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極殿右廂房,申時二刻(下午3:30) 帝師孫承宗下課了。 之所以說孫承宗是帝師,是因為孫承宗同樣是朱常洛的老師。隻不過朱常洛上孫老師課的時候,歲數已經很大了。 萬歷四十二年,孫承宗調任詹事府諭德,任太子講師。這一年朱常洛三十三歲。 從朱常洛把朱由校接走那天起,他就一直和兩個皇子一起上孫老師的課。雖然他隻上半個時辰就會走,但他每天都來,風雨無阻。 朱常洛從不檢查兩個孩子的功課,因為這是孫老師和侍讀太監的工作,他隻需要接收匯總上來的消息就好。如果朱常洛因為課業的問題找上某位皇子,那就不是批評兩句能完事兒的了。 皇五子朱由檢體驗過一回。但皇帝對皇子的處罰倒也不是廷杖之類的變態東西,如果真上廷杖,那就不是體罰而是家暴了。 他命令朱由檢將落下的功課抄十遍,抄完才準睡覺。而在朱由檢抄書的時候,朱常洛也把朱由檢的功課抄了二十遍。這樣一來,朱由檢睡了他還沒睡。 “子不教,父之過”。有過就要受罰。 第二天,朱由檢被揍了一頓,不過揍他的不是父皇而是皇兄。 “吾師。”朱常洛掏出幾張紙遞給孫承宗。 “皇上,這些符號是什麼?”孫承宗是萬歷三十二年的榜眼,但他看不懂紙上的東西。 “阿拉伯數字。”朱常洛回答道。 所謂的阿拉伯數字實際上是印度發明的。傳到阿拉伯之後得到了阿拉伯人的改良。 最早的印度數字在公元8世紀就隨著“佛學東漸”傳入中國,但並未被接納。公元十三到十四世紀之間,改良後的阿拉伯數字由伊斯蘭教徒帶入中國,同樣未被采納。 明末清初,以徐光啟(天主教徒)為代表的明朝學者,開始大量翻譯西方的數學著作,但是書中的阿拉伯數字仍被視作外文而翻譯為漢字數字。 這是為什麼呢?因為科學不等於技術,技術不等於實力。科學要變成技術再變成實力是需要很長時間的。而人們在選擇知識時,往往不以科學為準,而以實力為要。 跟我大唐比起來,沒有統一的天竺算什麼東西? 跟我大元、大明比起來,阿拉伯、歐羅巴這些海外夷狄又在地圖上的哪個角落? 中國很早就發明出了算籌、算盤這些在當時非常先進的計算工具,所以中國的工藝水平長期領先於世界。但領先的不會永遠領先,落後的也不一定真正落後。正是這些先進的工具,限製了中國數學的進一步發展。 直到十九世紀末,用數學“武裝”的大炮(彈道、火藥配比的精準計算)轟開帝製中國的大門,人們才開始正式使用這個早在一千年前就進入這片土地的科學方法。 “這是朕在文淵閣裡找到的。”朱常洛扯了個謊。他沒去文淵閣。 “臣不明白皇上的意思。”孫承宗疑惑道。 “朕想要推廣這套數字,以及這個名為‘四則運算’的算術。”朱常洛回答道。 “聖上可以下一道聖旨。但恕臣直言,這不會有用。”孫承宗直言道。 “為什麼?”朱常洛不解。 “因為沒地方用,用得上算術的地方都有算盤和算籌,人們不會因為一道聖旨就棄用它們,除非聖上派遣錦衣衛用刀子強迫天下人使用。但這絕不是善政,會出大亂子的。先帝朝的礦稅監之禍還歷歷在目啊。” 因為帝師的身份,孫承宗從來不在諫言的時候藏著掖著,有什麼他就說什麼。他也不像楊漣那樣說兩句就要跪一下。“而且臣不明白這種阿拉白算術有什麼地方比得上我大明的算術。” “用這個算得快,還能直觀地保留計算過程,方便糾錯及核驗。還可以把能工巧匠靈感迸發時得到的技術創新保留下來,流傳後世。”朱常洛回答道。 “那便煩請陛下為臣演示一番。”孫承宗不信。 朱常洛沖朱由校招招手,說道:“哥兒,過來。” 朱由校本來想著回去後繼續他的木工活計,但看見父皇來了,就站在旁邊等著。看皇兄等著,跟班似的朱由檢也等著。 “兒臣朱由校、朱由檢拜見父皇。”兩位皇子走到近前跪地行禮。 “起來吧。”朱常洛點點頭。“你隨便寫幾組上萬的數字,然後用線把它們連起來。在線上寫加或減。” “遵命。”朱由校拿起紙筆。在紙上寫下一萬九千八百四十三,十六萬八千四百五十二...... “吾師。咱們比比誰算得快吧。”朱常洛剛說完,王安便走過來把準備好的算盤遞給孫承宗。 “哈哈,陛下是有備而來啊。”孫承宗爽朗一笑,接過算盤。 19843+168452=188295,......89542-42321=47131,......十組萬位以上的加減法結束。 “陛下,您輸了。”孫承宗不愧是萬歷三十二年的全國第二,就連很少使用的珠算也不輸深耕此道的工匠。 “吾師,你還記得47131這個結果是怎麼來的嗎?”朱常洛用手按在朱由校的題紙上。 “八萬九千五百四十二,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減四萬兩千三百二十一。”孫承宗幼時被稱為孫神童,而且在朱常洛說能保留運算過程的時候留了一個心眼,將十組數字全部記了下來。 臥槽!這麼厲害的嗎? “好吧,不愧是帝師。”朱常洛嘆了一口氣,感慨道:“但普天之下如吾師般天才的又有幾人呢?” 孫承宗眼睛裡小小的得意之色頓斂。他拿起皇帝的手書,仔細端詳起來。將阿拉伯數字與中文數字在腦海裡做了個簡要的對比。 兩套數字逐漸對應起來。 一就是1,二就是2......他的臉上浮現出若有所思的表情,眉頭也皺了起來,但在最後一刻孫承宗還是展顏笑道:“吾皇遠慮之深,臣遠不及。如能將此法推及天下,那我大明之工商將得到長足發展。對刷新吏治、懲治貪腐也大有裨益。” “不過還是像臣之前說的那樣,此法難於頒行,天下之人不會驟然棄舊用新。想要改變人們已經形成的習慣是很難的。”孫承宗說道。 “朕不改變他們,人們有資格繼續用舊有的方法思考、謀生。所以朕會從大明的未來入手,慢慢地改變這個帝國。大明朝有的是孩子,有的是青年。”朱常洛對孫承宗行弟子禮。“吾師,朕家裡的孩子就拜托你了。” 孫承宗動容,亦對朱常洛行弟子禮:“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今天,陛下是臣的老師。” 朱由校從頭到尾都在旁邊站著,這一幕對他年輕內心造成的沖擊,不亞於乾清門聽政時父皇的“亡國論”。於是他深深一拜,既向父親也向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