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救世(1 / 1)

明日無瑕 提筆隨緣 7507 字 2024-03-20

這輛車減速打彎,向塔都斯表演了完美的漂移轉向,與他並列相停。   這名騎士摘掉頭盔,露出了整齊的背頭,掏出一包煙卻摸不出打火機,便笑得和剛畢業的學生那樣禮貌:“借個火,朋友?”   塔都斯遞出自己的打火機,接回了對方遞來的一根廉價煙。他們雖朝相反的方向吐出煙霧,卻都把煙灰撣到了右邊,在摩托之間落成一條線。   塔都斯先抽完煙,好奇地問:“好車,你從哪搞來的?”   “自己做的,”他把煙蒂攥成團,用紙巾包好後放進衣兜,“駐軍摩托拆出的發動機,耐操。”   “啊?這東西有通用的框架嗎?”   “沒有就切鋼自己敲咯。”   “這…兄弟,自己敲的鋼材,強度能過關麼?”   “不過關就增加厚度啊。”   “那不會影響推重比嗎?”   “太重就再切掉,焊接加鉚接,舍去外殼,僅留骨架。”   塔都斯嘬了嘬舌頭,驚嘆道:“能工巧匠啊,兄弟。”   “不敢當,業餘愛好者,認識些開小改裝廠的朋友,偶爾參與設計罷了。”   “你是文員嗎?我看你的衣服…”   “是文員,”信息提示音響起,他掏出手機回了條消息,招手告別,“謝謝你的打火機,明天還要趕早班,先回了,下次再見。”   “留個名字?我叫塔都斯,下回我們比比誰起步快?”   “鄙人魯格曼。想跑過雄鷹5000?我怕得向帝皇許願,求一張能飄出星河的魔毯了。”   “魯格曼嗎…”目送在轟鳴裡遠去的背影,塔都斯扔掉了手裡的煙蒂,以低車速回城休養,“市政廳的文員改車上道,真夠野的啊。”   塔都斯的猜測沒有錯。魯格曼的終點不是家,而是夜不熄燈的市政廳大樓。他把摩托停在圍墻外,招呼保安放行。門房裡的保安顯然認識他,沒有開啟金屬探測器,也沒有拿掛在墻上的防暴槍,而是笑著開門,跟他道晚安。   他去了市長的辦公室。早到了下班時間,可辦公室裡仍坐滿了中年官員。他們都是逃過屠殺的幸運星,因為老上級死絕了,又沒有人敢來麥格達赴任,便糊裡糊塗地被提拔到了高位。而前任副市長更是白撿了大便宜,榮升為市政廳的新主人,有權在深夜召開緊急會議,商討重大事項。   可奇怪的是,他竟然要等到魯格曼這個小小的文員到場,才能清清嗓子宣布會議開始。而魯格曼是謙卑恭謹地回頭示意,架好一臺攝影機坐到角落旁聽,順便筆書會議的重要事項,而他所用的信紙,赫然印著格威蘭陸軍的軍徽。   市長的開場白渾厚有力,不過底氣稍顯不足:   “大家都知道,自阿努爾女士蒞臨本市,血腥的陰霾總算消褪了。   本月的市場調研顯示,我市的消費水平大幅度回升,已然趕超暴亂發生前的最高點。這,很不容易啊,首先要感謝體育部門的乾部,是你們扛住壓力,說動阿努爾女士把演唱會設在麥格達。其次,則要感謝交通部門的職員,保障了麥格達的基礎路況,沒有讓交通癱瘓的局麵維持太長時間,展示了我市的執行力有多麼強大呀。”   這話明褒暗貶,交通部門的官員明顯掛不住臉,沒法厚著臉皮應聲了。市長很滿意他們的態度,便把手抱在會議桌上,揭開了會議的主題:   “當然,各位同仁,我們切不可因暫時的進步而放鬆警惕。真理教的暴亂活動,相信各位都有所聽聞吧?今年,他們的行事愈發猖獗了,竟然在珀伽煽動平民哄搶物資,鬧出了百人級的踐踏傷亡。