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天李範睡得不踏實,老是夢見自己殺人。 一個大雨初霽的秋夜,李範再次從噩夢中驚醒,便披了件外衣,拿著卷《金剛經》和《春秋》登上寺廟裡的鐘樓。 空曠的庭院裡隻能聽見李峴雷鳴般的鼾聲,有幾個鎮詭衛守在寺廟的廊房裡。 十月的長安秋意未消,冬寒將至,李峴借月光讀了兩章《金剛經》就放下轉頭去讀《春秋》。 看到介子推割股奉君時,李範不免再次撫掌嘆息。 “少卿禪心萌生,日後有沒有想過和貧道把臂入林?” 半空中拋來一個細柳圈,李範左手接柳圈,右手抽刀,語氣鎮定自若: “我做不了謝豫章,司丞也不是竹林七賢。” “也是,他們赤身露體狂歌縱飲的豪放灑脫我倆都學不來。” “司丞,現在又不是三月三,你折細柳圈做什麼?” “晉文公見介子推墳前的死柳樹復活,便折了柳枝編圈帶在頭上紀念介子推。” “生前不尊介子推致仕意,活活燒死母子二人,死後極盡哀榮不過是博一個敬賢的虛名。” 李範把細柳圈放在膝上,繼續讀《春秋》。 “但是《左傳》《史記》皆未記載文公焚山,而是說他環山而封,看來比起這兩本典冊,少卿更相信《莊子》。” 李範一聽來了精神,莊子可是道祖道宗級別的人物,子書少晗身為道士,居然不偏信莊子,但轉念一想,茅山上清派好像是奉南嶽夫人魏華存為開宗祖師。 莊子則是玄真派的開宗祖師,兩派奉的主神還不一樣。 “萬千皆一,大道唯真,玄不可知,妙不可言,謂之玄真,謂之妙真。即臨即正,即正即真,體道契真,通達頂真。” “少卿,你故意在我麵前背誦妙真玄旨是何用意?”子書皮笑肉不笑。 “我還以為你們對別的道派的妙旨經文一概不知。” “大道唯一,立意萬千,見解不同,自然會衍生出諸多道派,少卿,道派分立不比朝廷黨爭,彼此間要爭個你死我活。” 李範自討沒趣,收刀入鞘,“司丞來找我有什麼事?” “介休縣有個送解牒的驛夫說看見了霹靂車和像玃一樣的雷獸,負責此案的大理寺評事被雷獸咬斷了一條腿,馬上崔寺正就要來拜訪少卿了。” “司丞有千裡眼順風耳?” “我哪有這神通,不過是養了幾隻滄州轉言鳥給鎮詭衛和不良人使用,那幾隻鳥我還讓它們天天到少卿這轉悠,和少卿增進感情,可惜少卿張弓搭箭,把鳥嚇飛了。” 李範心頭火起,那幾隻殺千刀的禽獸原來是這個詭道養的,他先前還疑惑為啥房簷上夜夜有幾隻聒噪傻鳥專門在平明時分扯著嗓子死嚎。 弄得李範夜不能寐,試圖射殺了事,卻沒得手。 “雷獸和霹靂車,應該不是邪祟,就讓玄徽他們外出公乾,昨日我去西市買毛筆,聽匠人們說李禦史家裡鬧鬼,專吃婢女的右腳趾和蒼頭的左手指,但這件事不良人並沒有報到鎮詭司來。” 李範看著子書,語氣微冷。 “少卿不知道京兆尹崔日知很痛恨李禦史?我猜想是崔日知故意壓著這事不給報,那些不良人懾於他的威勢,也不敢替李傑通報鎮詭司。” 李範心想官員恩怨他哪裡知道,而且崔日知每次見到自己都點頭哈腰極盡恭維,有次還進獻給自己一個西域紫金瑪瑙杯,他很喜歡拿這個瑪瑙杯喝冰鎮的阿婆清。 “崔子駿出身博陵崔氏,他平定譙王叛亂功勞很大,齊國公崔日用又是他的從父弟,連王毛仲將軍也要禮遇二崔,李傑這次恐怕要吃苦頭。” 子書哂笑一聲:“二崔算什麼,少卿沒聽過劉幽求和張說的遭遇?