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夜夜難眠 劉竹影自從來到這個地窩子裡,基本上,沒睡過一個好覺。 來到連隊的每個深夜,劉竹影幾乎都輾轉反側。 有時睜眼到天亮,腦殼昏沉沉,腦仁生疼,腦袋裡像是灌滿了漿糊。 夜夜夜,難眠。 這黑漆漆的地窩子裡的任何動靜,都逃不過她的耳朵。 屋裡此起彼伏地響著呼嚕聲,有的像高壓鍋冒氣似的發出“哧哧”聲,有的像喉嚨有痰似的,“呼嚕呼嚕”響個不停。 別看是炎夏,塔裡木這裡晝夜溫差大,地窩子裡又是冬暖夏涼,劉竹影最後一個到宿舍,床位是加的,自然是最差的,靠著門口。 夜裡,開門關門走動,都會襲來一股股逼人的冷風。 更讓她不舒服的是,她來時,十一人的宿舍裡,隻有三人和她打招呼:那個別人叫她“眉眉”的,那個人稱“黑非洲”的,還有一個比她早來兩天、上嘴皮有點外翻、被嘰嘎叫做“爛番茄”的安徽姑娘李點點。李點點塊頭蠻大,個子跟黑非洲差不多,腰身粗壯,猛一看,還以為是從山東來的人高馬大的山東姑娘。 其他人,對她則不理不睬。特別是那個嘰嘰呱呱沒個夠,比她高不了多少的小眼睛塌鼻子“嘰嘎”,在火車上時,就對她不客氣,現在,竟斜著眼看她!窗臺上,堆滿了大大小小她們吃剩的半拉子、小半拉子包穀饃,又乾又硬,金燦燦的一片!對那些上海人的浪費,她心裡一百個瞧不上,但她也決不去動那些饃頭乾。 不久,老職工的老婆們,風聞上海青年女宿舍有不少剩饃乾。有那膽大的,來到宿舍,嘻笑著說家裡喂了雞養了鴨,拿回去喂雞喂鴨。扔在那反正沒啥用,她們來一次,等於幫宿舍打掃一次衛生,何樂而不為? 特別是一個外號“八個饃饃”的河南女人,來一次,就兜一圍裙乾饃頭,笑瞇了眼的出門。叫她八個饃饃,據說是一次年底,在阿克蘇的先進生產者慶功會上,她一氣吞了八個白麵饃下肚!而且,是兩百克一個的白麵饃! 在才來的幾天裡,每晚上,大半夜的,便是那些上海人改善生活的美好時光。煮香腸,烤年糕片,沖藕粉,吃餅乾,開紅燒肉罐頭,嚼話梅牛奶糖…一些紅紅綠綠的玩意兒,她從前連見也沒見過。屋裡,常常溢滿了各種各樣的甜香味兒。 她總是悄悄強咽下口沫。她們那個圈子裡的,你吃我一口,我喝你一勺,好不熱鬧。黑非洲和眉眉吃東西時,都會客氣地讓她,她總是客氣地謝絕了。 她已經知道,黑非洲叫何田田,是這幫上海女青年裡的例外,和她一樣,也是農村人,隻不過,人家是上海的農村人。黑非洲也是新成立的婦女三排副排長兼一班的班長,勞動積極得很,來了例假,也不享受應有的兩天休息,草紙一夾,又下大田了! 那個眉眉,叫王眉娥,說個話嗲兮兮的,是婦女三排的排長,聽說是這幫上海青年來XJ時的副中隊長。那個戴銀煌煌手表的白伍德,也就是上海青年來時的中隊長,有事無事常來宿舍找她。 最讓她頭疼的那個婆婆嘴嘰嘎,其實,大名叫陳來娣,不過,除了領導點名,沒人叫她的大名。 廢鉛桶做的小爐子,灶上紅紅的爐圈,被她們壟斷了快一個禮拜。 終於,一個禮拜天的傍晚,空出的爐圈上,煮著劉竹影的牙缸,滿地窩子裡彌漫著濃烈的臘肉香。 黑非洲、眉眉,婉謝了她的盛邀。 她給蕭長元留了一半在碗裡,剩下的,她和安徽丫頭點點,吃肉喝湯,“滋滋”有味兒。 “這麼多天了,你的肉恐怕變味道了哇?”嘰嘎暗咽口水,不屑地。 “哈哈!”劉竹影抬頭,揚了揚筷子上半片紅艷艷的臘肉笑道,“味道是有。不過,不是你說的啥子變味,是香—得—來—的味道!”最後一句,她拖長音調,學著上海腔。 “啥了勿起!還沒阿拉肉鬆好吃!”嘰嘎說著,從小錫箔紙袋裡捏了小撮褐色乾渣渣,放進嘴裡,咂吧得很響。 “嘖!乾柴禾渣一樣!別說買了,白送,我都不會要!”竹影不示弱。 “嘖嘖,真真的沒見過世麵!肉鬆都勿曉得!”