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臨海的溫亞德,陽光還是一如既往的細密,細密到鉆過窗簾的孔隙,驅散昨日縱情海浪的疲乏、送走夜晚的酒精給予的麻痹,把每間房裡昏沉的客人全數喚醒。 哦,唯有一間住著老人與孩子的房,無用太陽打擾。簾布高卷的窗後,是端坐讀書的小武,還有躺靠在沙發上折騰電腦的無秋。 他叼著空煙鬥,看似瀏覽新聞,卻不時瞟向提筆書寫的少年,雖不發一言,頭倒是點得滿意。他索性靜了音欣賞熱播的影視劇,見那劇中,打入敵國的特工雖享受香車美人的服侍,卻不忘刺探軍情的初心,更舍身送出情報,便被這劇情逗得直搖頭: “明知他們遲早死於我手,哪用得著以身犯險?很悲壯,很可笑。嘿,根據歷史創作…是啊,或許早一天、早一小時、早一秒就能改變赴死的命運,但誰能猜到?既早晚要死,死得悲壯些也好。” “老師,你在說什麼?”此時,小武正舒展腰身,向陽的雙眼緊合又張,眸子裡盡是倦意的霧花,“又在看節目呀?老師,我覺得你應該去曬曬太陽散散步,這樣有益身體健康。” 無秋被盯得苦笑,唯有揪根胡茬,塞進煙缽戳弄:“孩子啊,你看,近日我這老東西都沒拿煙絲解饞了,頂多把煙槍嘬嘴裡摳唆些以前的氣味。別難為我了。你看,我都按你的意思換了間能做飯的房,還冷落了酒店的大廚,轉而任你擺布、替你試餐。就當是可憐我這雙老寒腿,別逼我勞神走動了,好嗎?” “不對,”小武蓋好筆帽,將鋼筆別上書頁,直溜溜盯住這沒正形的老人,“老師雖然總說我的菜難以入口,卻次次吃的湯汁都沒剩,我看得出來老師很喜歡那些菜品。而且,老師前兩天還在沙灘和小朋友們踢皮球,腿是沒有毛病的吧?” “你這孩子,不給老人家留幾分薄麵?我可生氣了啊。” “老師,我隻是覺得你的身體健康最重要,多鍛煉是好的。再者,小朋友們也挺愛你陪著玩耍,老師也樂得其中,恰好一舉兩得。老師,去沙灘或街上走走吧,順便買些喜歡的菜回來。老師,想吃哪種口味的菜品可以告訴我的,我好提前準備。” “好,話都說到這份上了,我也不推辭了。孩子啊,我想吃一道葷菜——肉要肥糯可口、嗯,最好入口即化;輔料的香氣要足,但不能遮住肉的本味;配菜嘛,我牙口不行,得鬆綿好嚼的、哦,千萬別散成攤糊糊啊;至於做法…嗯,怎也得有湯可品?就像是格威蘭這邊奶味過旺的濃湯?但得是沒了油膩的清香、泡飯又不失味道的那種。怎麼樣,孩子,能做出來嗎?能的話,我這老頭子可不吝挪步了?” “可以的,老師,”小武點點頭,笑得分外開心,“我列好食材的清單,老師照著搜羅就好了。” 於是他撓著後頸走出酒店,再次來到少年總會光顧的那家超市,照著網裡的文字,在果蔬區挑好香芹、豌豆、番茄和蘑菇,又稱了些土豆、洋蔥放入推車,跟著,去最擁擠的肉料區,挑選肥膘足半指的牛肉。在感嘆而今的格威蘭肉比菜賤的同時,他打開網找人閑聊:“老葛啊,我總覺著自己找了個看護…不,是陪護,對。你明白嗎?就是那種在養老院和病房照顧差不多快翻白眼的老頑固的陪護,嗯,沒錯。” “盡量別在辦公時間打擾我,哪怕今天休假。”葛瑞昂的聲音聽著不怎麼和善。 “哦,在忙什麼?” “泡澡。” “是嗎?我來看看——” “滾。你是讓小孩子逗得心智退化了?說說看,他怎麼‘照料’你這該教他讀書的睿智老者?可別告訴我,你尚未輔導他的學業?” “怎可能?葛阿姨,你是從哪聽來的無稽之談?我當然有試過細心勸學,但很快就明白沒這必要。這孩子實在太懂事、太機靈,相信若我多嘴,反會令他學習的進度延緩。至於陪護…我開玩笑、開玩笑嘛,隻是這孩子…超出預期。” “怎麼,比你想象中更善良?你大可以放心,朝晟的孩子沒有不心善的,除非是天生的壞種。哪怕是我這種人,年少時都會主動賞欺負同學的壞孩子一個耳光。” “這一講,我倒想起來,以前村裡的騾子是比毛驢和馬兒親人。” “啊,某人是學會暗諷了?不錯,不錯,看來沒少花心思鉆研指桑罵槐的技巧。” “哪敢哪敢,開玩笑、玩笑罷了。