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雕方一現身,玉湘子臉上已是喜不自勝,腳下也不自主似的向餘風座處走了兩步。 餘風輕笑一聲,隨手將其扔向對方。 玉湘子瞬身接下,而後將之捧在手中細細觀摩片刻,才回神說道: “正是此物!這塊引靈魂玉不僅內中毫無雜質,在分量上也比之前那塊多了兩三倍不止。” 說完,他又朝上首的餘風拱手道:“此間就多謝餘星君了!” 餘風微笑點頭,正欲說話,卻聽祈南霜說道: “餘星君,且恕在下失禮,敢問這玉雕上的女子,可是星君故人?” “不是。” “哦?我怎麼感覺似是在哪裡見過這女子。” 餘風心中微動,道: “此物乃是在下取自三嶼州東明星君商野之手。祈道友可認識此人?” 祈南霜眉頭輕皺,似在回想什麼。見此,餘風又補充道: “其人乃是北宸州南朱星君參宿座下弟子。” 話一入耳,祈南霜便眉舒唇勾,輕笑道: “聽餘星君這話,我倒記起來了,這玉雕上麵的乃是何人。” 餘風微笑恭聽。 “此人乃是星君參宿的第一位道侶,多年以前也是一位名動三山的絕色佳人。隻是紅顏薄命,其與參宿結合不過短短十年,便倏然香消玉殞。” 餘風微微頷首,原來是這樣。 不過商野這廝在儲物袋裡邊藏著這麼多師娘的雕像做什麼,難道... 他不由得有了些奇怪的聯想,而另一邊的祈南霜又接著道: “所幸此女為參宿留下了一位獨子,而傳聞此子正是參宿多年來的唯一弟子:商野。” 餘風想了想儲商野物袋內的百餘件石雕玉人,暗道這傳聞多半是真的,這些玉石雕刻的應該就是其生母了。 他心下頓時有些了然,不過思及自己已經親手斬殺過商野一次,心中微嘆,看來與參宿這仇是結大了。 雖然商野也是香火神靈,即便死去也可以轉生歸來,但對於已經死過一次的人來說,那些瀕臨死亡時的恐懼和親身麵對死亡時的絕望、以及死亡加身時的痛苦,這些感受都是絕對真實的。 神靈雖然可以轉生重來,但那些痛苦的記憶是無法抹去的。 因此,餘風並不認為能夠憑借轉生的理由與參宿達成某種程度的諒解,而且以此人的性情,多半也不會輕易放手。 沉默片刻,他轉口問道: “不知祈道友對參宿此人了解多少?” 祈南霜搖了搖頭,道: “我對這人知道的也不多,前麵所說的也隻是偶然聽來的。若是餘星君想要獲知此人更多詳細的話,可以去解仙樓看看。” “解仙樓?是何所在?” “此樓乃是神道中少有的能夠販賣情報消息的組織,在清夷秘境中,此樓就駐於乾金道某處,餘星君若有心查探,找到應是不難。傳聞中此樓後臺極大,後麵站著的乃是神沐城天心殿。” 天心殿? 餘風略一思索,便明白了其中關竅。 天心殿副殿延業殿確實掌管著各州各部神靈的詳盡信息,其中某些人以手中情報出來換些額外的香火收入也不算什麼奇事。 他點了點頭,看玉湘子情緒稍顯平復,便又問起前日之事: “玉湘子星君,前日那趙寒空與星君爭奪引靈魂玉時頗為激烈,莫非趙寒空此人也曾是幽冥宗門人?” 玉湘子聞言哼了一聲,道: “不錯。此人過去確實曾在我門中修行,不過卻隻是個外門弟子,根本沒學到我門中的法門正統。此人隻知道玄真寄魂靈胎對門中弟子的修行極為重要,但卻對其中具體知之甚少。即便他得了那引靈魂玉去,沒有對應的法門秘要,要想找到靈胎也是癡心妄想。 “隻不過當日沒能讓這人大出血一次,倒是有些可惜。” “哦?一千五百靈燭難道還不叫大出血嗎?” “餘星君有所不知,當日星君走得早,沒看到後麵的發展。雖然那趙寒空是被我拿話擠兌住,但那出售魂玉的神將終究是沒膽子收下那麼多靈燭,最後隻取了兩百靈燭了事。” “原來如此。” 餘風暗道那神將倒是頗知進退,知道即便能夠將全部靈燭都拿到手中,早晚也會送出去。 與其這樣,還不如賣星君一個麵子的好。 而玉湘子也沒有繼續糾纏下去,可見此人也沒有輕易將事情做絕。 “此間時候已是不早,大會也即將正式開啟,我等就不多叨擾餘星君了,且他日再會。” 祈南霜見餘風已無它事,便起身提出告辭。 餘風也起身回禮,隨即將二人送出院外。 此事解決,他暫時也沒有其他重要的事情,便回屋靜待明日盛會開啟。 一日後,天兀山,止淵道,遊仙坊。 辰時方至,餘風便早早來到遊仙坊大會幕啟的釣玄臺所在。 