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鼐更是勸沈榮道:“要不我們先行過江,一路上聽著這娃娃叫囂,不知天高地厚的,打又不是,勸又不是,實在窩囊。” “再等等吧,我們來的不遲不早,這江麵已經開始解凍,得等過了淩汛,才能坐船過江。” 屯河衛裡江邊還隔著兩個衛所,隻不過相比其餘兩衛,這裡人口更加密集,各地行商現在都以屯河衛作為據點,往北方特林府倒騰。特別是後來有消息稱特林府要開鹽場,這些商人各個都似是淌著口水,天天都有一堆人來江邊看那淩汛,盼著早早過江,去爭那鹽引。 曹鼐既喜又憂,喜的是正統皇帝落魄後居然越發顯得聖明,而憂的便是瓦剌人。他知道京城下兩國君主三擊掌的事情,當然也知道這奴兒乾都司被允諾給了脫脫不花代管十五年,以換取瓦剌退兵。現在這瓦剌人可能還在貓冬,可待這黑龍江的冰融了,那些岸上的枯丫長出新綠,瓦剌的大軍,定會如期而至。 “沈將軍,之前聽說亦力哈在京城一封書信,調走了三萬女真人,現在皇上勢單力弱,沒有些朋友依靠,斷然難以熬過這一關。” “曹兄有何吩咐,沈某跑斷腿也要去辦了!”沈榮一路上對這位首輔的言行見識十分佩服,都是言聽計從。 “聽說亦力哈大人,年歲不少,出了關後,就留在了沈陽,要早想到此處,我們就應該在沈陽去尋他。” “尋著亦力哈,然後讓他聯係女真各部?” “不過我們想到這一著,估計張益王佐他們,也可能想到。” “那我們還可以做些什麼才能破局?” “對,你說的對,我們就是要破局,這現在冰雪之下,一切風平浪靜,可後麵的浪,不比土木堡的小,我曹鼐為了大明正朔,舍生取義又有何不可!” “曹兄我們該往何處?” “賢弟可記得十天前在鬆花江畔,海西女真和建州左衛交界處的所見?” 原來那時曹鼐和吳老漢一家,為盡快北上,看風雪停了幾天,便買下幾輛雪車趕路北行。到了鬆花江畔正要過江,卻聽到一陣人馬嘈雜聲音由遠而近。 循聲望去,十幾騎快馬追著幾個獵戶裝束的女真人正往江麵上來。陸地上雖然有積雪,可這時候馬匹還算能奔跑,可江麵上就不一樣,這厚實的冰層上,落下的雪花如果沒有被寒風吹散,那很快就會和冰層凝結在一起。 跑在前麵的女真人應該深知這裡的情形,馬匹飛奔踏上冰層後,幾個騎手立刻飛身下馬,借著身上穿的野獸毛皮,在冰層上滑出數十丈遠。幾匹坐騎居然也在冰層上以各種姿勢舒展著四肢,用肚皮或者側著身子在冰層上借剛才的沖力,滑出了更遠的距離。 可那些身後追趕的人馬卻遭了秧,馬匹栽倒在光亮的冰麵,無法借力。更有騎手被馬匹壓在身下,頓時筋骨斷裂,發出撕心裂肺的哭喊聲。 剩下在冰麵上勉強站穩的幾人,正要抬步追往那幾個女真人,卻不防那迎麵射來的羽箭。幾個女真大漢,就這樣借一時之地利,化解劣勢,一箭一個,解決這身後十幾個追兵。 幾個女真人脫了險,居然就以一種極其怪異的姿勢在冰麵上快速滑行,而且是往著曹等人的方向而來。 幾張輕巧的軟弓看似簡單,卻帶著血腥的氣息。如若不是剛才看他們殺人迅捷狠辣,曹鼐等人隻會認為這些女真人就是普通的獵戶而已。 此時三人成品字形迎在曹鼐他們前麵,口中嘰裡呱啦一陣,手上短箭已經搭上弓弦。 大家正是焦急,吳老漢那兒子居然也吆喝過去一段嘰裡呱啦的話語,看的大家立時目瞪口呆,完全聽不懂那怕是片言隻語。 