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規避(1 / 1)

明日無瑕 提筆隨緣 7079 字 2024-03-17

伸手掛斷床頭的電話鈴後,睡眼惺忪的迦羅娜正想抱怨格威蘭人的早餐提醒過於準時,又讓緊貼手臂的溫度暖到噤聲。她輕輕歪過頭,轉向仍抱住自己胳膊的少女,在本應鬆懈的睡顏上看到微蹙的眉,而那似在抿著的唇更像要告訴她什麼。不用聽、不用想,隻需感受那不舍解開臂膀的懷抱,迦羅娜也明白學生的夢話——不要走,老師。   “睡吧…多睡些時候吧…”迦羅娜扭頭微笑,用豎瞳捉住想透過紗窗的光,不知在向誰呢喃,“夢醒後,一切都會變好…”   就這樣過了好久,慵懶的羊羔才走出夢鄉。在伊利亞醒來的瞬間,夢中的側顏便映入墨綠的眼眸。欣賞著老師酣睡的神態,少女輕輕貼向那微尖的耳朵,壞笑著吹出熏人的暖霧:“早上好——”   “我醒著,小壞蛋,”不等她說完,迦羅娜以指頂住貼著臉頰的鼻尖,將這調皮的學生推到一邊,“你啊,少對我這老太婆撒嬌吧,太肉麻了。多看書、多學習,活在哪是次要,跟誰活著才是主要——別盯著我,老師是指世上沒有比知識更好的戀人。好了,梳洗就餐吧…希望免費的夥食別跟傳統餐飲一樣糟糕。”   很不幸,酒店送來的早餐是炸得發棕的蘑菇、土豆,以及一坨拌著蔬菜粒的糊狀物。哪怕聞著味道不差,迦羅娜還是麵有難色,果斷領著學生去外麵找了家餐館。飽腹之餘,伊利亞的綠眸映照出滿意之情,是對這家店獨特的口味有了興趣:“肉眼可見的香料…熏肉和薄麵餅?風味獨特,老師,這是源自何方的美食?”   “若我猜得不錯,廚師應當是帝國…特羅倫…嗯,中洲人,”吸了口果汁,迦羅娜瞥向忙碌的服務生,“看他的膚色和頭發,多棕啊…到底是與共治區接壤的地界,中洲人是真不少。”   “老師似乎嫌棄格威蘭本土的飲食?”   “嗯,這麼說吧,當成新奇的解饞零嘴還行,讓我把那些視為正餐…未免太過獵奇。我倒不是說格威蘭的餐飲是垃圾…隻是…多少要在乎賣相吧?呃,我是指…起碼也得考慮考慮視覺效果,別弄成炸塊和糊糊…”   “老師,其實…我能理解。早些時候,禦廚隻會做些不堪入目的食物,或者是漿糊…甚至看得我想自盡。”   “嗬嗬,沒錯,是跟我吵到臉紅的老頭子吧?說什麼服侍王庭幾十年,從沒人抱怨過他的廚藝…我好不容易才憋著罵他的臟話。還敢指責我是給古板的瑟蘭血脈支配的沒品味的混血者…哼,最後不照樣服軟,滾去從餐刀的握法開始重修?”   “說回來,老師是怎麼說動那種老頑固,好讓他轉去學習別國美食的?”   “叫他換了身衣服,跟我在康曼好好轉了幾圈,見識見識王庭之下的餐飲行業是何等日新月異。”   “呀?僅此而已嗎?”   “當然不止。我先後帶他到新舊城區最受歡迎的餐廳嘗了嘗,告訴他不管貴族富商還是平民,平日裡壓根不碰本國的菜色,唯恐避之不及。最後嗆了他幾句,嗯…大概是說格威蘭最出名的菜是中洲菜,最高檔的餐廳全是瑟蘭的長耳朵、不、精靈在經營,最親民的是博薩餐館…大抵是這樣。”   “難怪他悔過自新…不,是重獲新生…”   “哼…罪不至此。說到底,食物難以下咽還不至於算是作孽…”喚來服務生,迦羅娜遞過幾張紙幣,剛離座轉身,卻從後桌幾名格威蘭食客的眼裡瞧見些正欲指指點點的異色,不悅地皺眉,回以鄙視後拉著伊利亞走出餐館,“都什麼年代了,還有沒見識過混血者的蠢蛋?