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後,觀明端靖界,小都山。 餘風抵達預定的匯合之地已有兩日,這還是他有意繞了一段距離後才來到此處。 到這裡後的兩日間,回天和玉湘子相繼趕到,莫無笙則是半個時辰前才到。 前麵他與尹芙越對戰極為激烈,導致其神識被完全封禁住,隻能依賴五感判斷局勢和方位,所以花了極大力氣才將尾巴甩掉。 眼下便是回天正在助其解開封禁。 回天道人身為玄門修士,對香火念力通曉不多,在施法的同時還需要莫無笙加以配合,如此解禁的速度就慢了許多,足足花了一個時辰才得以功成。 收功起身,莫無笙臉色微有疲憊之色,其罩身白衣上也是綻梅處處,也不知是他的還是尹芙越的。 他凝神感知內外情況片刻,方看向眼前三人,玉湘子、回天道人,以及餘風。 餘風見他眼神落在自己身上不再移動,也不多說,隻一翻掌,一麵紫誥玉書便現於手中。 “莫星君,此物當是星君所欲。” 莫無笙含笑接過,略一查看,便將玉書交予回天破除上麵的禁製,而後他拱手道: “此番苦戰,若無諸位相助,恐怕定然難以功成。而其中尤以餘星君功勞最大,這第一麵玉書之功,當歸餘星君。” 餘風亦是拱手回禮: “莫星君謬贊了,在下修為不足,也無甚施為。能僥幸奪得玉書,實是諸位力戰群英、牽製強人之功,在下隻是走運,恰好趕上罷了。” 莫無笙又欲開口,卻被玉湘子搶先道: “行了,功勞什麼的大家都看在眼裡,餘星君也不必自謙。眼下第一麵玉書到手,也該計較計較下麵的行動了。莫星君?” 莫無笙點了點頭,道: “之前一戰說起來也算是苦戰,不僅淩泉子星君身隕,我等也是所耗頗多。這幾日下來,莫某身上的靈燭也用了近千支,還不算最開始落地的那幾日損耗。” 淩泉子死了? 餘風心頭微動,之前他還奇怪怎麼一直沒見到這人,原來是早就回塑靈池轉生去了。 “這麼多?”玉湘子驚訝出聲。 “不錯。實際上真正用在與尹芙越等人對戰上的香火卻是不多,更多的消耗是在後麵莫某脫身之時。由於莫某的神識被‘靈先鎖神術’封禁,抽身離場時無法判斷身後形勢,隻能頻繁使用以身化劍之法加速脫離戰場,這才導致靈燭所耗極多。” 玉湘子道了原來如此,又問道:“那按莫星君估計,後續靈燭可還夠用?” 莫無笙淡笑道:“暫時倒無需憂心。” 玉湘子聞聲沉默下來,而這時旁邊的回天也解開了玉書上麵的封禁。 此時那玉書褪去表麵紫封,現出瓷白玉身,其上還有細微銀線浮動,細看之下,卻是一篇法訣文字。 “復靈轉生神術?” 莫無笙眉頭微皺。 “什麼?” 玉湘子驚愕不已,“還有這種好東西?” 他連忙湊前細看,片刻後,卻又嘆了口氣,道:“原來隻能用一次。” 莫無笙笑道:“一次也是很不錯了,這可以重來一次的機會可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說完,他看旁邊餘風和回天都一頭霧水,便解釋道: “這‘復靈轉生神術’便是我等入塑靈池轉生時所使用的神術,而這神術的施展需要配合塑靈池的池水使用才能生效。這玉書上的銀色文字就是以池水書就,這樣的話,眼下即使我等身隕、陰靈消散,也能立時借這玉書轉生歸來。” “這次大會的召集人倒挺大方,竟能拿出這等物事來,往年可不見這等寶貝。” 玉湘子揶揄了一句。 “如此看來,其他玉書上多半也是這神術了?” 餘風猜測道。 莫無笙輕微頷首: “多半是如此。畢竟這次大會參與的星君實在是超出往年太多,而會前章程又有很大變動,他們以此物來增加奪得玉書者的些許生還機會,也不算出奇。” “不,老道以為,這仍是他們的助推局勢之舉。” 回天沉默片刻,撚須開口道: “理由有三:其一,這神術既然能使香火神靈復生,那麼諸星君對玉書的爭奪將會比前麵更加激烈,不少代價極大的法門也不會再憚於使用,因為隻要拿到玉書就能立時轉生歸來。故而他們爭奪玉書時,將會更加肆無忌憚。 “其二,玉書重要,但這轉生神術和上麵的塑靈池水更加重要。因為隻要拿到玉書後,便可將上麵的神術和池水取下來,留著日後再用。