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大事開小會、小事開大會的傳統,由皇帝和上百名官員共同參加的早朝無疑是處理小事的大會。 說得準確一點,在絕大多數時候,早朝基本什麼事情都不會處理。它存在的意義隻是把之前已經決定好的事情拿出來照本宣科,讓皇帝再點一遍頭。 早朝的傳統跟其他很多傳統一樣,起於開國皇帝朱元璋。太祖創業伊始,勵精圖治,又不願意放權想把一切事情都抓在自己手上,故而規定朝廷各部有一百八十五種事情必須麵奏皇帝。 如果隻有上午,恐怕得從天不亮奏到炎天光。所以,為了不讓朝廷各部一上午隻奏事,朱元璋很貼心地在早朝外另開了午朝和晚朝,以方便大家在領旨後及時辦公、及時上奏。 事情在正統皇帝朱祁鎮的登基之後發生了第一次重大的改變。朱祁鎮九歲即位,遠沒有太祖那種鐵打鋼煉的精力,所以朝中另設新規,早朝以呈報八件事為限,而且要求奏疏在前一天以書麵的形式送達禦前。 此例一開,“決後再奏”便取代“麵奏待決”成了新的規矩。 之後經過百年、數代的簡化,太祖定下的禦前陳奏已然流於形式:早朝不集於正殿、撤除大漢將軍林立兩側的排場、駿馬馴象朝前嘶鳴的儀仗也全部減免不用。 可即便簡化如此,早朝仍是一個非常折磨人的事情。 這種折磨不僅是對皇帝,更是對百官。 皇帝就在自己家裡上朝,走不了幾步路就能開始垂門聽政,因此就算要早起,也可以比臣子們晚一些。但官員們天不亮就得起床,跑到宮門口讓糾儀官盯著。不說咳嗽、吐痰,就連沒站穩打了個趔趄也得被參上一本。 所以,在堅持了兩個月後,朱常洛決定體恤官員們的苦痛。 “這都快散衙了。”內閣首輔方從哲的麵前擺著司禮監掌印太監王安前不久遞來的條子。 “是要草擬聖旨嗎?”次輔葉向高放下手上的毛筆,看向主座。 “是。”方從哲苦笑一聲。“是”字被他拖出了嘆音。 “咱們的方閣老年紀大了,體諒一下。”劉一燝奮筆疾書間仍不忘嗆方從哲兩句。 “聖意,改每日早朝為每旬初早朝。早朝不單宣各部、各司事。”換言之,以後隻在每個月的初一、十一、廿一這三天舉行早朝。而且隻宣讀那些有必要讓所有官員都知悉的事情。 這比當初張居正為年幼的萬歷皇帝專門製定的,每旬逢三、六、九日早朝的規矩還要寬鬆得多。 方從哲瞥了劉一燝一眼。然後附和似的說道:“我確實是老了,所以這道聖旨就勞煩劉閣老主筆吧。” 聽到方從哲的話,劉一燝手上的筆狠狠地顫了一下。就是這個錯誤,導致他不得不重新謄寫桌上這封即將完成的文書。“什麼?” “我年紀大了,恐精力不濟,無法完成這道重要的聖旨,所以就勞煩劉閣老你代為主筆吧。”方從哲一臉疲態,聲音聽起來仿佛蒼老了許多。 “對啊,劉閣老確實年富力強。今年夏天的時候還新討了一房小妾吧?”沈?附和道。 “與其打聽同僚的家事,沈閣老還不如多關心關心‘白蓮邪教’的事情。”劉一燝立刻反擊,並不著痕跡地看了葉向高一眼。 劉一燝還記得,當初利瑪竇病逝,上疏請求皇帝允準將利瑪竇留葬北京的人裡麵就有葉向高。他認為,可以嘗試通過耶穌會的事情將“中立偏東”的葉向高徹底推到浙黨的對立麵。 “方閣老的意思是,內閣不封駁回皇上的旨意,而是直接草詔?”韓爌抬起頭,微笑著詢問方從哲。 “韓閣老的意思,難道是將旨意封還司禮監?”方從哲不答反問。 再立西緝事廠的聖旨頒布之後,方從哲獲得了“紫禁城坐轎”的恩典。這是泰昌即位之後的第一個。 方從哲深知,這一恩典不止是殊榮,更是皇上對他形象的固化。皇上當然是以“體恤老臣年邁”為由進行的恩賞。但選在這個時間點頒賞,就是會讓百官以為,成立西廠的事情是他方首輔與皇上的雙簧戲。 方從哲當然可以上表辭謝這一恩典。但在“東林”與“反東林”兩派對立尖銳的情況下,拒絕皇上就意味著認負,而且新成立的西廠和成化、正德年間的西廠完全不是一個東西。東廠的案子要是搞株連,整個北京都會被搞得雞犬不寧。但不到十天,廠督魏忠賢就向皇上遞交了結案條陳。 深思熟慮之後,方從哲決定盡可能和皇上的步調保持一致,並將自己隱匿於幕後。 早朝改製而已,這又不是“廢長立幼”這樣的原則性問題。 所以,他拿到條子的第一反應不是反對,而是讓東林黨去觸百官的眉頭。 方從哲心想:既然你劉一燝跳出來,那就讓東林黨也嘗嘗進退維穀的感覺吧。 “我......我不是這個意思。”韓爌被嗆住了。 “那就由韓閣老草詔吧。”沈?縫插針道地反擊道。“我沒記錯的話,上次禦臨會議就是韓閣老代首輔、次輔主持的吧?” “我......”韓爌欲哭無淚:我從頭到尾隻就隻說了一句話!就這還被皇上搶斷了。 “諸位!”史繼偕輕叩桌麵。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諸位難道忘了萬歷十五年發生的事情了嗎?” 說得好!劉一燝和韓爌不約而同地在心裡暗贊道。 值房內的角鬥頓時歸於平靜。 史繼偕問題看似是在詢問“諸位”,但它的實際效果卻是卡住了方從哲的“乾坤大挪移”。因為這話就是在反對,而且反對得大義凜然。 萬歷十五年,神宗朱翊鈞連續下旨免朝。此後,君臣漸遠;再後,君臣不相見。 這時候,劉一燝和韓爌已經不需要再說話了:來吧,首輔,您忘是沒忘? 鐺!鐘聲響起,該散朝了。 “嗯?這是什麼?”朱常洛揉了揉眼睛,然後拿起王安遞過來的本子。 “回皇上,這是錦衣衛的無常簿。”王安回答道。 “你給朕這個乾嘛?錦衣衛有事奏,直接說結論就好了。”朱常洛雖然這麼說,但還是翻開無常簿。 “駱思恭說,監視西洋人的錦衣衛隻能聽懂對話的一部分。其餘的部分他們隻能用漢字擬音來進行記錄。但錦衣衛內沒有懂洋文的人,所以隻能請求皇上定奪。”王安理了理思路,回答道。 “這記的都是些什麼東西?”清末推廣新式標點之前,讀書人斷句隻能靠語法和語感。但這個本子上記的東西就像亂碼一樣,分來看每個字都認識,可合在一起,朱常洛甚至不能斷句。 “......”這問題王安也回答不了,所以隻能沉默。 “明天叫那個錦衣衛進宮,讓他來給朕翻譯翻譯。”朱常洛命令道。 “奴婢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