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九,天公生。 未時二刻,暮鼓響。 長安城門,將閉。 …… “唐郎,唐娘子!” “進城啦!快進城!” 來自大唐五湖四海甚至西域諸國的行人,身著奇裝異服,操著各色稀奇古怪的“洛下音”,呼郎喚娘,加緊進城。 獨一女子,牽一黑馬,倒行而出。 “小娘子,午時已過,城門將閉,出了長安城,一路千裡斷絕,可不太平!” 南城門外,一賣貨郎肩扛著一簍野味山珍,手推著沉重的獨輪木車正準備進城,將珍饈送往權貴之家的後廚,瞥見年輕女子孤身牽馬出城,好心停下提醒猶自不返,又道,“我聽說,城中一大戶剛被匪類盜了,那盜匪可真是猖狂無邊,竟連楊州大都督家都敢盜!更猖狂的是,這去年六月被聖人追封為揚州大都督的大宦官仇士良,生前武蓋王侯,死了卻不得安寧,因此盜匪被牽入一樁私藏兵器的大案,這才大年初九就被翰林學士院下詔又削了封,籍沒了家財,全城內外禁嚴。” 話落,貨郎一陣唏噓,禍不單行。 女子舉目眺望南山,稽首笑道,“多謝貨郎提醒,我非出城,乃是回山。” “太乙,乃我山門。” “熟的很。” 貨郎聞言告罪,立即想起長安城以南皆是仙家高人隱士福地,李白杜甫白居易都曾隱居於此,“小民有眼無珠,不識太乙仙子。” “罪過,罪過。” …… 太乙近天都,連山接海隅。 九衢南麵色,蒼翠絕纖塵。 寸步有閑處,百年無到人。 欲投人家宿,隔水問漁夫。 …… 長安之南有山,壽比南山,名曰太乙,形勢崔巍,峭峻險拔,不知棲息多少猛獸異禽。在那靠近渭湖的山坡上,稀稀拉拉散居著幾戶人家,甚至還有仙家洞府,道觀金殿。 黃昏時分,山湖一片靜謐。 太乙深處,那些晝伏夜出的猛獸正悄無聲息出洞,四肢奔馳如電,足踏青苔,穿梭在山林間尋找獵物,林間,偶爾傳來一陣躡手躡腳的微弱動靜,那是野兔猢猻一類的小獸,小心翼翼地正避開出沒的猛獸,四處尋找果實。 正月的初春,說不出多冷,也沒有多暖,起自西域三十六國的烈風,吹過東土大唐的崇山峻嶺高崗,又撫過長安以南的太乙山林,最終隻挽起一片輕紗,在黃昏的夕陽下,勾起一個角兒,落在臨渭湖上的一葉輕舟,舟上有一女子頭戴蓮花玄冠,身著一襲春衫黃裙,手邊一個酒葫蘆,約莫十八九歲,亭亭如玉,正於田田荷葉間楫舟小憩。 不是那牽馬出城的女子? 能是誰? 此時,女子一雙美目正閉著,眉頭皺起,似睡的並不安寧。 豎耳細聽! 女子一雙朱唇,呢喃不斷。 “啊!……” “不要!……” 她似正深陷在某個噩夢裡,無法掙脫。夢中,陰暗慘淡的光芒籠罩著森林,沉入一片死亡般詭異的靜謐,頭頂魚鱗般的天空陰陰的,厚重的烏雲將人壓得喘不上氣,鳥雀驚飛,百獸驚走。 前、後、左、右…… 各類呼吸聲,腳步聲,越來越急促。 一群妖魔如同蟄伏的野獸,從暗穴裡湧出,它們時而咆哮,時而冷笑,時而陰森的令人不寒而栗。 一切秩序都為它們所踐踏。 它們如貪婪的掠食者,追在她的身後,企圖吞噬她的肉身和靈魂。 穿過迷霧的森林,她一路跑至湖邊,頭發也散了,裙裳也破了,絲鞋也沒了,赤足踩在濕潤的青苔上,腳邊是一片無邊無際的暗湖,湖中有妖魔不斷往外湧出,企圖將她拽下岸邊。 她尖叫一聲。 想要退後。 可是後麵也沒了退路,就在她黃裙即將被妖怪抓住的瞬間,湖麵上突然出現一道天青色的倒影,寬袍蕩蕩,朝她緩步而來。 “從兒時起,我便在做一個夢。” “夢中,迷霧重重,各道妖魔鬼怪、魑魅魍魎,齊齊湧出,與我形影相隨。” “我想逃,卻逃不掉。” “我逃到哪裡。” “哪裡就帶來災難……” “人們害怕我,父母遺棄我……” “我的存在,引來各道妖魔鬼怪、魑魅魍魎、還有災難疾病。” “我甚至被人喊做妖怪,掃把星!” “噩夢,每每到最後,總會出現一個穿越黑暗而來的來者。” “一步,一步,向我走來。” “我不知道他是誰……” “是來拯救我?……還是帶我一起下地獄?” …… “叮呤、叮呤……” “叮呤、叮呤……” 臨渭湖的湖岸邊有一尊泥胎佛像倒在岸邊,許是許久無人供奉,不僅周邊長草,半邊佛像身子也早就塌了,隻做了一個兔子窩,偶有野兔從佛像後蹦出,偷偷啃食著杉樹上掉下來的野果。 