大沖擊,而是少年那一路屍山血海走過之後已經習慣了將那些有關悲傷憤懣的情緒都藏在內心深處,就像自己親手往身上肩頭加了一層又一層的扁擔,壓彎了他的精氣神,如果這些被少年視為底線的東西無形中繃斷碎裂,恐怕那屍山血海走來都依然心境卓然的少年就極有可能淪落為心中煞氣操縱的殺戮傀儡。 隻是顧枝這麼多年來從不曾徹底說出自己的內心所思所想,倒是對於他人心境上的瑕疵總能恰到好處地進行修繕縫補,可能隻是在無形之中,對方都未必有所察覺,但是傅慶安卻能看得出圍繞在顧枝身邊的許多人正在慢慢完善自己的心境,就像終於決定在奇星島安居樂業的周厭,還有逐漸堅定自己內心的徐從稚,當然還有砥礪武道遠走江湖的顧生,在守平小肆安穩習武的旗岸,甚至就連武道有成的武山也隨著顧枝的潛移默化慢慢變得心境圓滿,這還隻是傅慶安能夠看到的,也許還有許多。 總之對於顧枝這個人,算是比起其他人認識顧枝最早的傅慶安,其實內心感觸更多的不隻是同門師兄弟之間的照顧和欣慰,還有對於顧枝心境上也許他自己都還未完全察覺到的那種無形的影響力,傅慶安覺得這很好,比起顧枝已經是武道宗師還要更好,因為這樣的一個武道宗師總能夠站得更穩,也看得更遠,總不至於走到最後身邊空無一人,太過孤獨。 不過那一絲正反兩麵極有可能瞬間顛覆的界限,傅慶安也有些隱隱的擔憂,隻能壓下,靜觀其變。也許可以和當年期待再次出山的少年那般,更多些信心,畢竟顧枝已經給許多人帶來了太多的驚喜。 終於兩人身前不遠處的走馬道上再次出現了一幢建築,是一座庭院深深的宅邸。宅邸大門門扉上懸掛著兩幅彩繪門神畫像,是光明島歷史上最為有名的那兩位武將,汪洋上許多島嶼的門戶上也都懸掛著這樣兩幅門神畫像,鎮宅辟邪。高門大戶的屋簷下掛滿了大紅燈籠,圍繞著整座宅邸像是綴滿了火紅的天邊雲彩,是朝霞漫天際的驚鴻一瞥,隨著兩人走近,那些紅燈籠驟然點亮,即便是在天光灑滿城墻的走馬道上,那些燈籠燭火依舊閃爍著別樣的光彩,照進人的心裡去。 這座宅邸看著與尋常百姓的門戶沒什麼區別,甚至就連那扇紅木大門上都有幾分斑駁痕跡,鋪滿院墻的瓦片微微殘破,門前臺階上還散落著幾點青苔,藏在光芒照不到的陰影處,肆意生長。宅邸大門虛掩著,顧枝和傅慶安眼力極好,哪怕是站在門外遠處也能從縫隙中看見門後頭的寬敞天井院落,青石鋪就,還隱約圍起來一處小小方塘,水聲幽幽。 宅邸大門既然開著,顧枝和傅慶安便一同走上了門外臺階,站在大門前伸出手去就能輕易推開虛掩大門,顧枝看著豁然洞開的天井小院,那處方塘之中還有幾尾各色有餘隨意遊曳,水底還趴著幾隻懶得動彈的烏龜,水中藻荇交橫,光影閃爍寥落,星星點點。 顧枝抬腳邁過門檻,向前走了幾步,突然聽見了身後傳來吱呀的關門聲,他回頭望去,不知何時本該站在自己身後不遠處的傅慶安已經又回到了臺階下,紅木大門緩緩合攏,最後的縫隙之間,顧枝看見一臉茫然的傅慶安露出無奈苦笑。顧枝沒有轉身去強行打開那扇大門,他隻是看著並無門閂落下的大門沉默良久,隨後環顧小院四周,隻有深深廊道通向後院,應該是各處房屋所在了。 小院居中方塘之後是一處祠堂模樣的敞落大堂,擺放著禮數周到的幾張桌椅,祠堂正中雪白墻壁上獨獨懸掛著一幅畫卷,是那高山流水林木森森,山巔處雲海蒸騰,有一個巍峨身影孤獨站立,那人雙手在前分別立掌出拳,雙腿劃出一個弧度,身形繃緊猶如一張弓弦,拳意卻鬆鬆垮垮猶如潺潺溪水流淌千萬裡,自然而然。 