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還擠成一團的人群這會兒已經分開了一條道,方哥走了出來。一時間,雙方目光都聚集在了他身上。隻要他點一下頭,周哥他們恐怕得斷上幾隻手腳才能離開。 而且,巷子的街坊們隻會看熱鬧,絕不會有人阻止。 然而,方哥卻對著那幫小混混擺了擺手,讓他們把人放了。話說了兩遍,小混混們才不情不願地閃開了一條道。有個“黃毛”氣不過,一直在那嘀嘀咕咕的:憑什麼,咱們人多,就得給他們個教訓,要不然…… 方哥沒做聲,隻看了那人一眼,對方立時就不吭聲了。 “馴服”了小混混們,他又轉頭對著周敏兒的哥哥說,剛剛已經解釋過了,事情確實不是他乾的。 沒錯,他是追求過周敏兒,但那是兩個月以前的事兒了,在被拒絕了之後他就沒再找過她,更沒有跟蹤她,她的死跟他一毛錢關係也沒有。 敏兒哥哥看了看周圍那些人,沒吭聲。可是眼神裡卻分明寫著“不信”。 方哥又繼續說道,他知道口說無憑,但別著急,等一會兒就有證人來。 證人?江夏有些奇怪,下一刻,就聽見圈子外麵有人喊道:來了來了! 光是這大嗓門,她看都不用看就知道是方洋。果然,下一刻,瘦竹竿一樣的方洋分開人群,擠了進來。一麵還往身後招呼:快點快點! 江夏這才看清他身後還跟著兩個人。 一個是三十來歲,身材微胖的少婦,一張臉不知是不是擦了粉,白得跟麵團似的。還有一個男人,看著四十上下,身上係著一條油膩兮兮的圍裙。 江夏瞧這兩人眼熟,腦子裡還在想呢,有看熱鬧的人已經一口叫了出來——哎呀,這不是二姐和姐夫嗎? 江夏這才想起來,這二人是東麵街口上開小飯店的夫妻倆。那個女人姓王,在家排行老二,大家夥都叫她“二姐”。男人就跟著她被喊做“二姐夫”。 這兩人是被方洋叫過來作證的。平日裡掌店做主的都是王二姐,男人不善言辭,隻負責掌勺下廚。一見這麼多人,趕緊把自己老婆推到前麵。二姐倒是不含糊,大大方方開了口。 她說25號那天晚上,方哥和四個小兄弟在她小飯店裡喝酒。他們要了四個菜,從傍晚六點多坐下,一口氣喝到了十點多。她惦記著打烊,各種明示暗示,可方哥他們幾個人就是不走。她正發愁怎麼“請”走他們呢,就聽見外麵有人在大喊“救人”。 當時,一個小兄弟出去看了一下,回來說弄堂裡麵有一個女的正挨家挨戶砸門求救,說是老母親在家裡犯病了。 原來,女人家住在弄堂深處,家裡就母女兩人。老太發病之後,女兒打電話叫救護車,可是急救中心的人一聽是七巷八弄,就說過不去。 一來是路太窄了,車子開不進去。再者,裡麵七拐八繞的他們也不熟悉路。所以救護車隻能開到江邊,讓病人家屬自己想辦法過來。 而且要盡快,不然耽擱了搶救時間他們不負責。 老太太的女兒一點辦法也沒有,隻能跑到外麵大喊救人。 方哥一聽就站起來,喊上了其它人出了門。當時,二姐想著都是街坊,能幫就幫一把,便也讓自己老公跟著一起去了。與此同時,弄堂裡也有人聽見聲音出來查看。 就這樣,他們大概七八個人,拆了一張門板當擔架,把犯病的老太放在上麵,抬著出了弄堂,又一路緊趕慢趕地到了江邊。救護車已經等在那裡了。 其它人當時就回去了,方哥瞧著老太的那個女兒嚇得六神無主,怕她一個人辦不了事,於是就跟著一道上了車,去了醫院。又幫著跑前跑後,一直到老人搶救成功,安排住進病房裡,他才回來。 那會兒,都已經是第二天早上了。 方哥回來的時候,二姐的店正好開始卸門板準備開張,方哥把前一晚的酒錢付了,二姐還跟他假客氣了一番。 所以,周敏兒出事的時候,方哥根本就不在七巷八弄裡。 好了,這下誤會解開了。聽完了二姐的敘述,敏兒哥哥雖然一臉不可置信,但也再說不出其它的話來了。 他說不出來,可就輪到街坊們說話了。 大家夥原本就看不上城中村的這些人。此刻自己人這邊占理,開始不饒人了。一人一句,一開始還沖著周哥他們這些人去。說著說著,話裡話外的就轉向了死去的周敏兒。 周敏兒的“名氣大”,這些人多少都是有些聽過的。