說回來、說正事,葛阿姨啊,這孩子實在太會關心人了,洗衣服、做飯、疊被子、拾掇床、逼我戒煙陪我散步…弄得我都不自在了…明白吧?這張老臉快掛不住了啊。剛開始,我還覺得他是刻意討好,但我細細翻看了網的記錄,發現他對認識的朋友一視同仁…可他並未壓抑自身的感受,絕非那種心理患病的孩童,隻是…單純的關心我,把我這老頭子當朋友了?這才一個月啊,簡直讓人滿身雞皮啊。” “本心博愛的孩子。該說這是你的福分?被他看作朋友是一種幸運。似乎你還不大樂意?” “不對嗎?教人生活理事的本該是我,突然換了角色,怎緩的過來?也怪我,也怪我,我早該認真瀏覽網的記錄,先前看得太急,遺漏太多…若非顧慮再度失控,我甚至願意送他回朝晟,讓他禍禍家人去。” “知道嗎?你每埋著心事不願言明時,都會像剛才那樣語無倫次。” 他拎著塑料袋,駐足在酒店前,蒼白的眉皺出深切的困惑:“沒什麼…也沒什麼,隻是…隻是看見這孩子的時候,我總會發現些不一樣的東西…很熟悉的東西,好像…我在他身上看到茉亞的影子,就像這樣,是的,就像這樣。” 躺靠在浴缸裡的葛瑞昂合起書,那本就細窄的豎瞳瞇得更緊:“出於安全考慮,馬上把他送來瑟蘭。” “嗯?咳…老葛,誤會、誤會。昨天中午我還在海灘瞧見一個帶娃的少婦,那眼睛湛藍又勾人,雙峰更是頂天啊,可惜人嫌我太老,沒對上眼。” “是嗎?嗯,你不會當真了吧?說笑啊,我說笑罷了。” “哼哼,罵人這塊還得看老手,嘴裡都不帶臟字啊,我自愧不如。稍後再聊,先問問今個這孩子是想拿什麼來糊弄我的肚子。” 剛打開房門,他就聽到格威蘭的紀錄片特有的配音腔調。而少年正挽長辮,視線緊隨電視裡的畫麵,待聽聞鎖門聲,才察覺歸來的老人,忙離座相迎:“啊,老師回來了?好,菜品備齊了。我先去廚房忙了,老師好好休息吧!” “嗯?這才中午啊,弄些便餐就好,”麵對搖頭晃腦的少年,他是哭笑不得,“怎麼?莫非現在就著手晚餐?麻煩的菜色可免了吧,等晚上再忙活。” “不麻煩,下午飯不能吃的太遲,”小武抱起塑料袋走向廚房,滑上門,擰開龍頭洗菜,“老師先用牛奶和餅乾解饞吧,好好休息,午休午睡身體好,醒來能有美味享。” 他笑得開懷,抱著腦勺躺上床,也開始觀望電視裡的紀錄片,隻看那無垠的白茫便曉得拍攝於何方。 想起躲在風雪裡的女兒,他這蒼老的父親不免自嘲:“愁,你恨爸爸?爸爸理解你,因為…我亦不能原諒所犯的錯。在那裡陪他們,也好,終歸是母親的母親…終歸能說上話,可你要明白一言不發的代價…明白他們罪有應得,明白他們身不由己…可惜生命本是難以自窺的可憐兒,又豈能體諒他人所想…” 打開抽煙機的少年,是聽不到老人的呢喃,先把洗凈的牛肉與洋蔥放進高壓鍋開煮,又忙著控好油溫將削了皮的土豆、胡蘿卜與洋蔥炸好,接著給豌豆與打好十字花刀的蘑菇焯完水,再拿麵粉放入融熱的黃油細心旋攪,攪成麵糊後倒入香芹、洋蔥、尖椒與大蒜末煸炒,給高壓鍋放氣,將煮開的牛肉湯加入其中,調好香料鹽糖,再撈起牛肉,看肥瘦相間的晶瑩粉嫩在勺中微顫,滿意點頭,繼而找出雙耳玻璃碗,依次用炸好的蔬菜和焯水的蘑菇豌豆墊底,最後加入牛肉淋上濃湯,暫存於冰箱。忙完這一切,小武關去油煙機、洗乾凈手,掛好解下的圍裙,到浴室沖洗頭發後躺上自己的床,聽著老人些微的鼾聲小憩片刻,捂嘴打聲哈欠,墊腳走到桌旁繼續學習,更開啟網和母親對話:“媽媽,不用擔心,老爺爺對我很好,就是…頑皮?啊,是童趣、對,是童趣…老人家都是這樣嗎?嗯,明白了,我會專心讀書的,媽媽放心吧!” 說完,少年想聯係還在受訓的李依依,卻怎也接不通消息,便問起相對清閑的劉刕,聽懂了軍隊有嚴苛的紀律。想到多話的李姐姐在休息時間方能通訊,小武勾出尷尬的笑顏,談了些在格威蘭的見聞後聯係最聰明的艾姐姐,想請教學習方麵的難題:“在嗎?嗯…是的,怎麼說呢,無秋先生是個…比較崇尚自學的人,他告訴我自行探求得來的答案最有意義,挺有道理的…吧。” “小武被放養?”好半天,少女才疑惑地回話。 “放養?