顧枝緩緩向前走出幾步,站在方塘之前透過祠堂其中的微弱燭火看著那副畫卷,雖然看不清獨自站立山巔那人的麵貌,但是顧枝卻無比熟悉這樣一副畫卷,以為在汪洋上幾乎是隨處可見,一些個傳承有序的武林門派祖師堂中也有供奉這一幅畫像,顧枝更是不久前剛巧在那座閣樓中的第八層看見此人。 正是後世武道開山之人,古往今來第一個有所記載的武道修行宗師,世間所有習武之人當之無愧的祖師爺,即便是死後千年也依舊享受香火供奉,若不是出於對這位祖師爺的敬重,不敢輕易僭越,這麼多年下來恐怕許多武道修行之人都快給這位祖師爺塑金身了。 顧枝微微皺眉,就要在再踏出一步,可是就在他抬起腳的那一剎那,驟然間有無窮山嶽之力壓下,墜在他的肩頭和背脊上,顧枝悶哼一聲,膝蓋彎曲就要跪在地上,可是他愣是雙手手肘揚起,若有似無地“抬起”那些強壓而下的山嶽,他艱難抬頭再次望向那副畫卷,雲煙浩渺,剎那間整座小院金光大盛,就在顧枝的視線中,無數麵容模糊的人走出雲海,一個個懸停站在小院半空。 那個站在畫卷山巔獨自出拳的武道祖師爺也一步跨出,好似穿越千古歲月和陰陽界限出現在了顧枝身前,走出燭火依舊微弱閃爍的祠堂,站在方塘對麵,模糊麵容上的那雙眼眸直直望向顧枝。顧枝咬著牙冷哼一聲,緩緩直起腰站直了身,肩頭輕輕一抖,將那些山嶽之力卸去,他拍拍手掌,環顧了一圈無悲無喜站在小院半空中的那些武道氣息濃鬱的先人,他呼出一口氣,然後咧嘴笑著,抬頭朗聲道:“怎麼?要打架?” 話語落下,一道劍氣先至,而後刀光肆虐而來,緊隨其後的是一聲敲在心底深處的神人擂鼓聲響,還有拳罡呼嘯撲麵而來,係著紅纓的長槍一點寒芒先到,以及一道陰狠毒辣遞向顧枝腰間的淬毒匕首,顧枝吐出一口氣,綿長吐納間隙已經拉開了一個拳架姿勢,他雙臂屈起護在麵前,雙腿分別向前後各自一踏,猶如驟然撐起了一個自成方圓的堅固壁障,那些隨手襲來的攻擊都撞在壁障之上,漣漪陣陣。 顧枝看著那幾個身形微微前傾好似看著自己的模糊身影,笑著道:“我說各位師傅,即便要出手也不用這麼不約而同吧,當年喂招的時候你們可沒教過我麵對圍攻怎麼做。”說話間,顧枝的雙眼綻放出刺目的光芒,明晃晃照進人的心裡去,他一眼就看得出來,這些武道氣息纏身的模糊身影,便是許多年前在那座青瀲山竹屋後院竹林中教授他武學的師傅們,出手果決,那般熟悉。 此外還有許多陌生氣息的身影同樣圍繞著顧枝站在小院半空中,顧枝幾乎可以確定,這些人無一不是歷史上武道一途登峰造極的宗師高手,山巔上即便有人可以獨斷千萬年,也依舊難以抹消這些人的登山足跡。那個站在顧枝對麵的武道祖師爺,突然開口說話,猶如春雷猛然震動,劃破長空,回蕩在顧枝的心扉:“你是第四個來到此處的人,本來我們以為會是那個古往今來武道第一人的君洛,隻是沒想到是你,不過你還是差的太遠了。” 武道祖師爺的話語聲落下,那些模糊身影也有不少人朗聲大大笑,嘲諷之意溢於言表,顧枝看了一眼那些顯然早也不在認人世的熟悉身影,他臉上掛著笑意,高聲問道:“差得遠了?那就看看祖師爺和各位前輩想要看到什麼樣的武道風光了,我顧枝一人足以。” 那位武道祖師爺再次開口怒喝:“狂妄!武道不過才在半山腰,也敢口出狂言!今日我們都會出手,你隻管使出百般武學,生死自負。”說完,那些身影也都不再言語,就連竊竊私語的嘲笑聲都隱沒,顧枝看著那六個熟悉的身影慢慢退入眾多身影之中。 