很多時候,一次當下復生的機會可比回塑靈池轉生來得更為珍貴。” 餘風暗自點頭,確實,一次當下復生的機會可比回轉塑靈池轉生珍貴的多,擁有前者便等於對敵時擁有兩條性命,這樣就完全可以用以命換命的打法取勝。 “其三,塑靈池水這麼重要的物事,想來若沒有仙尊點頭,他們也絕無可能拿出來才是。而這,就能看出仙尊之意。” 聽完這話,眾人心下俱都一沉。 餘風則多看了回天一眼,這位散修出身的老道,不僅心思深沉,也頗諳人心之道。 回天似有所感,轉頭微微一瞥,繼續道: “局勢雖差,但我等還是得繼續走下去才是,餘星君以為呢?” 餘風點了點頭,隨即將話頭丟給莫無笙:“回天星君所言甚是。莫星君?” 莫無笙沉吟片刻,道: “諸位昨日應該已經收到了漱星君的傳訊,眼下她和齊星君正追蹤一位神衛往北而來,我等接下來便去與他們匯合。” 眾人沉默片刻,都沒什麼異議,略一休整,便飛身往太安皇崖界行去。 經過半日疾馳後,兩方終於在一處海灣相遇,也正好堵住了一位掠海逃遁的神衛。 這位神衛現下的狀態就不是那麼好了。 此人身上不僅多處帶傷,連手臂也少了一隻,神色極為萎靡,看來是經歷了好一番苦戰。 而漱嵐煙兩人周身的氣息卻隻是略有浮動的樣子,餘風估摸著這兩位應該也是僥幸遇著這位神衛,並未與之直接對戰。 幾人分隔百丈之地,將神衛圍在中間,莫無笙當先拱手道: “胡校尉。小子莫無笙見過校尉。” 神衛共設九尉,每尉十二人,這位胡校尉便是其中龍驤尉副尉。 那神衛略微平復氣息,頓了片刻,道: “原來是莫家的小子。沒想到,莫延淳還有個這麼出息的兒子。” 這人臉色憔悴,旁人也沒法從他的表情中讀出他這話是嘲諷還是感懷。 兩息後,又聽他道:“這麼大陣仗,想必今日胡某是沒法兒幸免了?” 莫無笙語氣不變:“胡校尉若是願將玉書交予無笙,無笙必不會與校尉為難。” 胡校尉聞言哈哈一笑,又微微搖頭。 片刻後,眾人都微微凝神、準備一戰時,卻又聽他微嘆道:“也罷,這玉書、你便拿去吧。” 說完,他抬手一擲,便見一道紫色殘影飛向莫無笙。 莫無笙探手接下,隨即再次拱手道:“胡校尉高誼,無笙在此先行謝過。待此次清夷之會後,無笙定當登門拜謝。” “嘿。免了...” 胡校尉正欲再說,卻又止住話頭,側耳似在細聽什麼。 另一邊,漱嵐煙幾乎同時開口:“東方。四百裡。一人。” 眾人皆看向莫無笙,他還未開口,漱嵐煙又道:“南方,五十裡。是之前吾等所遇的禁法修士。” 見狀,莫無笙不再猶豫,向胡校尉略一拱手,便朗聲道:“向西,去玄胎平育界。” 眾人聞聲而動,但僅僅飛出十裡之地又不得不停下,因為有一人已在此恭候多時。 海麵之上,一位年輕男子凝立半空。 青衣覆身,烏簪束發,眉目微斂,相貌平平。 白矢。 星君巔峰,原身一教之主,自修香火念力,將《玉神洞真香火自在經》融於自身。僅有一次轉生記錄。無思域,已有仙尊界域之形狀。 這其中任何一項拿出來,都足以成為一位星君封神之資,而此人攬聚如此威譽,外表卻平凡得像是一個隨處可見的路人,完全沒有任何出奇之處。 不僅是平凡,他更像是一種,與外部世界難以言喻的契合。 雖然整個人立在那裡,但若不刻意去注意,他更像是一棵樹、一片雲、一塊石頭那樣天然的、自然的在那裡。 沒有任何突兀不合理的地方,更不會引起任何人的在意。 自然、尋常,這是觀者唯一的印象。 但餘風等人卻絲毫不敢大意,這位,在這次大會中可算是勁敵中的勁敵。 雖然他們這邊有六人之眾,但麵對無思域這樣的大範圍神通,人數再多也很難有什麼優勢。 三方皆敵,此去何路? 眾人都在心下急速思量。 往北是可行的,但白矢近在咫尺,若是讓這樣一位強敵粘附在背,豈非自取死路? 與之一戰?且不說以此人神通,己方三人能否將其瞬間拿下,而若一旦久戰,令其餘兩方趕來,豈非成為眾矢之的? 為今之計,隻有靜待時機。等另兩方趕來,將局勢攪渾,或許可以尋得生機。 若是形勢危急,至不濟還可以扔出一麵玉書給白矢,讓他們自行去爭奪。 畢竟他們可不知道己方有兩麵玉書在手。 局勢一下陷入僵滯,而白矢懸立青空之下,沒有任何動作。 