一匹無主的黑馬,正栓在佛像百步開外的杉木上,自個慢慢踱著蹄子,一個受足戒的苦行僧,背著行囊經篋,手搖轉經筒,沿著濕滑的青苔小路,走過馬兒身邊,口中不停喃喃自語:“佛陀,又稱為:佛,其意為:覺悟者。” “我要覺悟!” “我要成佛!” …… 臨渭湖上,春波如醉。 女子手戴銀鈴,小楫輕舟,夢入芙蓉浦,手邊酒葫蘆,撲通一聲落入湖中。 一股失重和船身的震蕩感,頓時襲上心頭。 驚得她從夢中醒來。 輕撫著起伏的胸口,女子喘著大氣,警惕的環顧四下,夕陽西下,太乙山風景如畫,無論天上也好,岸上也好,水下也好,明明都沒有任何妖魔出沒的跡象,可是她的心緒就像這起伏的湖麵漣漪,一圈一圈的在放大。 “呼……” “原來又是夢魘一場……” 岸邊黑馬,不解少女心事,隻是焦躁不安的走在岸邊,噴著鼻息,暗自嘶吟。 “噓……噓……” 她姓祝,雙名春嬌。 是終南山道門在此的分觀“太乙殿”的殿主“李天然”的徒弟。 李天然,在道門地位極高。 作為仙宗十友“謫中仙”李太白次子,為當今六大地仙之一,上清宗最逍遙快活不管俗事的祖師爺。 徒憑師貴。 大唐道門皆知李天然這位容貌嬌美的女徒弟,行走江湖不足三年,做了不少大唐男兒都做不出的快意事兒。 祝春嬌年紀輕輕已揚名於江湖,此時卻並不高興,看著湖光春色的臨渭湖,再美的景色,於她,也隻如過眼雲煙,入不得眼中。 瞥了一眼岸上如影隨形的寶馬,輕舟上的祝春嬌,撫著猶自驚魂的胸口,看著湖中美麗的倒影,想起臨出城時,好心賣貨郎的提醒,暗自苦笑自嘲。 “常言道,女子思春,男子傷秋。” “祝春嬌,莫非因為這時節,你這思春之癥便又犯了?為了一個至今姓名也不知的人……年年下山復上山……還為此飽受那些噩夢糾纏……” “真不知你為了什麼?” 她口中不知姓名之“人”,乃終南山上建元寺裡借讀的一讀書人。這些年李天然雲遊四海,連她一年也難得見上一次,所住的太乙殿位於南山上,人跡罕至,打小隻有她一人守著太乙殿內祖師爺逍遙子的木塑雕像和珍瓏局,獨自長大,沒有親人,沒有朋友,除了一便宜師兄,常年行蹤不定,十分孤獨。 直到前些年那讀書人搬來山上,與她做了鄰居。 她倆算是“相識”了。 其人溫潤如玉,她常趴在墻頭看他飲酒、下棋、吟詩,不知是因為他念的詩格外催眠,還是什麼原因,每每見到他,聽聞他的聲音,她的噩夢便少一些。 於是打十三四歲起,她便偷偷傾心於他。 可惜落花有意,流水不知情。 聽廟裡的和尚說他早有了未婚妻,加之女冠的道家身份,故而她從不敢靠近,隻是偶爾遠遠的蹲在墻頭,看上那白衣書生一眼,聽他念上幾句詩文,幾篇聖賢文章,就心跳不已,跟著了魔似的日思夜念。 行走大唐三年,她本盼著能忘了他。 然一人獨行,越走越是孤獨,便越發的想他,便忍不住想要回來,就算他人走了,姓名,樣子,她甚至都記不清了,就是想要時不時重回故地,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看一看。 黛眉開,嬌橫遠岫,綠鬢淳,十八、九歲的女子,一雙丹鳳眼,早早便染上濃愁春煙。 大抵是師傅給她取的名不吉。 春嬌,春嬌,思春而嬌。 然,春有意,冬無情。 終是鏡花水月。 夢一場。 “祝春嬌,你個女冠,知道何謂世俗有別嗎?況且,人家都有了未婚妻,你還念他作什?” 腰間掛著一塊男佩,祝春嬌想到氣惱處,狠狠抓起腰間那男佩就欲往麵前的湖中拋去,就在這時隻見波光如夢,一艘漁船停在遠處大湖當中,一個漁夫背對她正在唱著漁歌拉網捕魚。 微波粼粼,漁歌唱晚。 本應是多麼秀美安寧癡醉的一天。 突然,隻聽湖上傳來一聲“啊!——”的尖叫,刺破湖麵。 她當即將拋出去的男佩快速收了回來,塞進衣襟中,然後趿著銀仙繡花鞋於那新荷上一點,便如蜻蜓點水,盈盈水袖拂過田田荷葉,淩波一躍。 宛如姑射仙子,蹁躚飄飛而出。 “叮呤”一聲,她輕身落於漁船之上。 “漁翁。” “你怎麼了?” 戴著銀鈴的手輕搭上漁夫的肩頭,漁夫回頭隻見一霞帔雲發,鈿鏡春容的女冠輕身落於他的漁舟,不禁迷了眼,忘了剛才的驚恐:“仙姑降世了嗎?……” 春嬌莞爾一笑,“何事驚慌?” 下一刻,漁翁回神,低頭指著拉上來的魚網中的捕撈之物,結結巴巴中吐出九個字:“我我我……網到一顆人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