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意外(1 / 1)

明日無瑕 提筆隨緣 7521 字 2024-03-17

當祖先生逃出了聲音的環繞,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看向身邊的茉亞。而見夫人仍沉眠在夢鄉,祖先生便確定耳畔的低語並非是枕邊人的惡作劇,不禁思考是否逃亡的半年裡太缺錢花,以至於在夢裡惦記著最珍貴的寶貝「天晶」、格威蘭語中的「聖巖」。但他細細一想,與兒時的流放、少年時的流浪比,流亡異國的旅程算得了什麼?起碼不必吃土充饑,更有佳人相伴左右。   佳人嗎?   想到這裡,祖先生才發現自己還在看著她的睡顏,那銀灰色的眉與發、那如貓兒臥在主人身旁安眠的姿態,是多心動的好看啊。想必是出於舍不得她一起受苦的緣故,早習慣流浪的男人才會在夢裡念叨值錢的寶貝吧。   可那初誕天晶又是何物?天晶皆由無上天武所製,以體積論儲藏之輝芒,供人驅使,哪還有先後之分?   想,是想不明白的。祖先生是搖頭嘆息,趁著夫人未醒,偷懶多休息一會兒,好晚些去處理那些書信的工作。   第二天的午時,祖先生按時赴約,隨管家的指引來到了賢者的居所。他抬頭望,烈陽果然正高照,可看回這坐落於大公府深處的獨棟,卻是讓陰影遮擋的森涼,而當踏入其中,更覺陰暗籠罩,若無昏黃的油燈,怕是看不清方向。借著閃爍的燭火,他努力看清房間的環境,隻見到兩把椅子,一張桌,和不知排列向何處的大理石雕像,怎也尋不到賢者的影子。   “你好。”   忽然之間,蒼老之言蕩清寂靜。   他一個激靈,尋聲望去,看向一尊列於最前排的雕像,才發現這眼瞳晶藍的家夥並非死物,不過是位白若無血的老人家。受驚的他挺想問問這白到發慘的老頭為何要穿著白袍閉著眼、站在白皚皚的塑像中扮木頭人,可開口又尊敬異常:“亙古睿智的賢者,您好。”   “孩子,請坐。”   “您請坐。”   於是他二人相對而坐。   “孩子,我的邀請,已有人代為傳達,”在祖先生看來,老人的微笑是一種長者特有的親切,用以宣示莫測的真實,“孩子,請告訴我,你可願意成為我的學徒,繼承我的衣缽?”   “為什麼是我?”脫口而出的問題,令發聲者亦覺不妥,立時改口,“為何您會看中我?”   老人的回復倒是簡單:“孩子,你有育為賢能之才。”   約摸在三秒鐘的時間內,短暫的一生如走馬燈般輪轉在大梁來的祖先生眼前。可不管哪般回憶,他都想不出自己除姓名以外與賢能有任何聯係,再怎麼看,都是個貪生怕死的卑劣說客,僅有的一技之長,就是還算犀利的唇舌。而這,也配稱之為賢能?   他的混亂自然瞞不過老人的眼睛:“孩子,我並非強迫,抉擇之權在你的取舍。倘若你選擇為莊士敦效勞,他很樂意將你升為秘書,當他的貼身幕僚。”   淩亂中的祖先生為之一震。要知道,在灰都,能成為奧蘭德大公的秘書,可是無數學者夢寐以求的殊榮。這不僅是學有建樹的力證,更是對才智品德的優質認同。但,與躋身賢者之門、甘為賢者之徒的誘惑比,這殊榮也黯淡無光。   不過祖先生很清楚自己的斤兩——一個連靈能都不曾精修的普通人,就算成為了傳說中最偉大、最強絕、最睿智的繼承者的學徒,又能習得哪些本事?總不會是本源的力量吧?   他想感慨,感慨即便真的掌握本源覺醒為聖恩者,又能有何用?在永安、在焱王的神宮,聖恩者他見過不少,有的孤高有的浪蕩,有的年輕有的衰老,可從未有聖恩者能企及繼承者的高度——不老不死青春永駐的高度、以一己之力鎮壓萬馬千軍的高度,終歸要效忠統治者,或是為豪強高官供奉,當那富邸碩宅裡的座上賓。