真是…”   見老師惱火,少女適時挽住晃蕩的手臂,貼著她壞笑:“莫怨他們,老師。畢竟是在與共治區鄰近的邊界,說不定確未目睹過這等英麗的麵貌…”   “少揶揄我,你這小壞蛋…唉,是老師太敏感,歧視精靈血脈的格威蘭人可少得很…不,不該是這樣…”捏住學生的矽膠假耳時,笑容忽然凝固在迦羅娜的臉上,“他們沒看你…不對,他們正是在看你…不可能啊,沒有問題…”   拚命回想那幾人的視線,迦羅娜更確信他們的注意力本是在學生的麵容上,連忙駐足回身,見無人跟蹤才鬆了口氣,正要為多疑向少女抱歉,卻在正視她的剎那覺察出些許不妥、一種略顯違和的不妥。可究竟是哪裡不妥,迦羅娜亦說不清楚,隻有捧著伊利亞的臉細細觀望,掠過纖長的假耳、掠過金色的劉海、掠過精靈式的細辮,盯得少女麵頰微紅,輕眨綠眸:“老師,我的臉沒擦乾凈嗎?”   “不、不,是我多心——”說著,迦羅娜猛然收口,終於明白不和諧的感覺源於何處,“等等,伊利亞,你沒戴美瞳嗎?老師給你的美瞳…”   少女連連眨眼,果然感到眼內不同往日的異樣:“啊?我…糟糕,走的時候…”   “該死的,我怎會沒留意到!快,快回旅館收拾行李…不怕,不怕…是老師粗心了,唉,今天睡昏了頭,擺在眼前的事情竟沒注意到…別慌、別慌,他們不定能認出你,綠色的眼睛又不是王庭專屬…到了,快些收拾好要用的東西,來,小心戴著,這次千萬不敢再忘了…沒事,老師有應急備案,老師不會給他們留下任何有價值的線索…”整理完行裝,迦羅娜運起本源,將房間恢復到入住前的模樣,從旅行箱內翻黑色的塑料袋,將封裝在裡麵的金發和皮屑撒在地上,而後給神色不安的學生一個擁抱,帶走她的惶恐和緊張,“沒事,這能拖延些時間…相信老師,王庭的懶漢效率最低下,你知道嗎?伊利亞啊,他們是群在戰時都以品茶讀報為第一優先要務的笨家夥…走吧。”   見她們成功趕上去往另一座城市的班車,遠在溫亞德的某人關閉網的視野,同一位相距更遠的朋友打趣:“真呆啊。相貌雖不老,記憶卻有衰退?葛阿姨,你的年紀可夠娜姐活個兩趟,記性還夠應付晨曦的公務嗎?平時不會都讓人幫忙吧?哦,想起來了,他們給你配了位水靈的秘書…”   “我的記憶力非常健全,”別好鋼筆後,獨居一室的葛瑞昂耐著性子冷聲回應,“反是你,語言和行事愈發不著調,更為符合癡呆的前兆。”   “嘿,老葛,如今的我十分清醒…不說笑了,沒耐性的葛阿姨最經不起挑逗啊。談正事吧,娜姐的麻煩怕是兜不住了,好久沒見她有這等慌神的樣了。你說,她何時會開口求我?求我這老朋友幫她一把?”   “沒可能。”   “喔,那找些別的老朋友?認識的士兵?以前的老部下?搭把手逃出格威蘭,不算難吧?”   “更不可能。拒絕透露她的行蹤已是朝晟能給予的唯一幫助。不論是誰幫她,但凡與朝晟有一線牽扯,這件事的性質——”   “所以她沒麻煩你?麻煩你這初戀?麻煩你這老情人?真可憐啊,被嫌棄的葛阿姨得不到一點換回原諒的信任呀。”   “閉上你的嘴。我們早就形同陌路,別——”   “嘿嘿,這些年是誰變著法寫信、逮著時機就去拜會?可惜都被回絕啦。在我麵前撒謊可不好,現在…網的記錄任我調取,再私密都能看到啊。”   “竹,這未免不雅。”   “呦呦呦,服軟了?沒用的,我說過會把娜姐送回你身邊…就必然兌現。