嘰嘎一臉的瞧不起,“阿拉上海好吃的多的是,蟹殼黃白斬雞南翔小籠包、三黃雞紅燒獅子頭高橋鬆餅…儂恐怕連名字還沒聽說過呢!” “你那些名字,我是沒聽說過。不過,天下人哪有不曉得‘川菜’兩個字的?!”她自豪笑道。 “哼!儂要在南京路上走走,連東南西北還摸不著!” “你要在成都重慶呆一下,要哭著找警察叔叔了!” 屋裡其他人大氣也不出,看著她倆唇槍舌劍。 “到頭來,儂還不是鄉下出來的!” “鄉下出來的,又哪樣?我的家鄉,田青水秀,大米豬肉,隻要有錢,啥都買得到!” “你家那麼好,那麼——”嘰嘎一本正經地用普通話,瞪著她,咄咄逼人地喊道,“還跑這裡乾啥呢?!” 頓時,她的臉紅了,隨即鎮定下來,也大喊:“既然,上海那麼好,你跑這裡來乾啥?!” 嘰嘎頭一揚,得意笑道:“我呀,是專門響應國家的號召,專門挑最艱苦的地方去!我是跑來建設XJ!建設塔裡木,建設三棵樹的!上海政府,敲鑼打鼓送我上火車;XJ政府,又敲鑼打鼓歡迎我下火車!”她話鋒一轉,“你呢?你一個人到這裡來乾什麼?!” 那些上海人用贊許的目光,支持嘰嘎。 劉竹影遲疑了一下,小聲道:“我沒你那麼多光麵子話!要不是家裡窮,沒錢,鬼才會跑到這裡來!” “哈哈哈——”屋裡人,除了李點點,都大笑起來。 “自私自利!” “落後分子!” “投機分子!”其他上海人,七嘴八舌。 “一一,一二一!發展體育運動,增強人民體質!提高警惕,保衛祖國!一二三四!”嘰嘎臉上漾著勝利的笑容,甩著膀子,在床上來回踢著正步,壓得床板“嘎吱”亂響。 窗臺上,剩饃頭越來越少。就連這少得可憐的乾饃頭,也被那些上海男青年搜走了。八個饃饃她們,幾次來都空手而回,以後,也就沒再來過。 來連裡的這些天,劉竹影吃的,全是蕭長元從嘴裡摳出的口糧。連隊每個職工的定量,都是死死的。三十九斤乾糧,從數字說,不少了,但對一個男同誌來說,沒油水,活又重,就有點吃不飽了。每頓何況,都是她吃了一小半,他再端過剩下的,蹲在俱樂部的角落裡,悄悄吃。他的雙頰,陷得更深了。她看在眼裡,焦在心上。 她和那些上海丫頭們一樣下大地,她非但沒口糧,月底,也沒拿到一分錢。十來天流的汗,隻當付了床板錢。 人家安徽丫頭點點,到連隊的第三天就和一個去年來的上海人領結婚證了,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隻不過地窩子不夠了,暫時擠在集體宿舍裡。李點點的老頭,看起來比蕭長元還老相呢。不過,看著人家數那十天的工資,劉竹影心裡還是癢癢的。 錢還沒掙到一分,家裡要命的信就到了!媽喂豬時,不小心在青石板上絆了一跤!看病要錢!她走時借錢的那幾家,也催著家裡人趕緊還錢! 錢錢錢!到處都要錢!她總不能去偷去搶呀! 幫她的,還是隻有蕭長元。買完飯菜票後,他手裡還剩十四塊五毛七分,又向同舍的借了二十塊,湊了三十塊,交到她手裡,還笑著說,那四塊多錢,是兩個人一個月的花銷,得省點了。 上海人,看不上她。她暗暗埋怨媽媽為啥把自己生得這麼矮小?!昨天下午,割最半個條田的麥子,把地裡的麥捆挑到地頭的牛車前時,嘰嘎使勁上大麥捆,壓她的擔子!她和嘰嘎吵起來,嘰嘎罵她“三泡牛屎、土行孫!”她回敬嘰嘎“平底鍋、一線天!”氣得嘰嘎咬牙切齒。 可是,她自己心裡也沒好受到哪去。她相信,如果自己的個頭不是一米四九,而是一米五九的話,那些比較稱頭點的上海青年,就有可能看上自己!有啥子法?老天實在不公平啊!不但沒讓她生在城裡人家,還給了她這麼丁點兒的個頭! 其他省來塔裡木支邊的男人,大多成了家,連娃娃都有了;剩下的,也絕沒有比蕭長元更順眼的了! 她還能怎樣呢?他不就老相點、嘴笨點、人太老實點嗎?! 唉,要不是家裡太窮,打死她,也不會跑這麼遠,來這麼個鬼地方受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