哦,還有茉亞這樣孑然一身的異類,借著本源之力護身,奔走在沒有盡頭的大地,去追尋稚嫩到可愛的理想。   很遺憾,當一個有了成家之念的男人理想已明、道路已定,銳意進取的本源再無被流放的歲月裡啃草咽土、憎恨焱王所激發的那種吸引力,難以激起渴望。   如是想著,祖先生穩定了心緒,斟酌起回絕的措辭。   “應他,”可在他張開嘴的一瞬間,夢裡縈繞的縹緲之聲復入腦海,扼住了險將發聲的喉嚨,“應他…應承他…應承他…”   這不是幻聽、不是夢語,是真切在耳中回蕩的話,不,是近乎威脅的請求。   一瞬之後,他懷疑這是賢者所為,險些拔腿逃跑。但賢者哪用得著這般下作的手段?清楚事有蹊蹺的他強壓恐懼,試著表達聽聞的囈語,卻又聽到涼透心房的字眼——   死。   恐怖的預感沉默了他的嗓子。是的,死,會死,那聲音絕非語言上的恐嚇,更有將語言付諸行動的力量。若敢告訴賢者方才之事,他絕對會死,絕對會。   怎麼回事?是誰在傳話?是誰在賢者麵前握住他的咽喉,且令賢者亦不能覺察?是誰?究竟是誰?   祖不能知道,唯有抗拒聲音的脅迫,擠出心中的回絕:“寬厚的賢者,請與三天時間容我權衡。”   “時間永遠充沛,孩子。”   是的,賢者給予這被挾持的來訪者充足時間去揣摩利弊得失,未曾發現任何不妥。   “回去…答應他…應允…答應…答應…”   焦慮萬分的聲音卻是談吐不清,讓踏出賢者之居的祖先生更流冷汗,因為這聲音和焱王神宮裡牙牙學語的王孫命令被咬疼的奶娘繼續哺乳時一樣幼稚且蠻橫。   無用多想,祖先生試著用無聲之言在腦海裡警告它:“不,不…現在回去,他必會懷疑,明白嗎?他必會懷疑…哪怕你殺了我,他也會發現你。”   出乎預料,它竟然聽話了:“好…好…好…”   在心口倒懸的驚慌中,祖先生跑回自己的房間,擰開門撲向在桌前讀書的茉亞,張大嘴又咬緊牙,非常想告訴她腦海裡的東西,又給那東西的可怕恐嚇至啞巴。   茉亞合上書,看著握緊肩的手,灰眸依然是如水的平靜:“祖,你被大公辭退了嗎?”   他憋了好長時間,直到視線發黑才勉強換過氣,拿紫紅的臉扮出歡欣之容:“沒有,沒有…親愛的茉亞,大公今日賜了筆獎金,我想邀你去灰都最好的裁縫鋪一逛啊。我的夫人,可有興趣與你的先生去試試量體裁衣的奇妙?”   “非常樂意,祖。”   說是裁縫鋪,等叫停的馬車來到大公府兩街之外的鋪麵,就明白應當改稱其為服裝店。店鋪內的陳列不局限於格威蘭人習慣的長裙禮服和晚裝,更有特羅倫式的黑袍、博薩式的金絲水晶披肩,甚至不缺瑟蘭獨有的昂貴霧紗。在不愛逛街的祖先生都看得興起時,茉亞的灰眸卻瞧向帶兜帽的黑袍,未眨分毫:“我要這件,祖。”   雖想問她果真不打算多看兩眼,但祖先生卻選擇尊重夫人的意願,將店主喊到一旁後掏出大把銀幣,哀求他讓店裡最好的裁縫幫挑剔的太太裁剪一套最精美的特羅倫式黑袍。在表示自己就是店內最老練的裁縫後,備好皮尺與紙筆的店主讓他放心,保證他三天後就能拿到最靚眼的服裝來討夫人的歡心。   吹起感謝的口哨後,祖先生見挑選款式的女顧客越來越多,果斷逃向店外,呼吸未遭香水汙染的新鮮空氣。習慣了妻子那種淡雅體香的他,實在受不住灰都女性噴灑的液體,太濃鬱、太刻意了。   喘過氣的祖先生不時回瞥店內,隻待茉亞量好尺寸就攔一輛馬車,免得給熙攘的人流搶走了本就緊俏的交通工具,要費力氣徒步走回大公府。至於耳邊的那個聲音,不論他如何詢問,都再不回復,仿若從未出現。他正困惑,卻聽見一位拄著拐杖的報童在街對麵大聲叫賣這周的《灰都公報》,可這午陽即將西移的時間,習慣於清晨買報的居民又豈會賞他生意?