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掌鞋(1 / 1)

從熱炕頭出來,滾燙的屁股還沒反應過來,就被西北風吹了個拔涼。   擼下狗皮帽子的護耳,李肖走出院門。   多麼熟悉的夜色,我回來啦!   今夜無月,天很黑。   但就算閉著眼,他也知道這裡的每條路,每棟建築。   那時,跟著師傅學修鞋,每晚都要在這樣的夜裡回家。   師傅老秦頭。   據說,解放前給大車店當護院,後來當更夫。   大車店沒了,就在原大車店的門房裡修鞋。   女兒遠嫁,老伴兒過世,老秦頭兒想收個徒弟。   那時李肖覺得讀書無望,也想學一門手藝。   老秦頭兒挺喜歡李肖,對脾氣。   倆人都是話少,認乾。   秦師傅家離得不遠,走路十幾分鐘就能到。   黃二旺家卻有點兒遠,他家在南住宅,要過一條河。   “師傅。”   “嗯。”   這就是師徒倆打招呼的方式,沒有一句噓寒問暖。   小板凳、帆布圍裙、錐子、頂針、線繩,還有一隻破鞋。   這些都已為李肖準備好。   “看著。”   師傅坐在小板凳上,把圍裙掛在脖子上,又展開鋪在腿上,拿過那隻破鞋,錐子紮進去,再掛上線拽過來。   然後,用嘴在線上捋過……   “你來。”   李肖聽話地坐到板凳上。   上一世學了一年多,這些程序早已爛熟。   隻是,如今破鞋的味道咋這麼難以忍受?   還有,用嘴給穿過爛鞋的線繩潤滑……   “用嘴!”   師傅命令著。   線繩穿過兩唇之間……   “啊~嘔~嘔~”   李肖差點兒吐出來。   他不好意思地看向師傅,師傅也看向他。   窗外的風,呼呼作響,吹斷了一根冰溜子,落在梆硬的地上,發出“哢嚓哢嚓”碎裂的聲音。   “算了。”   師傅卷了一根蛤蟆癩旱煙,一口就吸進去了一半。   “師傅。”   以前不這樣啊,李肖也不知道現在咋滴啦。   抽第二口,蛤蟆癩燃盡。   師傅搖搖頭:“你跟昨天不一樣。”   熄滅煙頭,師傅開始收拾工具。   “師傅。”   “你走吧。”   師傅不是生氣,而是從他的眼神裡看出了與昨天的不同。   有這樣眼神的少年,不會滿足於掌破鞋。   李肖在師傅眼神裡看出堅決。   他深深地鞠躬,在90度的角度停了好一會兒。   他想說,師傅這一世我能讓你過得更好。   想了想還是沒能說出口。   麵對對師傅這樣的人,說那麼多乾嘛?乾就完了。   ……   “媽,我回來了。”   他敲響了家的院門。   “今天咋這麼早?”白書蘭打開大門。   “我今天有點累。”李肖輕聲說。   白書蘭沒吱聲,今天她也累。被人喊了三天名字,不隻是累,更是名聲和靈魂的雙重折磨。   好在結束了,都睡個好覺吧。   剛到外屋地,李肖就被肖木子攔住了。   那時,礦上分配給職工的住宅都是聯排的人字頂磚瓦房,當地人叫:趟房。   一趟房十戶人家,每戶約二三十平米,結構都一樣。   進門叫外屋地,外屋地南麵房門旁有一個灶臺,北麵隔出一間小房,一般做儲藏間,也可以勉強住一個人。   向西或向東再進一道門,叫裡屋。   裡屋南麵一鋪大炕,有的人家可以擠下十來口人。   “李肖!你騙我們。”   沒有了其他同學,肖木子也不裝了,她叉著腰,攔住李肖去路。   “沒有。”   李肖走進自己的小屋。   “到底咋回事?”   肖木子不依不饒,站在小屋門口。   她認真執拗的樣子好可愛,李肖真想上去親一口。   可是不行,現在的他不是這少女心中期待的樣子。   慢慢來,這一世,我一定會成為你想要的樣子。   李肖盯著肖木子:“這才是我。”   肖木子似乎感覺到了他眼神裡的某些東西,臉頰一下熱了起來。   但她不可能因為他一次作業,就改變固有印象,關係特殊也不可能的。   “少扯,說!”   “不信算了。”李肖假裝無所謂地揚揚眉。   “媽,你看他!”肖木子又跺腳,回頭向白書蘭求救。   白書蘭看著倆人,輕輕笑了笑:“別問了,快睡覺吧,明天還得值日呢。”   “媽,他……”   “想說的時候,他會告訴你的,急啥呀。”   白書蘭摸了摸肖木子的腦袋,憐愛地說。   “哼!”肖木子走了。   關上門,小屋又回2023。   窗外,二十一世紀城市的夜色霓虹閃爍,南方城市的晚上比白天人還多。   他無心欣賞,第一眼就去看角櫃。   角櫃上鑰匙沒有了,他寫的信也沒有了,出現了另一張白紙,上麵還有一行娟秀的字。   心跳加速!   終於跟二十一世紀聯係上了。   他抬起頭,閉眼,深呼吸,拿起那張紙。   無論得到什麼回答,都是成功!   睜眼——   【我已報警。】   啊?!   4個字,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1個標點。   李肖心沉半截。   仔細一想,報警也並非壞事,報警才能消除敵意。   最重要的是通聯不能斷,必須回復,保持狀態。   該怎麼回復呢?   徘徊了好幾圈,他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   把身份證放在角櫃上。   蹲在角櫃旁守了十幾分鐘,李肖自嘲地笑了。   乾嘛如此焦躁,人家發現也需要時間的嗎,這事不急於一時,1984的今晚才是最緊急的。   他開始給手機充電,定鬧鈴。   必須小睡一會兒,今夜注定不安寧。   賓館的大床真舒服,吸氣~吐氣~,3分鐘入睡法,戰場上的老兵都會。   ……   “鈴鈴鈴鈴”手機鬧鈴響起。   該出發了。   臨出門,再看一眼角櫃。   身份證不見了。   好事!這說明溝通還在。   裡屋傳來母女均勻的呼吸,今晚我要給你們一個好夢和平安。   輕輕打開房門,來到倉房。   找一條破麻袋,一根麻繩,半卷電工膠布和一把鐵鍬。   這些東西都是那個年代居家必備。   插緊大門,上墻、翻下、落地,一氣嗬成,輕若貍貓。   腰紮麻繩,肩扛鐵鍬,掛著麻袋,妥妥的那個時代“偷煤套裝”。   穿過小樹林,走過長河橋,溜溜達達,李肖走向黃二旺家。   幾十年沒乾這種事了,那沉穩的老心靈居然還有點小興奮。   今夜,月黑風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