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歷四十五年,時年18歲的丁白纓在當年的最後一次比試中戰勝了年近耳順的戚氏武齋掌門人諸葛謙,宣告出師。 三年前,也就是萬歷四十二年,時年20歲但仍未出師的陸文昭,收到了母親發來的噩耗。次日,師傅諸葛謙佯敗給陸文昭。陸文昭出師。 朝廷規定,武官不丁憂。所以從父親過世的那一刻起,陸文昭就成了新的世襲錦衣衛百戶。 但這個時候,他隻是襲了百戶的爵,沒有襲百戶的職。想要成為實授的錦衣衛百戶,他還有很多程序要走。 在大明,走程序意味著花錢。按理說,京師的錦衣衛百戶不會缺錢,找幾個大戶打打秋風就什麼都有了。 但陸文昭的父親陸值卻是一個戚景通式的人物。 陸值人如其名,為人正直。他不收常例、孝敬,甚至好幾次主動上交大戶送給他的“保命錢”。他幾十年如一日,隻靠朝廷的俸祿養家糊口。 正直是有代價的,其中最直接的一項就是貧窮。 朝廷給官員定的俸祿實在是太低了,低到連朝廷規定的排場都開支不起。 所以,當陸文昭回到位於北直隸的老家時,他驚奇地發現家裡的存銀甚至不夠給父親辦一場體麵的喪事。為了治喪和襲職,陸文昭用錦衣衛的身份找當地的宣昌記分店借了一筆五百兩銀子的印子錢。 按九出十三歸的規矩,陸文昭當場拿到四百五十兩,到期後應當還六百五十兩。宣昌記算是良心的錢莊,對錦衣衛這樣的大人物並沒有搞什麼半年一期甚至三月一期的吃人手段,而是非常溫和地給了陸文昭一年的時間還本付息。 如果到期無法支付,那麼第二年的利息按六百五十兩算三成,也就是一百九十五兩。哪怕隻超了一天,陸文昭也得總計還款八百四十五兩銀子。 陸文昭將家裡的存銀全部留給母親,用四百五十兩中的五十兩銀子給父親辦了一場還算風光的葬禮,而剩下的四百兩全部砸進“程序”之後也沒能補到一個實授的百戶。 他入職時是錦衣衛正七品總旗,和正六品的百戶差了兩級。如果沒有他沒有世襲的爵位,這兩級可能一輩子也升不上去。 但他在總旗的位置上隻待了三年。萬歷四十五年,也就是18歲的丁白纓擊敗掌門正式出師的那一年,23歲的陸文昭靠著嶽父的關係升任錦衣衛試百戶。 萬歷四十七年,神宗命經略楊鎬發兵薩爾滸,陸文昭主動申請作為隨軍錦衣衛參加戰役。他還記得,不貪不拿的父親之所以能成功襲職,就是因為參加了萬歷朝鮮戰爭。 但楊經略隻用四天就丟掉了三路大軍,明軍戰死四萬五千餘。總兵官杜鬆、劉鋌、馬林全部陣亡,唯李如柏一人引南路軍全師而還。 “丁白纓?”五年沒見,丁白纓已經完全變了樣。所以陸文昭一時竟不敢確定。 “是我!師兄!”丁白纓既驚又喜,一改往日平靜沉著的女俠形象。但好在她還沒有忘記自己的雇主,所以並未直接沖過去,隻是在原地蹦躂著揮手。 “大哥,師妹喲。”殷澄滿臉調侃。 “大哥,師妹喲。”殷澄起了個好頭,其餘校尉也跟著起哄。 “辦事兒呢!”沈煉輕拍桌麵,低聲喝道。 見到師妹,陸文昭不可謂不喜,但目前公務在身實在不好相認。要是丁白纓一口喊出他的身份,今天這差事就算是砸了,回到衙門必然要吃掛落。 陸文昭轉頭狠狠地盯了殷澄一眼,然後起身快速走到丁白纓身邊。說道:“師妹。我今日與數位好友來此歡飲,咱倆改日再敘,如何?” 丁白纓心思何等玲瓏,她稍一琢磨就明白了其中的關節: 陸文昭是錦衣衛,那他的好友肯定也是錦衣衛。她清楚師兄的為人,知道“日月摘星樓”這種地方不是靠俸祿過日子的錦衣衛消費得起的。 答案呼之欲出:進入摘星樓的三四十個佛郎機人就在二層,師兄是帶著錦衣衛來監視他們的。 “好吧......”丁白纓將掛在臉上雀躍收斂起來,點點頭回答道。 陸文昭的心思從始至終都放在丁白纓身上,走在前麵的張詩芮反倒成了背景板,直到他即將轉身離去,才給張詩芮行了個禮,算是打招呼。“見過姑娘。在下陸文昭。丁白纓的師兄。” “見過陸公子。我姓張,是丁姑娘的好友。”張詩芮回禮,其他什麼都沒說。 屏風那頭,郭居靜覺得有個聲音非常耳熟。 “仰風兄,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怎麼了?”徐光啟注意到郭居靜的異樣。 “我好像聽見了故人的聲音。”郭居靜回答道。 他認識錦衣衛?徐光啟心下疑惑,於是試探性地問道:“你是說屏風外的另一桌客人?” “不,我說的是......”郭居靜的話還沒有說完,張詩芮便牽著丁白纓走了過來。 郭居靜起身,四指並攏朝向張詩芮:“我說的是這位姑娘。” “郭......郭先生。”張詩芮卡了一下,她不知道該怎麼稱呼傳教士,所以隻好稱先生。 “張姑娘。”郭居靜回禮道。 “這位丁姑娘是我的朋友。我同她在三樓用飯,從窗外眺見耶穌會諸君,故來拜見。”張詩芮放開丁白纓,又恢復了此前的淡然與恭謙。 “見過丁姑娘,見過張姑娘。”郭居靜先向被介紹到的丁白纓打招呼,再向張詩芮打招呼。 打完招呼後,該輪到郭居靜居中介紹了,但他不確定張詩芮和徐光啟是否願意暴露身份。所以先用征詢的眼神看向兩人,再得到肯定的暗示之後,開始介紹:“這位是禮部尚書兼鴻臚寺卿徐光啟,徐大人。他也是一名耶穌會士。” “這位是耶穌會現任會長龍華民,龍先生。” “這位張姑娘是龍虎山張天師的千金。” ......氣氛陷入了沉默,一時間雙方都沒有反應過來。 而屏風另一側錦衣衛們也尖起耳朵。 原來是張天師的張。有意思。陸文昭一邊在心裡盤算,一邊用眼神示意手下負責記錄的校尉仔細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