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雲宗地處燕國東南角。 往西是燕國繡平府,北麵邊則是以東平王封地命名的東平府。 去年的時候,青雲宗方圓三百裡還歸於繡平府管轄。 但據說是由於東平王在年底諸王進京賀歲時大鬧了一場。 因此在三月底的時候,薊城發明旨昭告天下。 將青雲宗及其方圓三百裡地界的凡俗治理權劃給了東平府。 據說東平王為此還寫了一封謝恩表。 從太祖開國寫到今上北伐,洋洋灑灑三萬言,端的是感人肺腑,字字珠璣。 把當今聖上誇成了千古明君,聖人再世。 坊間傳言,今上在兩儀宮中看過那封謝恩表後,直言這些年冷落了十三弟。 往後一定會對他多加照顧。 天子一言,勝於九鼎。 這不,七月底的時候,皇帝就兌現了他先前的承諾。 賜了三百精銳給東平王府充作護衛。 東平王本是郡王爵位,原本就有三百護衛員額。 如今再加三百,其護衛規模直逼親王府。 故而惹得不少親王羨慕的同時,也紛紛上書乞求增加護衛。 高坐於薊城兩儀宮中的那位皇帝陛下,也不出意外拒絕了這些皇親國戚的請求。 此事惹得天下沸沸揚揚。 坊間茶館,酒肆茶樓,紛紛議論東平王苦熬十年終於出頭。 如今該是興奮得天天難以入眠吧? …… 東平王高統最近確實難以入眠。 但卻不是因為興奮。 相反,他很恐慌。 隨身帶著一把劍,就算是睡覺也要握在手上。 即便如此,他也不敢睡得太死,生怕一個不留神,就會被人在睡夢中把頭顱摘了去。 王府內。 凡是靠近東平王寢宮兩丈之內,所有人不得發出一點聲響。 敢有違令者,殺。 以前的東平王雖說嚴厲,但卻從沒有如今這般嗜殺。 “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才變成這樣的呢?”侍女端著茶盤,一邊走,一邊默默想著。 她的步子有些猶豫,麵上隱有畏懼。 因為她即將要去的地方,就是東平王的寢宮。 這是她第一次到這裡來。 以補缺的名義。 為什麼要補缺呢? 自然是上一個在這裡做事的姐妹不在了。 為什麼不在了呢? 她死了。 怎麼死的? 被王爺一劍砍死在花壇裡。 走出抄手遊廊,拐過前麵墻角就是王爺寢宮正門。 侍女目光忽然被左手邊的某個事物吸引。 那是一座花壇。 裡麵的虞美人開得正艷。 紅彤彤的,像血一樣。 侍女身子忽地一抖,手中茶盤差點砸在地上。 她連忙扶穩茶盤,心臟怦怦跳個不停。 環顧四周,發現沒有人注意到這裡,才略微整理儀容,快步走開。 …… 高統的寢宮很暗,也很大。 他喜歡這樣的幽寂的感覺。 藏身於黑暗中,與黑暗融為一體,才能更清楚地感知到危險的存在。 可他是王爺,當今皇帝的親弟弟。 什麼危險能讓他連呆在自己家裡都覺得不安全? 再說,陛下最近不是剛賜了三百護衛給他? 不,他不敢用這三百護衛。 甚至,他恐懼的源頭,就來自於這三百護衛。 陛下已經開始懷疑他了。 半月前在景陽峰上的那次提點,就是警告。 但他下山後便已經將自己留在淺層的布置全都打散了。 陛下為何還要懷疑他! 難道是高柝那邊? “砰!” 外邊傳來瓷器摔碎的聲音。 自己明明已經警告過所有人,不允許在他周圍兩丈之內發出任何聲響。 為什麼還有人敢違抗他的命令! 是不是覺得他這個王爺馬上要換人?所以都不把他放在眼裡了? 高統怒從心起,提著劍沖出門去。 寢宮外麵。 一名十六七歲的侍女跪在臺階前。 雙手觸地,額頭一下又一下磕在冰冷的花崗石地麵上。 “剛剛就是你?”高統怒吼道。 侍女身子猛地一顫,頭磕得愈發快了。 “王爺饒命!王爺饒命!奴婢不是故意的。”侍女邊磕頭邊哭著求饒道。 “哼!我看你壓根不把本王放在眼裡,是不是已經找好了新主子?說,他是誰,新誠伯?還是淮陽王?”高統將鐵劍在地上猛地一拄,發出“鏘”地一聲脆響。 “不……不,王爺,奴婢絕對不敢背叛您!王爺饒命啊!”侍女拚命磕頭,額頭觸碰後的地麵已經鮮紅一片。 “不敢?那看來就是有這個心思了。”