雙方溝通毫無障礙,那女真人收起弓箭,整一下頭上的小辮子後,便又滑著步子去收攏自己的馬匹,當然也沒有放過那些追兵的坐騎。曹鼐他們注視著這幾個異族壯漢,身手矯健,殺伐果斷,雖然隻有三人,卻在瞬息中翻轉劣勢,這樣兇悍的戰力,就算是軍中一等一的好手也做不到。 沈榮更是兩眼看的發直,作為武官他自然想到這女真人如果隻是普通的族中獵戶,那這女真人驍勇的傳說,是坐實無疑。而曹鼐想的更多,他早把注意力放到那吳家漢子身上,這個一路上唯唯諾諾,對兩個孩子都言聽計從的壯實男子,怎麼會懂女真話? 曹鼐正想怎樣套話打探明白,吳老漢卻把手上煙桿敲在那漢子頭上:“你這忤逆的賤賊漢子,當年你舅爺說你不務正業,果然沒錯,在關東呆了幾年都學了啥?” 那煙桿子不斷敲在那漢子頭上,打得一陣悶響,而那漢子卻也不躲不避,默不作聲,反倒是那半大的少年要伸手替父親擋架,卻被那婦人拽開躲往一旁。 曹鼐見著不忍,把那老頭架開勸慰道:“老伯休要動怒,這都是一把年紀,孩子都那麼大了,在娃娃麵前不好看。” “有啥不好的,當老子的敲打自己兒子,天公地道。”吳老漢犟著臉,手上煙桿倒是插回了懷中。“先生你是不曉得,當年這忤逆子揣著我借來的十幾貫錢,往關東來投靠他舅,誰知道半道上和人家賭錢輸光了,欠下一個女真寨子的頭人三十貫錢,在那女真寨子做了三年苦力,後來托人給老舅送信,籌了些許銀錢,又仗著衛所老爺的威風,才勉強把人贖了出來,到現在我一老頭子給他背著那幾十貫的債還沒還清,你說氣不氣人,他一說這女真話我就上火!” 曹鼐臉上堆笑,回頭問那漢子道:“曹家大哥,你剛才和那幾個女真人聊了啥,怎麼幾個人本來兇神惡煞的,也這麼輕易就撤了?” “那些個,是後麵海西女真的一個寨子,出來抓兔子,在那山腳下,遇到山賊,五個女真人死了兩個。” “山賊?我們這一路上都平平安安,別說山賊,就連女真和瓦剌都甚少見到。”沈榮其實是最為不解的,以往人們都說關外亂,行商旅人都要成群結隊才好,可這個冬天他們一路上卻十分太平。 “因為現在已經快到開春,雖然雪停了,可卻是最冷的時候,隻有過了這個月,那些土匪賊人才會出山,因為那時商人都可以出門做生意了。” “那這關東很多土匪山賊?”沈榮十分感興趣。 “多,聽說比官軍還多。” 曹鼐沈榮,還有躺在雪車上的樊忠都是心中一震。自從有了這一出,大家都是加快了趕路的速度,而且都一路沿著明軍掌控的衛所而行。沈榮聽曹鼐提起這事,心裡立時想起一句話:兵即是匪,匪即是兵。 兩人把那時情形細細想來,沈榮十分贊同曹鼐的想法,無論是山匪還是女真,都是朱祁鎮在關東重新崛起的障礙,與其先往特林府效命,倒不如先回沈陽,尋那女真太監亦力哈,一準沒錯。所謂強龍不壓地頭蛇,聽朱勇說當時憑正統天子的詔令調動關外兵馬,還是亦力哈鼎力支持,可現在沒了皇帝的身份,這老太監的態度到底如何,也是要打探清楚,好為日後準備。 想清厲害關係後,帶上從紫荊關出收攬的金銀,策馬踏雪而去。 本來還在忿忿不平的那吳家少年,也忽然平靜下來,斜眼瞟著曹鼐二人遠去的身影,甚是不解。倒是他那略顯粗鄙的父親說道:“這果真是心懷國事的大丈夫,真漢子!” 雪漸消融,黑龍江上的冰層開始斷裂,擠壓,堆疊,冰塊之間的碰撞和暴裂的聲響,讓岸上觀汛的人,在這些巨大如同樓船一樣的冰塊前,感到一種無力的渺小。 