再跟個婆娘般嘰歪,我可得想法子抽你兩針血,看看是不是分泌紊亂,害得你這老頭的雄性激素水平降低了?”   “滾。”   “好吧,假如葛阿姨嫌乘人之危有失顏麵,嗯,非要跟娜姐鬧別扭…那我也不勉強,我想想…穿套格威蘭女仆的衣裙,要暴露的那種,再給我做頓飯,我就跳過這茬,怎樣?”   “破鏡不可能重圓。”   “看看,早這樣說不就好了?你們啊,總得我先講點偏激的東西,才肯耐下心來聽勸,”見海鳥群沖上沙灘覓食,老人打開窗吹兩聲口哨,誘得一隻膽大的白鳥飛上窗沿啄起攤在掌心的零食,“不試試怎麼知道?塵埃落定之前,萬事無不可行。畢竟是存在本源的世界…哪來不可能的爛事,對吧?”   看著桌麵上的文件,葛瑞昂沉默許久,金色的豎瞳俞縮俞緊,緊成一條線、一條看見曾經、緬懷過去的線,線裡是軍校的結識、是夕陽下的散步、是玩鬧後的羞怯、是躍動不停的心、是緊緊牽住的手、是黑金的火炬、更是火炬下與女孩的相依。忘不掉那些記憶的葛瑞昂釋然了,緩緩開口:“你要幫她?以何身份?”   “有何分別?哈,我還能舍了朝晟人的皮囊,換張臉幫她趕路?可有不分晝夜的閑人擦亮眼盯著我,費盡心思握住我的把柄。再說,我若不親身上陣,哪來贏取好姐姐原諒的機會啊,好媽媽?”   “你是想——”   “光明正大,越鬧騰越好。反正在世人眼裡,我本是個無所顧忌的東西,用不著畏首畏尾。遂了他們的揣度,讓他們見識我的真麵貌,不正好?當然,我不會成為這幫人口中的笑話,更不會留給他們一條駁斥的借口。這麼說,我有十成把握讓他們咬碎牙往肚裡咽,還得給我賠笑,順著我的意思來…信不信?老葛,你信不信?”   “講明你的計劃。”   “可以,但葛阿姨,你得先穿套真絲睡裙跳個舞——”   “滾。”   “不經逗啊,玩不起、玩不起嘞,”終止的通訊令老人開口大笑,驚走啃食的海鳥,“捏著軟肋說話最痛快啊,哈哈。”   還在讀書的少年自然也留意到這放肆的笑,撓著頭小聲問:“老師在和海鷗說話?”   “不、不…陪家人談心,偶來興致罷了,”老人關上窗,拿牙簽將火腿戳在蜜瓜上,一並送入口中咀嚼,“唔,味道不差…小武,你說是誰最先把截然相反的鹹甜配到一塊?哪怕初嘗不俗,細品卻是詭怪…哪來的什麼層次口感,還不如給你煲湯,爺爺說得可對?”   “不一樣的水土會養育出不一樣的風俗習慣吧,口味這種事不打緊,吃著舒服就好。再說,這薄薄的肉片好貴的,煲湯太奢侈了。”   “是嗎?哈哈哈,小武,爺爺啊,和你不大一樣。我很少為別人考量,很少給別人尊重…我也不在乎他們是否心係我,反正是一群陌生的過客,隻要表麵功夫做足,互相給個笑臉,應付過去就成。”   “不對啊,爺爺對人都挺和善呀?”   “表麵功夫,”無秋叼住牙簽,笑彎了嘴和疤,“交麵不交心。在這裡生活數月,你就沒看出來?沒感覺到?想想吧,假如你離開這地方,他們會用多久來把你忘掉?一年?半年?一月?一天?哈哈,沒幾天、沒幾天啊,他們沒幾天就會忘了你,難以想起你的稱呼、你的麵貌,這就是真實的世界…在這裡,彌足珍貴的親情友愛分外廉價,因為你分不清它是真是假,除非你有耐心,耐心到消磨一生的光陰去分辨…可你會嗎?至少我不會。所以啊,爺爺權當自己是條隨波逐流的老魚,和他們一樣,免得受傷啊。”   他的笑是與所說不符的懇切,弄得少年直覺糊塗,使勁晃醒頭腦,小心反問:“趙無秋爺爺,你沒有,朋友和…家人嗎?”   “有啊,當然有。方才,我就在同我的母親講話。”   “您的母親?我記得書上…”   “嗯,我的父母辭世多年,我是指,如我母親一樣的人。”   “明白了,一定是位慈祥的老奶奶吧。”   “不,你應該聽過他…葛瑞昂,葛瑞昂·蓋裡耶,朝晟駐瑟蘭的大使,偶爾會上新聞哦?”   “原來如此…啊?他不是男人嗎?”   “是啊,但在我心裡,他就是給了我新生的母親。”   聽清這回答後,少年眨巴著眼,神色滿是迷茫,雖無法理清其間的緣由,又覺得老人的話並未有假,卻篤定這古怪的話題暫且跳過為妙:“呃,那…朋友呢?妻子呢?孩子呢?這些…”   “我是個鰥夫啊,倒是有個女兒,可惜我不招她喜歡,隻能一個人孤零零過活咯,”無秋倒是坦然,打趣般笑個開懷,仿佛在嘲笑別人的淒慘,“至於朋友?就算我這樣的混賬,也有幾位交心的朋友…更有兩位受我傷害、不肯原諒我的朋友,好多年不曾理會我,即使身陷險境亦不鬆口…真讓人落淚啊。但我不在乎,明白嗎,孩子?我不在乎他們的態度,我隻願他們一切安好,他們若有所求,我就滿足那要求;他們若有夢想,我就實現那夢想…哪怕遭人唾罵、哪怕世所不允、哪怕有損朝晟、哪怕殃及無辜…我亦會去做。”   “老師,這也太自私了…你看,隻要敞開心扉溝通,其實大家都能好好相處,當好朋友的。你看,我們不就是…”   “小武,並非人人都如你般良善。樂以他人之喜,哀以他人之愁?不,多數人都是與我一般自私的家夥。縱使朝晟亦不免俗,不過有網加以束縛,限製住他們的心思而已。”   “爺爺,你是想…”   “嘿,沒什麼、沒什麼,說些見不得光的廢話罷了。小武啊,爺爺嘴上這樣自在,其實心裡挺羨慕你、羨慕你機靈又傻傻的,哦、是天真的,對所有人都好…可爺爺要告訴你,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假若遇上真心難融的堅冰,受凍的隻會是你這敢擁抱寒冰的傻孩子啊。”   “越說越昏頭啦!爺爺,你到底要講什麼呀?”   “哈哈哈,沒什麼,真沒什麼…我說幾句胡話、夢話、傻話,哈哈哈…反正,小武啊,往後若遇上刁難,你可別見怪,體諒體諒吧。總有陋習是我這老頭改不掉的,總有承諾是我這強人必將履行的…到時候,還望體諒,多多包涵啊,就當…我是在考驗你,絕非刻意刁難啊。”   “嗯?是這個意思啊?身為老師,肯定要出些難題來測驗學生呀,我會明白爺爺的良苦用心的。”   “好,好,好,那就好、那就好…”老人笑著拍拍少年的頭,走出客房、走出酒店,走在落滿海鷗的沙灘之上,喊出胸裡的悶、喊出心裡的氣,喊向所有蠢蠢欲動的人,“來吧,統統來吧!你們應該來試探,反正你們早有猜想,篤定我羸弱老邁…但事實會證明,我已達終點,而你們?尚未起步。”   吶喊驚起一片沖天白浪,讓不少投喂海鷗和享受日光的旅客破口大罵:“喂!吵什麼呢!”   “哦?哦哦哦…抱歉,抱歉…”老人訕笑著跑開,還不時跳兩腳,踩出一浪浪沙,“抱歉,抱歉啊…”   有位看不過眼的年輕人摘去墨鏡,走出遮陽傘的陰影去看清遠離的蒼老背影,吭聲抱怨:“老不正經,哪來的神經病?”   年輕人在抱怨,還躺在遮陽傘下的中年人則拿手機發送信息:“目標業已察覺,請指示。”   稍後,手機屏幕上出現一行簡短的文字:“繼續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