高統冷冷一笑,高舉手中長劍:“敢背叛我?那就去死吧!” 聽到鐵劍劃破空氣的聲音,侍女絕望地閉上了眼。 她開始後悔,為什麼要讓阿娘把自己賣進王府。 要早知是這個結果。 還不如跟著阿娘一起幫富貴人家洗衣服。 明明當初從能從土匪手底下逃出生天已經非常僥幸了。 沒見隔壁栓子叔家的二丫都沒能活下來? 結果她卻還不知足,恰好東平王府招丫鬟,她就托人把自己介紹了進來。 哪成想,榮華富貴沒撈到,倒是先等來了一把砍頭劍? 侍女跪趴在地上,等待冰冷鐵器切開脖頸的那一刻。 “王爺。”就在劍鋒即將落在侍女身上時,門外忽然闖進來一個護衛。 高統手一頓,冷眼掃視過去。 是他自己的心腹。 “王爺,高柝來了,說是有急事。”護衛低著頭匯報。 高統在原地站了好半晌,一句話都沒有說。 剩餘的兩人也跟著他一起沉默。 “當啷!” 鐵器砸在地上的聲音,嚇得侍女一個激靈。 “把她拖下去,先關兩天。”高統轉身走回寢宮,在臺階頂上停步:“讓高柝去書房等我。” “是,王爺。” 護衛拖著侍女退了出去。 …… 自上次青雲宗一行後。 高柝這還是第一次見到叔叔高統。 在書房坐著喝完半杯茶,高統就走了進來。 看到叔叔高統的臉色,高柝頓時嚇了一大跳:“叔叔,你這是怎麼了?” 高統雙眼微瞇,直勾勾盯著高柝:“上次交待你的事,你有沒有按照我的要求去做?” 高柝微微一愣,忙不迭說道:“肯定做了啊,叔叔,我親自帶著人,一個不落地挨個看了的。” 高統不說話,兩人沉默著互相對視了半晌,高統才淡淡道:“我聽說安南侯夫人回京的時候,在離城從土匪手中救下了一家三口。” “他想把那個小的留給你做書童,這可是搭上安南侯這條線的好機會,你怎麼不要?” 高柝抿了抿嘴唇:“我看搭上線是假,監視我才是真吧?” 高統淡淡道:“能學會分辨,這很不錯,但也要看實際,安南侯向來不黨不群,你有沒有想過他為什麼要監視你這個沒爹的旁支宗室?” 高柝正要回答,高統卻是大手一揮:“行了,這件事你不用管,我會去核實的,現在咱們來說另一件事。” 高統走到主位前,掀起衣擺安然坐下:“這次將那一千信眾送還的事,你帶著陛下賜的那三百護衛一起去,完成之後,你就直接留在青雲宗吧。” 高統話音剛落,高柝便錯愕道:“叔叔,那可是陛下親賜的護衛,你不要命了嗎?” “我又不瞎,當然知道那是皇帝親賜的護衛,還用你說?”高統冷哼一聲,沒好氣道。 “有太微,清玄兩位真人在的青雲宗,難道不值得我出動三百精銳去示好?” “況且我會親自帶著剩下的王府護衛去剿匪,兩邊誰更危險,但凡明眼人都看得到。” “就算參到皇帝那裡,我也沒什麼可以被指摘的。” “想要突破現狀,擁有更多的榮華富貴,就要舍得下本錢。” 見高柝聽完後一直沉默著不說話。 高統微微嘆了口氣,拍著侄子肩膀語重心長道:“我會讓漱兒跟著你一起,此事過後,你倆就留在青雲宗修行吧。” 聽到自己的堂妹高漱也要跟著一起去,高柝先是一愣,隨即反應過來。 這是叔叔在安他高柝的心,讓他不會覺得自己是被拋棄了。 試問普天之下,有多少人會狠心到主動讓自己唯一的女兒去送死? 高柝心中稍安。 卻又聽自己的叔叔繼續交待道:“我原與清玄真人定好的條件是讓你拜清鬆真人為師,他與清玄真人同出一脈,師兄弟感情深厚,咱們這筆交易也不算太虧。” “但我如今將籌碼加到了這裡,隻是拜清鬆真人為師就不太夠了。” “我希望你能直接拜清玄真人為師,隻有掌門親傳,才配得上咱們的付出。” “當然,如果有機會,我甚至希望你能夠拜在太微真人門下,那才是青雲宗真正的定海神針。” “太微真人是當代掌門清玄真人師叔輩的人物,地位崇高,你拜她為師,輩分就是清字輩,未來在宗門內的話語權也不是‘一’字輩弟子可以比擬的。” “可是,且不提太微真人,清玄真人會答應嗎?”高柝有些疑惑道。 青雲宗終究是修道之地,生活在那裡的是一群天天隻知道看花觀水,問道長生的道士。 他們會在乎自家有多少地,有多少民? 高柝問出了心中的疑惑。 “道士也是人,隻要還沒有成仙,這些紅塵俗務,他們就離不開。”高統解釋道。 “你以為每個道士都能辟穀?他們樓臺宮觀裡的那些個天君、祖師啥的,難道就不需要香火供奉?” “就山上那種地方,住個人還行,讓他們自己種菜種糧食?” “所以啊,隻要沒能成仙,就都是凡夫俗子!” 高統晃悠悠出門去了。 高柝獨自坐在案幾後沉默不語。 早在來之前,他就聽聞自己叔叔最近精神不太正常,暴躁易怒,動不動就殺人。 就好像是變成了一隻沒有智慧的野獸般。 但剛才一番接觸下來。 不論是對皇帝增設護衛順水推舟般的安排,還是對青雲宗道士需求的精確把握。 何曾有半點精神異常的樣子? …… 青雲宗。 今天是八月十一。 位於天然宮正中央的修行廣場上,一大早就鬧哄哄的。 所有人都很興奮,因為今日就是宣布下山名額的時候。 曹教習昨天對他們所有人進行了一個簡短的考核。 考核內容主要涉及他們的築基進度,以及對基礎修行知識的掌握情況。 曹教習的原話是築基進度反應了他們這段時間的努力程度。 而對基礎修行知識的掌握則決定著他們能否在沒有人指導的情況下自主修行。 這兩項都達標者,才可以隨宗門長老與師兄們一同下山。 也無怪乎大家這麼激動,中肯地說,這次下山簡直跟遊玩沒啥兩樣。 護送信眾而已,大多數時候他們的任務估計就隻是維護維護秩序。 能有什麼危險? 退一萬步說,就算真出現意外,隨行師兄自然不會袖手旁邊。 天塌了有高個子頂著,關他們這些小孩子身麼事? 任務輕鬆不說,還有道功拿。 有人打聽過,這次任務,隻要將信眾安全送到安置點。 他們每人至少可以分到七百道功。 兌換下品道術需要的道功也才一千出頭,這七百道功入手,再做些別的任務攢一攢,下品道術不就有了? 就是可惜狼多肉少,名額隻有四個,他們還得通過考核才能拿到名額。 在孩子們的焦急等待中,曹教習緩步而來。 “上課之前,我們先宣布昨日考核的結果。” 曹教習高舉右手,聲音傳遍整座修行廣場。 待所有人的視線被吸引過來,他才清清嗓子朗聲道:“我喊到的人,上來領身份銘牌。” “趙有乾。” “到。”黑瘦小個子趙有乾飛快上前,從曹教習手中接過一枚青木牌,咧著嘴嘿嘿一笑。 “滾一邊笑去。”曹教習將趙有乾扒拉到一邊,沒好氣道。 “程河。” “到。”程河有些開心,與趙有乾相比,他平日裡極不起眼,幾乎沒幾個人記得有他這麼個人。 他原本也隻想來試一試,壓根不抱什麼希望。 誰知他居然被選中了。 “表現不錯,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好好努力。”曹教習笑著拍拍程河肩膀。 “是,謝謝教習,我一定不會辜負您的期待。”程河一臉惶恐又激動地下去了。 曹教習收回目光,念出了下一個名字。 “齊芷。” 臺階下方人群中,周煜旁邊忽然站起來一個小姑娘。 正是齊芷。 她緩緩繞過眾人,像一隻驕傲地孔雀走到臺上,乖巧地從曹教習手中接過青木牌。 神情、氣質轉換之圓潤,令遠在角落裡的陸羽都忍不住贊嘆。 “趙江。”曹教習念出了第四個名字。 很多聽到這個名字的人,都有一瞬間的懷疑,尤其是劉平和唐四二人。 他們是最難以接受這個結果的人。 三人天天形影不離,上課的時候一起上,下課後要麼鬥蛐蛐,要麼去看女弟子洗澡。 趙江也從未有過哪天拋下他們偷偷去學習的情況啊! 怎麼他就通過考核了? 趙江在眾人一臉羨慕中走上臺,從曹教習手中接過了最後一塊青木牌。 看著臺下的劉平、唐四二人,趙江稍微有些不好意思。 因為自己瞞著他們晚上偷偷學了。 程河、趙有乾、齊芷、趙江四人拿到了名額,也就代表其他人已經沒了機會。 臺下坐著的不少孩子,此時心中已經開始後悔,自己每天晚上為什麼不多學一會兒呢? 就在所有人都以為要就此結束的時候,曹教習又緩緩從袖中取出兩塊青色玉牌。 “陸羽,周煜,你們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