聽著急促的喊聲、看著焦慮的汗珠,異國來的男人仿佛重歸那片被流放的濕林,一身病骨酸痛難耐,忍不住去隔壁的糕餅店買了方麵包,夾好銀幣後,穿過街扔給報童,抽了張讀過的報紙入懷。   沒等他聽完報童磕巴的感激,一隻手拍上他的肩,叫他頓生寒顫:“仲良兄,別來無恙啊。”   在他回頭看清來者之前,報童已夾起拐杖,一溜煙跑個沒影。想也不用想,他知道今次是大意了,不由暗罵:“媽的,上套了。”   光聽聲音,他已清楚來者是誰。那日在聖城遇襲,就是這位貧農出身的、時常向他請教語言知識的禦天士率先反擊,勸他以天晶祭獻天曜率眾人逃回梁國。可惜,祖特使早將焱王賞賜的天晶倒賣為金銀,可不願騰出餘力念誦經文,而是趁護衛們搏命時躍上夫人的背,頭也不回地拋下錯愕的使團逃跑。   “牛賢弟,你沒死啊?”說出來人的姓氏後,祖仲良竟回身與他擁抱,打起了哭腔,“聖城一別,我道你等兇多吉少…”   “仲良兄全無驚懼之心啊。不過,我二人同為他鄉孤舟,唯入鄉隨俗方可妥善擺渡,少講家鄉話,說格威蘭語最好。在這裡,我起了個新名,就叫‘卡特萊’,如何?可算般配?”語畢,自名卡特萊的梁人說出口音濃鬱的格威蘭語,更快掌拍響他的脊背,熱情似招待久別重逢的好友,“在這裡,您又換了怎樣的稱呼?”   “祖先生,祖。”   “哎呀,您還是個戀舊的人,獨在異國,不忘本姓啊。”   “彼此彼此,你不也是自稱為‘牛’嗎?我們都是思鄉的可憐人啊,對吧?”祖先生非常清楚,所謂的格威蘭名“卡特萊”不過是梁語“牛”的直譯讀音而已,“要不然,你早就掐斷我的脖子啦,沒錯吧?”   “果然,你還是精明如故啊…祖先生,”卡特萊推開他,望向街對麵的服裝店,把那張唯有頂著毒辣的太陽、與水田泥土相伴才能磨礪出的棕黃麵孔攢出憨厚的褶皺,“容我冒昧,用這等手段請你一敘,畢竟,我得盡量避開您的夫人,以免她不問緣由就動起來手來啊。”   “她可不是個暴力的人。”   “是嗎?我怎麼記得,您在酒館搭訕時,直接給她一腿蹬到了地上?若沒我跟隨左右,恐怕老兄你會給她踩壞了命根,斷子絕孫吧?”   “閑話少說,”祖先生雖笑得難堪,眼角的餘光卻一直留意著服裝店的方向,“你我都是聰明人,不如推心置腹,省時省力。”   卡特萊後退兩步,背靠著墻,抓起頭發裡的虱子,用填滿泥垢的指甲將之掐為兩段:“痛快,長話短說吧,我打聽到老兄在大公府就職,想托老兄你幫幫忙,可別推辭啊。”   “什麼忙?”   “我想學老兄你去大公府討份長工。”   “做夢。”   “不不不不,憑老兄你的尖牙利齒,這豈非小事一樁?”卡特萊閉上一隻眼,揉起眼皮來,睜著的那隻眼則瞇得緊,像是在抱怨,“我可是好容易跑來灰都,絕不肯打道回府,或是去別處謀生。這灰都環境怡人,婆娘白得發油,吃喝香甜油膩,比寡鹽淡味的大梁好太多啦。所以啊,老兄你切莫推辭,就當幫同鄉一把啊,再者,即便是灰都的大公,也不會嫌前來投奔的聖恩者太多吧?為我引個路可是雙贏啊,祖先生?”   “合情合理,”見茉亞還未離店,祖先生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簡直想把之前對她不屬於那類沉迷挑選衣物的女人的判斷吞回肚子裡去,“但我不太能相信被我出賣過的人。”   “各跑各命,談何出賣?”他的緊張,卡特萊是滿不在乎,隻顧著抓頭發裡的虱子,“我明白,使團受襲純屬意外,你隻是把應急的聖巖拿去換錢了。怎麼,很驚訝?老兄,你在涅玟的花船找商人說閑話的兩次,我可都盯著呢。