顧枝凝視著那位武道祖師爺的模糊麵容,算是終於確定了這座宅邸小院為何存在了,看來這些居住此處的武道宗師們,即便隻有武道氣息還勉強留存,卻一身氣勢鼎沛的真意絲毫未曾衰減,就在此處等待著後世武道登山之人來此一戰,是要看一看如今的武道風光是不是比起以往要遠遠不如,還是另起一山蔚為大觀。 顧枝摘下腰間朱紅酒葫蘆,晃了晃卻沒有酒水叮咚作響,他有些遺憾,不過還是笑著將酒葫蘆係回腰間,他一手手掌抵住腰間長刀刀柄,微微低頭然後猛然抬眼直視前方,他看著那位武道祖師爺,半步不退,就那樣以一人之身占盡當世所有武道登山之人的風采,今日此時就在此處,與千年來的武道宗師們切磋論道。 最先出手的是一位拳罡綿柔卻源源不絕的武道宗師,迎麵而來猶如清風吹拂,顧枝卻不自覺地微微瞇起了眼眸,竟是不敢直視那蘊藏拳罡之中的大日光明和呼嘯罡風,隻是他依然沒有絲毫動搖,隻是以那個古怪拳架遞出一拳,開山之勢不可擋,轟然震動,就連整座宅邸都煙塵四起,隻是天井小院依舊安然無恙,好像他們的交手落在了別處,絲毫不會影響這座小院。 站在宅邸門外的傅慶安不知何時重新背起了本該被他留在遠處的木匣子,他雙臂環胸,豎耳傾聽小院裡武道氣息碰撞的震動,他搖搖頭笑著呢喃道:“還好不是我進入其中,這看起來打得挺熱鬧啊。” 傅慶安絲毫沒有嘗試上前開門或是越過院墻的打算,因為就在宅邸紅木大門緩緩合攏,顧枝身影消失的那一刻,兩幅張貼在門扉上的彩繪門神畫像有漣漪晃蕩,然後那兩位神色肅穆莊嚴的武將就各自手持武器出現在在了門外臺階上,舉目眺望遠處,好似沒有看到眼前站著的傅慶安。 小院中已經有拳罡和踏天之勢打退一位位武道宗師的顧枝依舊留有餘力地笑著道:“各位宗師前輩們,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可別因為看著我還輕鬆就不要臉皮地聯手哈,不然跌了麵子不是,小心我出去了就往外說啊。”顧枝這不說還好,話語聲落下,那些隱隱落在後方的武道宗師就一同往前踏出一步,竟是有好幾任同時出手,而沒有出手的那些武道宗師也將武道氣息都傾瀉而出,無形中壓力倍增。 顧枝乾趕緊收斂笑意,終於無法維持那個拳架站在原地,他身形橫移數步,堪堪躲過了幾道呼嘯而至的劍氣,顧枝拍了拍胸口,一口真氣還未能換一換,又一拳直沖麵門,顧枝暴喝一聲,一掌退去,武道氣息碰撞濺射出刺目火花。 顧枝看著不知疲倦再次一哄而上的武道宗師,他終於不再故作輕鬆,後退一步抱拳行禮,朗聲道:“後世習武之人顧枝,今日在此問道各位前輩,多有得罪,日後江湖再見,都在酒裡了。”說完,顧枝微微彎腰,他竟是當著無數洶湧撲來的武道氣息無所顧忌地閉上了雙眼,顧枝心中有一個聲音響起,泛起漣漪,回蕩在整座天井小院,“我有一刀,名為太平!” 長刀出鞘,錚錚作響,那位站在方塘另一側的武道祖師爺似乎隱隱露出笑意,他輕聲呢喃:“後世武道,也別有風光嘛。”說完,他猛然向前一步踏出,一掌在前一拳緊隨而至,滿堂武道氣息猶如銀河落九天,全然砸在了那個出刀的白衣少年身上,白衣少年站在墜落星辰之中隻管出刀,天地縱橫,無處不在。 後世武道山巔,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當今唯有一人,手持太平刀,另起一山,天地可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