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科給事中傅櫆其實並不想蹚這趟渾水,可內閣的授意既然送到他這兒來了,他也就不得不表明自己的態度了。 他雖是言官,但和楊漣、左光鬥完全不是一類人。傅櫆沒有滿腔的熱血,也沒有遠大的抱負,他隻想好好地、安穩地守著多年寒窗換來的官位。 傅櫆毫不意外地陷入了兩難的境地,以一種極度另類的方式,“幸運地”體驗到了內閣首輔那種被人兩頭堵的感覺。 接受內閣的授意意味著和皇上作對,但給錦衣衛“僉簽”則意味和所有同僚作對。真是進亦死,退亦死。 傅櫆沒有太多的時間思考,他隻能賭一把。楊漣冒犯皇上非但沒有罷官論死,反而連升八級,巡按遼東。傅櫆不求升官,隻希望皇上不會因為他的忤逆行為處置他。 出乎傅櫆意料的是,他拒絕“僉簽”的決定,讓他在言官群體中的聲望達到了頂峰。隻半天,他就成了和楊漣及左光鬥並肩而立的“三猛士”。滿朝的贊許之聲,讓傅櫆有些飄飄然,也在一定程度上沖淡了他心中的忐忑。 不過這可著實嚇壞了被皇上下旨嚴拿的東廠諸官。 這些人是神宗朝便調任東廠的錦衣衛軍官,一直和老東家一直保持著非常好的關係。無論皇上是否有意包庇他們,隻要這個案子交到錦衣衛手上,讓南鎮撫司去審,那他們就一定能順利過關。 到時候再反訴言官誣告,就能好好兒招待招待這幫子吃飽了沒事兒乾的酸子們。 但這個狗屁的刑科給事中傅櫆卻拿著祖製攔在了他們入獄的康莊大道上。在自家急得上躥下跳的鄒凱慍都想找人給傅櫆弄死了。但他清楚得很,這個關口弄死刑科給事中無異於找死。 “隻希望廠公那邊能有好消息了。要是這關能過,我一定給您修生祠!”鄒凱慍遙拜皇宮,連磕響頭。 而被他期待著的東廠提督崔文升也在給人磕頭。“老祖宗!救我!” “你自己找死,要我怎麼救你?”王安一腳過去,將跪在地上的崔文升踹得側倒在地,差點就要撞到下班回去的小黃門王承恩。 老祖宗不是挺和藹的嗎?這一腳直接刷新了王承恩對王安的認知。 “老祖宗。求您去告訴皇上,我沒有貪汙啊!”崔文升還在嘴硬。 “哼!你自己好好兒想想清楚再說話吧。”王安擺手,讓人把晚飯放到崔文升麵前。“這是你今天的吃食。吃完了接著跪!” “好!”看著眼前的飯菜,崔文升覺得自己還有救。 刑科給事中傅櫆拒絕“僉簽”的決定給朱常洛打了個措手不及。 他讓錦衣衛去查東廠,當然不是為了包庇東廠。而是想在錦衣衛的包庇行為確實發生之後,順理成章地成立新西廠。 之後再用新西廠同時對錦衣衛和東廠展開調查,從而全麵整肅皇帝直屬的特務機構,為廠衛改製奠定基礎。新製度他都已經擬好了,就等著包庇案發了。 刑科拒絕“僉簽”,幾乎等於給朱常洛的計劃來了個腰斬。 而且在這件事上他沒法申飭內閣和傅櫆,因為他們的行動完全是出於公心而非私欲。朱常洛隻能吃下這個啞巴虧,另行打算,靜待事態發展。 於是,泰昌朝第一件滑天下之大稽的事情發生了。言官集體彈劾東廠,皇帝認可彈劾下旨緝拿所有涉案人員,內閣授意刑科給事中阻止緝捕行動,最後這一行為居然收獲了言官群體的高度贊許。 一時間,無論是內廷還是外廷、不管是政官還是言官,全都沉默了。朝廷在前日的喧囂之後竟然立刻陷入了一種極其詭異的沉默之中。 每個人都在猜測朱常洛對此事的態度。百官最不想看見的事情,是皇上申飭內閣並以抗旨為由將傅櫆撤職拿辦,這意味著皇上確實有意包庇東廠。 但朱常洛不會這麼做。可以預見,一旦他申飭內閣、拿辦傅櫆,百官立刻就會炸開鍋。接下來的一段時間,整個朝廷的注意力都會集中到“東廠侵貪案”這一件事上。 無論過程如何,事態到最後必然發展為皇帝和群臣的權威爭奪戰。如此一來,新西廠勢必遭到更大的反對。這顯然不是他希望看見的。 朱常洛決定保持沉默,他相信內閣不會隻是授意傅櫆來給自己添堵,他們必然有話要講。 這個判斷是正確的。在太陽完全沉落,但九天尚未昏黑的時候,首輔方從哲帶著內閣的解釋親赴乾清宮求見皇帝。 方從哲得召,一路小跑,這可把老頭兒累壞了。方從哲氣喘籲籲地來到南書房門口,看見趴跪在地上的崔文升和他衣服上的腳印,心裡不由得一凜。一瞬間,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各種猜測在他腦海裡顯現。 “禮部尚書兼東閣大學士方從哲求見!”門口的太監看見方從哲來了,趕緊為他通名。 “進來!”朱常洛略微調整表情,將聲量調至門外也能聽清的程度。 “臣方從哲,拜見吾皇萬歲!”方從哲一上來就行了個五拜三叩的全禮。 “起來,有話就講。”朱常洛擺出一副很不耐煩的表情。“內閣到底在想什麼?不是你們叫朕比照先例的嗎?朕比照先例詔令錦衣衛去抓東廠的人,你們卻授意那個叫傅櫆的給事中來給朕添堵。難道你們想要包庇東廠嗎?” 朱常洛語氣裡那種毫不掩飾的質疑與責備,非但沒有讓方從哲感到惶恐不安,反而讓他覺得心情舒暢。 皇上果然隻是不曉其中貓膩而已。方從哲心想。 “咳。”方從哲清了清嗓子,說道:“內閣絕無包庇東廠之意!” “哦?”朱常洛揚頭挑眉,示意方從哲繼續說。 “皇上,除提督東廠崔文升外,東廠人員皆出自錦衣衛......”為了讓皇帝切實感受到兩個特務機構之間的勾連關係,方從哲生動形象地舉了好幾個例子。 “所以內閣的意見是什麼?讓都察院去查東廠?”朱常洛點點頭,但麵色仍舊不善。 除非方從哲失智了,否則他絕對說不出讓都察院去查東廠的話來。 “內閣......內閣的意見......”方從哲支支吾吾。 事態緊急,內閣還沒有形成意見。他來這裡隻是為了阻止皇上將案子交給錦衣衛調查審訊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