莫無笙沉默片刻,先聲開口道:“白星君可是為玉書而來?” 白矢眉目不動,似將他當成了空氣。 莫無笙眉頭微皺。他也是來自大族之後,為神多年,還沒有幾人敢這樣無視他。 他袍袖一甩,正要動手,忽聽漱嵐煙輕聲道:“來了。” 音猶在耳,便見南方海麵微動,波分浪裂,現出幾位修士來。 餘風打眼一瞧,卻是四位皈依神靈,兩位結丹中期,兩位結丹後期。 其中一位麗色猶存的中年道姑模樣的結丹後期餘風認得,景清道人,鎮仙門出身,禁法大家。 她身邊的另一位女冠則是大會開始前的最後一刻才到來的,無人知其詳細。 但餘風看了這個女冠一眼,心中之前就有的疑惑更甚,依舊是某種莫名的熟悉感。 其餘諸人也稍稍分了些心神在她們身上,但還未有人開口,卻又不約而同回轉目光,移向白矢。 此人除了抬眼睜目外,並沒有多餘動作。 但隻是這一抬眼,瞬間,所有人心頭都是一凜,似是一座山在向自己凝視,一片海在對自己吐息。 直到這時,他給人的感覺才像是一個活生生的存在。 即使這存在給人一種窒息般的壓迫。 白矢並未看向莫無笙等人,而是朝那無名女冠看去,片刻後,恍然道: “原來是你。” 女冠回視一眼,並不搭話,而她邊上的景清道人則開口道: “福生無量天尊。禍福無門,惟人自召。他時諸因紛起,今日聚於一果,切是因果相報、如影隨形。” 眾人一時愣住,不知她在打什麼啞謎。 “奉吉道友,既已到此,何不現身一見?” 她再度開口,卻是喚起另一人。 “你這道姑一天天凈整些奇談怪論。要說因果,當年老道還在鸞回山逍遙時,可沒惹你鎮仙門,可你們倒好,直接把俺老巢都掀了。照這麼說,你鎮仙門被奉天道砸個稀巴爛也算是因果報應,屢試不爽!” 奉吉散人身形還在七八裡之外,但人未至、聲先到,出口就是毫不客氣。 “以鸞回山三散人之名,又何須我道尋因誅之。” 這卻是那位女冠開口,聲音輕緩平靜,不見多餘情緒蘊含。 “你這小娃娃又是誰?長輩說話,那有你插嘴的份兒?” 話音未落,一道金色弧光便隔空飛斬而來,而女冠身形不動,弧光劃至她身前三丈時便自行偏折,直往海中射去,半息後,徒在海中激起一陣波浪。 “好個毫厘分鈞之法。我說回天啊,你當年要是也有這娃娃這樣的天資,我老奉定會第一個奉你為尊。這樣也至不能被覺苦那廝搶了頭把交椅去,也不至於後來一照麵便被打個神魂俱滅了。” ‘了’字說完,奉吉那寬大的身形便現於眾人之前,此時他臉上譏誚更深,絲毫不見前幾日被餘風一發寶珠毀去半具金身時的狼狽。 他環視眾人一眼,冷嗤一聲,戲謔道: “這麼熱鬧?連這位也在?我說你白矢白星君怎麼也有閑心,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來跟咱們這些破落戶搶食吃了?難道連白星君也沒信心自度玄關、沖擊仙尊尊位了?” 白矢聽得這話,首次移轉目光,看了他一眼,隨口道: “靈果外物,於我無益。但這位是我的。” 他話中雖沒有明指,但眾人都知道他說的是誰。 他這話開口,不管別人怎麼想,餘風等人倒是心下一鬆,少了一名勁敵,這下就好辦多了。 “福生無量天尊。白矢星君與貧道這位師侄可是有緣法在前?” 景清和聲相詢。 “不。我有預感,我登臨仙尊的契機在她身上。” “原來如此。” 景清說完頓了片刻,又道,“隻是今日卻不能如星君所願了。” “回天。我掌門師祖的禁盤何在?” 女冠接著景清的話頭道。 莫無笙這邊幾人一直都在看戲,此時聽得這話,都下意識看向回天道人。 而回天還未開口,又聽奉吉玩味道:“回天啊,不如你說動你邊上那位,將手上的玉書讓與老兄我,我或許能幫你一償宿願。” 回天一時沉默。 他那蒼老的麵容上不見任何情緒顯露,連目光也微微放空,似思緒已不在此處。 片刻後,他搖了搖頭,似笑了一聲,不過這笑裡可沒有任何暖意,有的隻是當年身為三散人時的恣意與陰冷。 而後,他枯瘦身形凝立,袍袖無風自展,一聲冷喝貫空而出: “回天大好頭顱,誰取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