此臺架設在仙池處處的帶狀盤山坊市中部,取了一處水麵最為寬闊的飛煙湖作為幕啟的主會場。 湖麵上設有兩百餘座青玉雕刻的雙層蓮臺。 臺上碧光淺映,臺間薄煙輕繞,臺下清波微漾,頗有幾分仙家氣象。 餘風提前半個時辰來到此地時,隻有幾位星君在蓮臺上間隔落座,且大都在瞑目神遊,愈加顯得此地玄幽清凈。 見臺座上沒有特定的名字,他便在煙湖中部尋了一個不起眼的位置落座,隨即也閉目調息起來。 而後,隨著時辰的臨近,他感覺身邊的幾座蓮臺上也有星君相繼落座。 睜目觀察一二,卻不想在身側不遠處見到了一位熟人,正是幾日不見的莫無笙。 他心中微動,便多看了兩眼,而莫無笙似也心有所感,轉頭向餘風方向看來,而後便向餘風微微點頭示意。 餘風同樣頷首回應,正想傳音問候兩句,耳中卻傳來幾聲罄音清鳴,他立時明了:大會正式開啟! 音鳴天山,連疊七響,而後一聲鶴鳴裂雲穿空,聲動九霄。 正值仙鳴罄音猶在耳際之時,湖麵半空忽有縷縷薄霧升起,在粼粼波光映照下氤氳流轉,其間還有陣陣淡香傳來。 兩息後,旋又點點散落。 從這霧垂香漫中,隱約現出一個身著紫皇衣袍的人影。 這是? 餘風心中一凜,而後幾乎是下意識的起身,隨即又跟著身邊同樣迅速起身的諸位星君一起,向半空中的男子行禮如儀: “拜見仙尊。” “免禮。坐。” 兩聲淡淡的中年男聲響起,而後湖上諸星君皆同時聞聲落座,如同事先演練過一般。 “吾主在上。自我奉天神道立道此界以來,法傳四極,道臨八方。終五行,破鎮仙,壓唯心,逐幽冥。這安定四海、靖平千山之功,皆是汝等捐身舍命而來。” “而今我神道,橫盡虛空,據太霄而伏百嶽千川,豎盡久劫,恃神庭而壓道鬼佛魔。凡我神道治下,無不河清海晏,神人共舉,一派天人相合之勢。” “今日,我神道信眾基石雖已立下,但我道修行,在香火之外,仍需悟道心、勘真我。世人皆知,大道難行,仙緣難求,己心難明。但既入此道,不進即是退。此來清夷,且以吾身與諸位共勉,修行悟道,汝等自當謹而行之、慎而為之,勇而鬥之、死而爭之。” “如此,便登天可期矣。” 聖音入耳,諸人皆斂息聞之,仙尊勉訓,諸人皆恭而受之。 餘風身處眾星君之中,雖然對這位天心殿廣微仙尊的勉勵之語有些不以為然,但受周圍人群情緒所染,心神也不免稍有波動。 將些許心緒壓下,他見薄霧再起,仙尊身形漸隱,忙起身與眾人一起同呼道: “恭送仙尊。” 行禮三息後,眾星君再次沉默落座。 不管其他人想法如何,餘風心中是頗有些疑惑的。 難道這位廣微仙尊來此就為了說幾句場麵話? 雖然對與會的眾位星君來說,仙尊現身此地本身就是一種意義,但餘風卻認為這背後應該另有深意才對。 他思慮片刻,不得其解,便暫時放下此事,因為湖麵最前方的高臺處又現出了一個玉袍紫冠的人影。 “諸位星君請了,在下陸以正,忝為此次清夷論法之會主事。 “時隔十年,再臨此地,在下今日也是見到不少老麵孔。如今能得見諸位老友仍能修行不輟、日益精進,也是一樁喜事。” 他這話出口,湖上便有不少人微笑點頭致意。 “此間盛事難得,我便閑話少說。關於清夷盛會的具體流程想必在座諸位都已經了然於心,大會共分三段,眼下我等便開始第一階段,論道法會。” 說完,他手現玉簫,抵唇吹響。 隨著陣陣簫音掠過湖麵,水中緩緩浮現出一道道遊魚般的紫紅色玉符來。 餘風所坐蓮臺前方的湖水中亦有一枚玉符浮現。 在之前所領的章程介紹玉簡中,他已知曉此玉符乃是一種名為飛魚符的高階玉符,專為刻文留影、傳遞訊息之用。 玉符之物名字雖與符籙相近,但卻完全是兩種物事。 相比於後者,前者更像是刻有符紋的法器之類。 論道法會使用此玉符,便是讓與會的星君將自身修道所得以神念刻入玉符之內,而後將其丟回水中。 其他星君若要觀摩、品鑒、學習內中道法心得,隻需以神識將之從水中撈出即可。 而能夠刻入玉符的不僅可以是文字,也可以是一幅畫麵,一段記憶片段,或是一套法門心訣等等。 當然,若有人對玉符之上他人所留的修道心得有異議、駁斥、批評等,也可在內中刻錄下來,當然前麵之人所錄入的是不可更改的。 餘風打量手中的紫紅玉符片刻,便將神念探入其內,鐫刻下自己提前準備好的一篇修行心得。 