說真的,少瞧不起我們農民啊,祖先生,農民又不是拉石磨還認死理的蠢驢。看看,跟了你才幾年,我這個農民就學會足兩門語言——格威蘭語、博薩語,這像是一個死腦筋能有的本事?當日,一見你跳上夫人的背跑遠,我也甩開腿溜之大吉啦。我估計著,另外兩位也差不多吧?說到底,命是自己的,用去守焱王的破劍,不是往田裡播熟米——缺心眼嗎?”   “好,我們約個時間,”在祖先生的認知裡,漫不經心的話最有說服力,而若給奧蘭德大公引薦一位聖恩者,也確實是穩賺不賠的買賣,“你哪天有空?”   “唔,明個吧,早上?中午?下午?”又捏死一隻虱子後,卡特萊麵露難色,苦笑幾聲,“老兄,看你、看你,我不急。但在那之前,先借我點應急的保命錢吧,我總不能頂著這油臭的頭發跟你進大公府吧?你放心,我是講信譽的人,向來有借有還,不是嗎?”   掏出十枚銀幣後,祖先生與卡特萊約好了會麵的地點和時間,目送這同行三年有餘的故人去糕餅店買了奶油蛋糕,邊啃著邊去尋理發店的方位。而見茉亞還未擺脫服裝的誘惑,他理正衣領,準備去稍作催促了。   可還未走出一步,他眼前一黑,而後被什麼扯倒,往身後的方向拖行數米,滾過了一片濕漉潮軟的堆積物,被堅硬的東西踏在地上猛踢。   無用摸,他也知道是有人給自己蒙了麻袋,拖進堆滿垃圾的小巷裡,用皮靴狠踹猛踏。他馬上護住頭夾緊腿,以免最寶貝的部位受到重創,且回想起是誰會這麼無聊,用這種方法痛揍自己。   是卡特萊?不可能,真要動手報復,身為聖恩者的同鄉絕不介意在照麵時掐斷他的喉嚨。那會是誰?前些日子被他的餿主意害慘的貴族和議員?篤定誰是真兇後,他忍著疼,開始思量大公的用意,不,也許與大公無關,僅僅是府邸內有人走漏了口風,把歪主意出自一位黑發的異國人的消息泄露了。   在他沉思應對之策時,拳腳停了,慘叫響了。當蒙著頭的麻袋被撕裂,他重見了明媚的光,以及比光更明媚的茉亞:“沒事吧?祖。”   “沒事…你信嗎?”看了看三名被夫人摔得七倒八歪的流氓,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祖先生摸了摸鼻子,卻觸出針紮的劇痛,“斷了…斷了…”   “哪裡斷了?”說著,茉亞伸手扒開他的衣服,檢查起傷勢來。   “鼻子,鼻子…別亂摸,在街上呢!”   “哦。”   茉亞收回手,踩住一名流氓的胳膊,將之痛醒,接著捏住想掙紮的手指,問:“誰讓你們來的?”   見流氓硬著嘴不回話,茉亞捏住食指的指尖,將遠節的指骨掰斷:“說吧。”   流氓還是閉口不談,茉亞又捏住食指的中段,將中節的指骨掰斷:“說吧。”   流氓的嘴唇雖咬得發青,卻還是隻字不吐。茉亞再捏住食指的根段,將近節的指骨掰斷:“說吧。”   三痛疊加,硬氣的流氓終於發出慘叫,開腔哭罵,但有用的信息是丁點不露。茉亞嘆了口氣,將拐成四段的食指揉成團,又卷疊了兩道:“說吧,還有九根指頭,不,十根。”   聽清了要命的警告,流氓看向灰發的女士,眼裡飽含驚恐:“瓦瑞科…黎謝圖街的…瓦瑞科…放過我,放過我,我知錯了…”   “啊?這是誰啊?”祖先生一時記不起和這人有何過節,在茉亞的攙扶下撐著腰站直身,還了流氓們幾腳。他剛想走出去喊輛馬車,卻被夫人橫抱在懷裡,帶進一輛剛載上客人的馬車,訕笑著道歉,請先來者離開,喚車夫去往大公府,滿臉的淤青都泛起紅光,“丟人丟大了啊…給我留些顏麵啊,好太太。”   茉亞低垂頭,拿手帕擦去他在垃圾裡滾出的臟灰:“下次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