當然,這畢竟是他們暗中指示,珀伽的同僚們隻需要配合駐軍,讓一些認清現實主動投誠的教徒當眾懺悔、披露披露事實真相,再做一場特別節目,請人氣高的主持人精說細講,事故的責任該歸誰承擔,也就明了了嘛。   可真理教的人很狡猾啊。他們深知皮肉傷亂不了共治區的形勢,唯有傷筋動骨才能實現他們的野望。就拿珀伽來說吧,我的朋友在那裡的警署任職,單上月,由真理教實施的針對聖職者與官員、富豪的綁架案、槍擊案、爆破案就不下二十起。他們很清楚,想要打倒一個抵抗力穩定的人,最好的辦法不是從皮膚層傳播病毒,而是直接癱瘓這個人的大腦。   他們在對我們的行政人員出手啊,同僚們。珀伽那邊已經是人人自危了,在黑市上,軍火的價格被炒得和聖巖一樣高,讓我們的保護神們趁機大賺了一筆呀。”   一位官員舉手發言,視線不時往墻角的魯格曼瞄:   “市長先生,不太適合在這種場合談論駐軍相關的話題吧?”   市長喝了口茶,開懷大笑:   “不打緊,不打緊。問題總要放到明麵上談才好解決嘛,不然,叫各位來談話又有何益處呢?”   “市長先生,姑且…”   “好了,容我說完。   真理教的攻勢日益瘋狂,北方的城市交通乾道已經被他們攔截了四個月,物資轉運隻能靠飛機和火車軌道。我把話說明白了吧,已故市長是從哪調任的,你們不需要我來科普吧?駐軍的大部分兵力都在北方設防,幾十年走過來,北方民眾的怨氣不可謂不大,因此,不論駐軍使出多少手段,剿滅真理教的日程都不可能提前,弄不好,他們的勢力還要擴張!別看我們依托著南方的鄰居,靠發達的經濟保障了民眾的生活幸福,避免有些無知者被真理教蠱惑,但北部的情勢再得不到控製,我看真理教的手遲早向我們伸張。   為此,我提議,由監管部門的人員牽頭,先補貼鄉村的機修作坊以添置淘汰的機床,讓他們製造一些防身器材,囤積以備不時之需。接著,該請我們的工業專家出場,聯合幾位有投資眼光的企業家,於本市開設幾家大型拖拉機廠,產量必須拉高,質量要達到軍工標準。”   一聽到軍工標準,滿座立時嘩然。   有人忘了舉手,向著市長大喊大叫:   “市長閣下!自第二帝國投降,共治區分為南北後,格威蘭方麵明令禁止中洲人在本地修建兵工廠,一經發現,皆以蓄謀備戰的罪名嚴懲,從不寬赦,且罪責牽涉甚廣,親友下屬不論知情與否,都以同謀罪論處。您今天公然宣講,要在麥格達的新工廠推行軍工標準,是把在座的各位置於何地呢?”   “置於何地?當然是為我們爭取到安全的境地!駐軍就是個貪婪的牧民,北共治區就是他們的羊圈,對他們來說,我們這些人不過是剛被馴化的牧羊犬,真理教是饞嘴的狼群,每天都會來吃他們的羊羔。可惜啊,他們怕我們的牙太尖,在護著羊的時候嘗到了血的芳香,變回了愛吃羊的狼,拔了我們的牙,讓我們被狼群撕咬。等狼把我們啃得奄奄一息,他們才慢吞吞地扛著獵槍,瞄準咬著我們的狼,根本不在乎會不會一槍連著我們端掉。   諸位,真理教的侵入在加速,駐軍的壓力在增長,我們的安全岌岌可危!再睡在狗窩,當一頭被鞭子打怕的沒牙狗,我們的下場不會比這間會議室裡坐過的人好!你們難道忘了,一個小小的高中生,一個發了瘋的聖恩者,是怎麼大搖大擺地闖入市政廳,把你們的前輩們殺了個精光的?你們難道沒有打聽過,上一個坐著我屁股下這把椅子的倒黴鬼,是怎麼給人砸爛了腦袋瓜?哼,而我們的牧羊人,竟然是受製於一個商人的威脅,才不得不派出狙擊手為他防身,還隻給那個瘋子的腦袋打中一槍!   如果我們掌握了自己的力量,繞過格威蘭人對靈能訓練的禁令,照辦好勇鬥狠的鄉民,挑選忠誠可靠的警員指導他們,建立一支為我們看家護院的安保隊伍,這些悲劇還能發生嗎?”   “市長閣下,話雖如此,駐軍的怒火,我們怎麼能承受得了呢?”   市長笑瞇瞇地叉起手,言辭充滿了信任的溫度:   “那就有賴各位通力協作了。   駐軍的手沒各位想象的那麼長,做好保密工作,不難瞞過他們的情報網。再者,他們都讓真理教燒的焦頭爛額了,還有幾分精力投在我們身上?”   “市長先生,您先前談到的人員訓練的問題…”   “我已經和署長商議過了,他會抽選品行端正的警員,並請來最專業的搏擊選手,教會這些人基礎的靈能訓練法。連搏擊愛好者都能學會的靈能,警員裡的精英沒理由一竅不通吧?”   那位一直唱反調的官員,再度反駁了市長的話:   “恕我直言,市長閣下,您的想法固然是好的,出發點固然是為了大家的安全著想。但這種事情要涉及多少人啊,人越多,保密的難度就越大。一旦有人走漏消息,我保證,駐軍會在第一時間開入麥格達,將我們的家小全部拿下,到時候大家都是垂死的囚徒,再遠大的理想也是泡影一團啊。”   市長也不生氣,反倒走到這位官員身旁,和善地拍響了他的肩膀:   “你啊,就是缺乏了打破常規的精神,墨守成規,不知變通。你說我的方案有問題,那麼你來,你坐到我的位置上,替大家出謀劃策,定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怎麼樣?”   “不不不,市長閣下,我沒有您的遠見和才華…我僅是表達個人觀點,那就是身家性命攸關的決策,還是要從長計議為好。”   “你也知道性命攸關,別人就不知道嗎?誰會冒著被槍斃的風險,去給格威蘭人通風報信?誰會呢?開修理店的小老板嗎?賣水果的老農民嗎?還是剛被敲完竹杠的企業家?總不能是你吧?”   官員膝蓋發顫,不禁從椅子上滑跪在地,向帝皇起誓他絕沒有泄密的念頭。市長欣慰地安撫了他,坐回原位繼續演說,並向大家承諾,在將來很長一段時間內,駐軍的注意力都不會放在他們身上,格威蘭本土的麻煩與真理教的襲擊,已經夠駐軍吃一壺了。他們要抓住這寶貴的空擋,用最快的速度建設屬於麥格達人的兵工廠,屆時,隻要他們手握軍事力量,就有了與駐軍談判的砝碼,不愁丟了這身富貴榮華。   詳細的事宜與行政規劃,持續到淩晨四點才結束。各懷鬼胎的官員們向市長鞠躬行禮,陸陸續續地離開了把殘月掛在旗桿上的市政廳。待所有人退場,市長親自關上門,走向坐在墻角的魯格曼,發出了親切的問候:   “材料處理好了?”   “音頻和視頻都處置完善了,”魯格曼把屏幕轉向市長,方便展示修改過後的會議記錄,“文書方麵沒有問題,他們不會起疑心的,舅舅。”   “唉,到最後,還是自家人靠得住,”市長挪來把椅子,和外甥坐到一塊兒,意味深長地感嘆起來,“我們這些老東西,弄不懂高新的科技,一定得靠你們幫忙,不然,指不準還有多少道山要翻啊!”   “舅舅,這是我們應該做的。”   “唉,你小子…別謙虛了,太謙虛,反而是一種傲慢。請你的朋友們吃頓好的,叫他們休息幾天,放個假。我雖然不懂錄像,但我清楚,修改這種東西肯定工作量龐大,就當是代我謝謝他們幫忙吧。”   “明白,我會跟他們說的。”   “另外,剛才那個刺頭兒,你留意到了嗎?”   “我記得他是文娛部門的長官,似乎和格威蘭人走得很近。”   “嗯,這個人不能留了,但也不好動…得想個辦法,讓他自己走掉啊。”   魯格曼立刻會意,在筆記本裡敲下一行文字,主動請纓:   “舅舅,需要我說服他嗎?”   “不行,你不能碰這些事,你舅舅我有的是方法治他…”市長搓起手,仰頭感慨道,“可哪種手法最漂亮呢?”   市長還在沉思著,魯格曼已經把修改好的視頻發給駐軍,並封裝了手寫的會議檔案,收拾行囊準備回家了。臨走前,他回來道別,特別請教了一下駐軍的問題,好奇格威蘭到底埋伏著怎樣的暗潮,竟會讓駐軍疲於應對?   市長自然不會瞞著他這個外甥,便告訴他,格威蘭的執法機構“黑水”揪著王庭的醜事不放,大概是從那批被貪墨的富豪捐贈物資裡咬到了什麼要害,非讓王庭承認罪責不可。早在一年前,黑水的人就蠢蠢欲動,導致王庭抽調陸軍精銳回康曼城平息事端,卻演變成當街激戰的情況,還被黑水反將一軍,丟失了陸軍的信任與立場向著王庭的黑水部長。不出意外的話,王庭內部的矛盾已經積攢到了不可調和的地步。   試想一下,一個本來效忠統治者的秘密警察,忽然反咬一口,不揭開統治者的醃臢事不罷休,還持有大量重型軍火,天天在統治者腳下巡邏,連首都的民眾都公然支持他們的行動,這又怎麼能叫統治者不萌生出解決他們的念頭呢?   魯格曼沉思片刻,追問道:“舅舅,您認為,格威蘭人會用哪種方法平息事端呢?”   “平息事端?平息不了啊,”市長撐著膝蓋,疲憊地離開了座位,眼眶隱隱有些泛黑,“這是利益爭端啊,是你死我活的武裝鬥爭啊,就像駐軍和真理教的人一樣,永遠不可能握手言和,必然是灑血收場。”   “您怎麼看待真理教呢?”   “問起這個來了?你這小子,想聽實話嗎?”   “請賜教。”   “說句心裡話吧,我很敬佩他們,在經歷了帝皇使者的屠殺、朝晟和格威蘭的聯手鎮壓後,他們竟然沒有屈服,而是碾轉在礦山荒野,不屈不撓地和格威蘭人拚鬥到現在。你能想象到嗎?假如有一天,帝皇使者對他們起了興趣,無聊時到北共治區走一圈,也許一個不高興,就把他們趕盡殺絕了。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可就是頭頂懸著這麼一尊喜怒無常的死神,他們照樣無所畏懼,即使下一秒可能就要麵對死亡,他們還是堅持著成功的概率微乎其微的反抗,不顧後果,不求幸福,圖的是什麼呢?   是‘特羅倫’人的那種驕傲嗎?是以帝皇繼承人自居的帝國國民的信仰嗎?我看不懂,我也看不透。   你說他們是自負吧,他們又把希望拋在那個憑空捏造的「救世主」身上。那救世主是個什麼東西,他們解釋得了嗎?說什麼從帝皇的禁錮裡歸來,說什麼是因為帝皇的暗算才被封印,說到底,都是些騙人的玩意,不過是給絕望的人一線希望啊。”   “您不相信他們說的救世主嗎?舅舅?”   市長搖了搖頭,打開門走出會議室:   “相信?我連帝皇都不信,我還信他?他要是和那本宣傳冊裡吹噓的那樣有本事啊,他怎麼不提前蘇醒,把那個魔鬼似的使者根除了啊?說白了,就是假的。”   “如果是真的呢?”   “真的?開玩笑!不是假的,那他藏著乾嘛?不就是對付不了使者嘛!既然對付不了使者,那他跟假的也沒什麼區別,唉,都是人編出來自我安慰的虛像啊。”   魯格曼作低頭沉思狀,待市長離去後從內襯裡掏出一本藍皮的小冊子,失望又體諒地嘆了句:   “相信帝皇,相信使者,相信格威蘭人自生動亂,相信他們的勇氣和信念,相信了這麼多超凡的神明,相信了這麼多好比天方夜譚的力量,為什麼不肯設想救世主是真實的存在…為什麼不敢奢望救贖之路存於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