還真是哎,這樣的教學手法的確是別開生麵,不愧是閱歷過人的老先生啊。” “看來是的。又有新的難點?小武?” “沒什麼啦,數學上是…艾姐姐,和我講講吧。” “好的,小武。” 當詢問和解疑結束,滲著墨線的筆尖放平在書麵,襯得方正的字跡更顯規整。昏睡的老人也揉著眼眶爬起身,鼻翼飛攢,嗅到沁潤心肺的冷香,嗅出黃油特有的味道:“啊…五點了?睡過頭、睡過頭了,孩子,早些喊我起床啊?是做了什麼菜?聞著真不錯啊。” “老師,你昨天活動太久,我睡著的時候都沒見你回房,多補補覺是好的。我做了道燜牛肉,餓了嗎?煮麵還是蒸飯?”少年剛走入廚房,又探出小腦袋,輕眨異色的雙眸,“米飯的話,還是和先前一樣偏軟嗎?” “昨天?哦…昨夜我可忙著辦性命攸關的要緊事,難以脫身啊。至於主食?孩子,我相信你的廚藝,盡情做主吧。” “好。” 早備好的牛肉冒著熱氣上桌,碗中軟糯的米飯也是粒粒分明,誘得無秋一口肉一口飯,抿化肉嚼著米,又淋兩勺湯吃掉整三碗。拍著肚皮的老人剛瞥向酒櫃,就給搖著頭的少年盯到訕笑:“嘴饞而已,不喝,不喝…嗯,不喝。” “老師,”刷洗著碗筷,小武忽然想起些要緊的事情,“當時是說要旅行?可這些天一直在溫亞德,我們何時去往別處?” “嗯…隨時可以。想到哪裡?是古老的征服之城康曼,還是橫斷東境的高琴科索山?哦,亦或是中央地帶迷人的花海,以及偏南邊界的風車牧場…格威蘭的領域廣袤,多的是不同於朝晟的風土人情。可目前,溫亞德仍是我們唯一的落足點,往後的日子,我們務必居於此處,直至姍姍遲來的朋友至此拜會。” “老師是說——” “死裡逃生的林博士,我的故友林思行啊,”說完,無秋拿起遙控器,把電視調到放送歷史劇的頻道。他看著劇中那對頭戴王冠、共舉權杖的男女,不禁抓弄起硬到發白的胡茬,分享起格威蘭的歷史秘聞來,“看看,看看電視,知道他們是誰?可學過格威蘭人的歷史?在天武、哦,帝皇統合大陸前,這對身負王室血脈的兄妹遭到大臣的暗害,不得不逃亡出這片本應由他們統治的灰色故土,流落如今的帝國。萬幸他們遇見公正慈悲的神聖帝皇,更受帝皇恩賜的權柄,得以重奪屬於自己的領地,便奉帝皇為神、每個生在灰土地的格威蘭人必信仰崇拜的神。可帝皇的禮物有著代價,有著意想不到的代價…嘿,帝皇詔令世界,統治灰色之地的奧蘭德家族必要讓血脈純凈者繼承名為博度斯卡的王座,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否便收回賜予他們的權。為光復並延續家族的榮光,這對歷經患難、相依為命的兄妹如實照辦,孕育出最純血的後代——嗯,接著嘛,他們各找情人,拿不大純的子女和繼承人配對,免得搞出什麼怪病,就這樣一代代傳下來。可不可笑?孩子,你說可不可笑?這就是心懷世人的神聖帝皇、慈悲仁善的無上天武…一尊徹頭徹尾的邪賤惡神,比那時的我還…算了,算了。可別亂傳聽到的秘聞啊,而今可沒幾人清楚內裡的辛酸啊,哈哈哈。” 悖逆倫理的故事聽得少年歪嘴:“呃…這,這不太符合帝皇製定的…教義、啊,道德準則吧?這是真的嗎?” “真的,如假包換。” “所以…老師,這和我們待在溫亞德不走有什麼必然的聯係嗎?” “啊?怎麼,你還沒忘了這茬?唉,想在你這孩子麵前轉移話題真是辛酸到落淚的難關啊。也罷,我們在此等候,隻因老朋友必然前來、會追著他的獵物、他的救星前來…追著我的另一個朋友、追著我的好姐姐前來,嗯,鄰家的姐姐。我們自小玩在一塊,可沒人會想到,隻是踏偏一步,竟走錯了三段人生。” “為什麼?” “因為我的錯,因為林博士幫娜姐攜王室的公主出逃…更對她的位置了若指掌,”老人揉著鼻頭,咧開嘴和疤輕笑,笑得少年眉眼緊蹙,“真正會撒謊的人可聰明得不行,哪怕從未掌握核心、連通原初之巖,也能騙得可憐的姐姐輕信他、害怕他,殊不知鎖定她方向的另有其物…嗬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