於是便有人指責周敏兒打扮妖嬈,整天招搖過市,屁股後麵跟著一堆不三不四的人。有道是“蒼蠅不叮無縫的蛋”,是她自己招惹是非,所以才落得這個下場。 還有人說,周敏兒整天吊著這幫傻小子們玩呢。實際上她心比天高,壓根看不上江北的男人。一心想著“攀高枝”呢。說這話的人還特意指了指南麵。 對對對。 有人急忙附和,說自己一個月前夜裡外出,看見一輛黑色小轎車從南城方向開過來,到了橋頭停下,周敏兒從上麵下來。車窗搖下來,他看見了車上坐著個男人,估計應該就是那種“有幾個糟爛錢的”小老板。 話說到這兒,開始越來越過分了。 江夏眼看著敏兒哥哥捏緊了拳頭,眼圈都紅了。要不是他們人少,勢單力薄,他恐怕就要上去跟造謠的人拚命了。 江夏也看不過,趕緊上前打圓場,說人都沒了,大家夥就別說這些了。 然而她的話根本沒有人在意。眾人反倒是對那個八卦起了興趣,紛紛打趣地問那人,看清楚黑車的小老板長什麼樣了嗎?兩個人有沒有什麼“親密舉動”? 江夏看著這一幕,不由得想起“曾經”那場葬禮上,那些人們也是這麼編排周敏兒的,如今隻不過是換了一個對象而已。 甚至也不隻有此時。 從案發之後巷子裡就開始有各種流言。明明看過現場的人都說周敏兒死的時候衣著完整,但仍然有人編出“先奸後殺”“褲子都讓人扒了,白花花一片”之類的橋段。 江夏不由得想到了後世一個詞“蕩婦羞辱”。 突然,方哥吼了一嗓子:行了,都閉嘴吧!該乾啥乾啥去! 議論這才戛然而止。 周家人走了。看熱鬧的人也散了場。 江夏終於再次蹬起車子往橋邊趕去。 她回想起方哥吼出那一嗓子的時候,瞪著眼,臉色鐵青,但他的表情既不是吃驚,也不是憤怒,而是一種很難形容的……悲傷? 她忽然意識到,或許剛剛那人不是造謠。“南城小老板”可能確有其人,更甚者,方哥很可能是知情的。方哥承認追過周敏兒,可為什麼很快就放棄了?他手下眼線多,必定是看見了些什麼,知道了些什麼的。 心裡不由得一陣唏噓。 周敏兒是有錯,但她的一生本質上是一場悲劇。而且這悲劇也不獨屬於她,同時也屬於的每一個江北人。包括江夏在內。 出生在一個卑賤的地方,要怎樣才能擺脫命運? 南城人看不起江北人,江北人瞧不起城中村的人。同為底層的他們總是在互相傾軋,可是誰又能比誰好到哪去? 周敏兒是窮怕了。她隻是想擺脫這種“一眼望到頭的日子”。想往上走,想當人上人。不管是這一世,還是“上一輩子”,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她的所作所為全都奔著這一個目的。 隻不過她每一次都失敗了。 別說周敏兒了,江夏自己還不是一樣嗎? 她不是也為了“往上走”,才選擇了出身高家境好的老公,進了銀行係統,拚命地工作。結果呢,二十幾年,婚姻,家庭,生活,什麼也沒得到。 怪誰呢? 說來怪好笑的。日後江北改造,鄙視鏈最低端的城中村人反而成了最大的“贏家”。 一開始工業園征地的時候,城中村隻有靠近巷子的一側被劃入了其中。後來過了一段時間,江北開始修高速公路,村裡被置換到北麵的那些地,有一部分被高速公路征用了。 結果在挖地的時候,人們發現原來地下有大量的優質沙子。 於是村裡就偷摸地在工地周邊挖沙賣沙。剛一開始還有所遮掩,後來逐漸肆無忌憚,賺到的錢被當做紅利全村人一起分。在那些年裡,光是靠著賣沙子他們就賺了不少錢。 幾年之後,城中村剩下的部分全部拆除,建住宅小區。而此時江北的地價早已飆升,拆遷補償款比最初的時候翻了十倍不止。再加上之前賣沙子的收入。這個村子裡至少出了一二十個身價幾百萬的“富豪”。後來他們又用這些資金買樓,又出了一群“包租公”“包租婆”。 而周敏兒家因為離巷子近,早在工業園時期就拆遷了。此後她又匆忙嫁人出國,後麵一連串的好事,跟她一分錢關係都沒有。 而這一次更令人唏噓,她甚至都沒有活到那個改變命運的“消息”落地之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