此心得並非他自己總結,而是從商野的藏書中翻出的一篇名為《用天然礦石煉製法寶的用料比例探究:以黑曜陰蝕巖、百疊地元金為例》的文章。 當然,此文也並非出自商野之手,而是一個不知名的修士所著。 餘風將其刻入之後,便隨手將其丟入湖中。 而後,他等了小半刻工夫,看周圍不少人都完成自己的作品後,便將自家神識探入水下。 因天兀山陣法所限,此間星君若是將神識向四周鋪開,最遠僅能到達三丈,而若是將神識凝成細線,則可達三十丈左右。 有此距離,與會諸人便能探知湖下較遠範圍。 片刻後,餘風便有所斬獲。 神念微動,手上取自湖中的一枚飛魚符便向他敞開了內中具體:此是一篇論述香火之道的,名為《論香火信眾與各級神靈間的合理距離》。 略一翻閱,他見其中盡是論述神道信眾與諸神靈關係之類的語句,便沒了細覽的心思。 重將玉符丟入水中,他花費小半刻時間再次撈出一枚:此是幾段散亂的煉丹經驗之談,《關於煉丹所用爐火種類的幾點參考》。 餘風從沒煉過丹,也沒見過煉丹製器的大家,但他還是將玉符內的文字一一看過,再將其重新沉入水中。 雖然他對煉丹之道了解的不多,但根據玉符中所述的種種煉丹控火之法判斷,此篇文字乃是價值頗高的修行心得,若是能點贊的話,他肯定不會吝嗇三連。 隨後,他便開始了撈玉符、扔玉符的重復流程,渾然不知外界諸星君動作,連臺上主事的陸以正何時離開的都沒注意到。 而在這一次次的‘釣玄’之間,他心中所得也是不少。 各種論道玉符,有關於煉丹製器的,他雖然在這兩項上並不精通,但都將其一一記了下來,以備他日隻需; 有關於論述法訣秘要的,雖然其上論述的都是能在門內換取的大路貨,沒有獨門的秘法要訣之類,但還是可閱覽一二; 有關於人神教理、香火傳道的,這些他沒細看,隻在論及神職和神靈權力義務之類的話題上有所關注; 還有論述戰陣攻殺之道的,但大多都是泛泛之談,偶有一些錄有具體戰鬥影像片段的,他才會用心細品。 而在這些比較正經的談道論玄之外,餘風還見到不少其他奇談怪論。如: 《論地域對女子風情的塑造:以霧沉州和通海州為例》、《論各類香料在烹製羯魚籽的搭配手法》、《論個人資財對凡人信仰的影響程度》、《人在生死危機下的道德困境:以人虎同籠試驗為例。》 這些與修行毫無關聯的奇怪論述一開始還隻是寥寥幾篇,但架不住感興趣者眾多,很快便有各路行家裡手現身說法,玉符上的各類評論也接續不止,把好好的一個論道法會搞成一個奇怪癖好交流會了。 對此,餘風頗有些感嘆,這些神靈日子過的倒是清閑。 果然,一旦四海靖平、又沒有衰老死亡之患,那麼人就會傾向於去找各種樂子,以填補漫長、無聊、空虛的神職日常。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拋開這些不談,其他道法高論還是有不少的,但對於餘風最想要的關於道心的論見,卻是一無所得。 看來此事還得他自己慢慢探索才行。 這樣,在不斷重復的‘釣魚、放魚’過程中,便是一整個白晝過去。 雖是枯坐,但其間樂趣,隻有餘風自己才知道。 而當他再次放下一枚錄有論述對付禁法修士的心得玉符後,耳邊忽有輕笑傳來: “餘星君,晝日觀摩,可興盡否?” 餘風微微凝神,莫無笙? 他沉默片刻,傳音回道: “初日食髓,方知其味。興方起,何談盡耶?莫星君可有事?” “正是。餘星君若有暇,可能往我那倚風飲月樓中一敘?此間盛會方啟,餘星君倒是不必急著去盡閱天下道法殊論。須知大會越往後,真知灼見才會越多,餘星君以為可是這理?” 餘風想了想,確實是這個道理。 因為大會前期不少人都會有藏寶的心態,一開始可能不會將最有價值的東西拿出來,要等到後麵才會拋出來。 而且因為有評論、駁斥規則的存在,不少沒什麼價值的論法心得,時間長了都會被批駁得體無完膚,而後真正的高論妙談才會顯露出來。 到那時再來閱覽,才是最能有收獲的時候。 “莫星君既然盛情相邀,餘某又哪有不從之理?” “好,那一個時辰後,莫某便於樓中靜候星君玉趾。” 餘風看著莫無笙飄然而去,略一沉吟,又取了一枚玉符,觀摩片刻,才自行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