黑土地也開始從冰雪中展示那強大的養育能力,曠野之中總有那幾根不知名的翠綠幼苗趴在雪堆上,一列長長的隊伍,人拉馬馱的,都是老老少少,婦孺童子,像難民一樣往屯河衛而來。 衛所的管事早就得知了消息,早就差人在外迎候,安排著紮營的地方,另一邊,周圍幾個臨江的衛所,所有的大小船隻都已經被屯河三衛包圓了。 吳老漢這時候成了兩家的領頭人,曹家的幾個子女一路上都和吳家兩個孫子玩玩鬧鬧,曹恩與吳家那大孫子年齡相仿,聊得也是投契,甚至對吳家大孫子那種懟天懟地懟皇帝的態度,十分贊同,隻是之前礙於父親在場,不敢多言。這時候家裡話事的不在,兩個半大小夥的就如脫韁的野馬,無人管束。 “曹恩,你家老爺子,是當官的吧,是不是去特林府尋那過氣皇帝?” “可能是吧,父親之前在朝為官,可京城瓦剌之亂後,我們家卻被那景泰皇帝嫌棄,被逐出了府邸,娘親也因此吃了不少的苦頭。” “哦,那你們就是去投靠前東家,期待一天能報仇!” “我不知道父親怎麼想,可我心裡就是想有朝一日回到京城,把那個被擁立的景泰皇帝趕下來,讓那些坑害了我們家的禽獸都去嘗嘗當時我們吃過的苦。” “我雖然也看不起那過氣的皇帝,可就沖你這報仇的大事,我也希望他能回到京城,把那些亂了綱常的昏君庸官給趕走。” “為什麼說是亂了綱常?” “舊皇帝還沒死,就立了新皇帝,這不是亂了嗎,那是不是任誰人都可以憑自己實力去擁立一個姓朱的當皇帝?” “也對,當皇帝這個事不應該這麼簡單。” “所以我也是去找那過氣皇帝,為我家裡那個官,送信的。” “你家的官?” “對啊,我家的官,那個於謙。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 “於大人?”曹恩連忙起身行禮。 “哎,你這人怎麼無端端的行什麼禮?” “於尚書堅守京城,護住了全城百姓身家性命,是大好人,是好官。” “那我看你家老爺子也是好官,好官不一定是好人,也不一定是好父親,好丈夫,好兒子,好侄子。” “侄子?” “哎,反正就不一定也是好人。” 兩個年輕人就這樣坐在一段枯樹乾上,看著那遠處安頓在江邊的人群,也相互傾訴著對這個世界懵懂的認知。 黑龍江的這一邊,北行的人群在各處江邊衛所停下了腳步,而江北那邊的斥候,正飛快往特林府奔馳著。 幾位重臣都在東苑的外堂候著,隨時等著朱祁鎮醒來便稟告各項要事。斥候傳回來的軍情隻有一句話:“西麵五十裡發現有大批軍隊。”鄺埜臉色一沉,隻能拉上張益抱怨:“王爺還沒醒,這軍情又耽誤不得,張大人,你看怎麼辦,我這老頭子連白頭發都快要撓禿了。” “軍情緊急,尚書大人應該立刻安排衛所指揮薩察哈召集軍馬,另外三千禦林也要馬上整備,令幾位勛爵統領,我這裡讓郎中再行診治,讓王爺盡快醒來。”張益臨場決斷,十分果敢。 “為今之計,也隻有如此,求上天護佑,土木堡都能熬過來了,這一關算不得什麼。” 幾人正在商議後,便分頭行事各自調度。 往特林府來的軍馬並不算多,大約也就一萬來人,不過刀槍鮮明,幾乎以碾壓的態勢,對特林府圍了一個密不透風。
53、大兵壓境(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