達官貴人不過是仗著皇帝的聖恩蠻橫驕縱,我想讓李傑吃苦頭的不會是他們,一切都要看聖人的心意。” “司丞,你清楚我不喜歡談論這些,尤其是牽扯到聖人,朝堂上的事自然有朝堂上的人評斷。” 李範站起身,麵色慍怒,正欲嚴詞訓誡,突兀的腳步聲打破了兩人間劍拔弩張的氣氛。 崔伯岸裹著披風,走進中庭,四處張望,李峴的呼嚕立刻停了,紙窗內亮起一抹燭光,李峴提刀捧燭走出禪房,往暗中一照。 子書目隨燭光移動,戲謔道:“博陵崔氏和清河崔氏都是崔如意的後代,以前還是天下第一門第呢。” 李範不屑:“衣冠南渡後,士族門第皆是虛幌子。” “李少卿在嗎?我有急事相商,深夜冒昧來訪,實屬無奈。” “少卿他在南禪房。” 李峴舉著蠟燭,在鐘樓上兩人的注視下,輕輕敲了敲李範的房門,喊了兩聲,無人答應。 崔伯岸心想年輕郎君睡得還挺死,剛準備亮出自己的大嗓門,就聽見不遠處的塔樓上傳來吱吱呀呀的怪聲,他嚇得立刻把夫人剛做的香囊砸了出去。 李範接住飄著一股奇異香味的錦囊,看到上麵的圖案,調侃道:“崔寺正,這個見麵禮我可不能要。” 崔伯岸鬧了個紅臉,李範見禮,“崔寺正有急事找我?” “是啊,李少卿,我們有位評事在汾州介休縣讓妖獸吃了左腿,患坊的趙醫師說那斷口的皮肉被雷電燙焦,當時縣裡有個驛夫說他見到了霹靂車和雷獸,現在坊間竟然傳有謠言說姚相公滅蝗禍天,天神降下雷罰來警告世人,我深知姚相公為民之心,因此深夜來訪請求少卿相助。” “這怎麼能和滅蝗大事牽扯……”李範欲言又止,眼珠一轉,“寺正勿憂,我立即派玄郎將帶鎮詭衛前去查清雷獸之事,至於坊間謠言,是非曲直自在人心,不信則無,若有人借謠言攻訐良臣,禦史臺豈能袖手旁觀?” “李少卿此言有理,我在這先謝李少卿。”崔伯岸叉手一禮。 李範回禮,“我立即去安排,天寒路濕,雲諫,你護送崔寺正回去。” 目送崔寺正離開,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李範小跑到鐘樓下,一步三跨來到正在翻閱《金剛經》的子書身旁。 “司丞,這次雷獸和李禦史家的事不簡單,汾州離京畿不近,但長安黎庶已知怪聞,崔日知身為京兆尹,坊間流言四起他卻聽任不理,而李傑一向贊成滅蝗,看來為了山東黃河那群蝗蟲朝堂要分成兩派,如果姚相公行雷霆手段堅決滅蝗自然無礙,偏偏姚彝犯事,聖心難測,看來有人想借滅蝗之事讓姚相公下臺。” “少卿見識遠超同齡,貧道佩服,但少卿不是討厭我妄談政事?” “深陷泥沼,怎能自清,是我想法天真,但明麵上鎮詭司還得置身事外。” “我曉得。”子書合上《金剛經》,“以後天知地知,就我們三人知。” 跟著跑上來的李峴護著搖曳的蠟燭,抬頭見李範和子書少晗都盯著自己看,瞬間一陣寒意竄上心頭。 李範:“李評事,鼓響後你和玄徽帶鎮詭衛去刑部司門司辦公驗,到了介休縣用司丞養的那幾隻傻鳥和我倆互傳訊息。” 子書少晗拿出雙孔口笛,吹了一聲,有三隻黑鳥撲棱棱飛到塔樓,在欄桿上安靜的停歇。 “評事若有急事相告,就用雙孔口笛呼喚這些傻鳥。”子書丟給李峴一個小布袋,裡麵裝著另一隻口笛,然後開始教他該怎麼吹。 李範:“司丞,你這口笛做的精巧,是長安哪坊的匠人做的?” “以前我去蒼梧之野遊玩,伶倫先生給我做的,他的手藝還不錯。” 李範聽後探究之色頓無,臉色霎時陰沉,轉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