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說這兩天的溫亞德,誰家最是熱鬧,毫無疑問,是戴蒙德酒莊。剛過了葡萄豐收的季節,來談訂單的客戶便絡繹不絕。相比之下,一眾既不歷史悠久、亦無超群品質的小酒莊,難免顯得有那麼些冷清。 表麵上,多弗斯莊園正居此列。寥寥無幾的顧客,全部來自合作多年的餐廳和便利店、哦,還有包攬廉價葡萄酒的中間商。這些精明的商人會談好最妥當的價格,將小酒莊的產品采買一空,好生包裝後賣到各地的超市和酒吧,推銷為實惠的貨架商品,或是專宰冤大頭的舞廳法寶。 杜森·多弗斯的太太、齊約娜·多弗斯知道明麵上的生意並不好做——她的丈夫在靠見不得光的營生強撐酒莊的門麵。 自嫁給杜森,誕下了阿納塔後,她就辭去了教師的工作,全心全意地當好酒莊的會記和這個家的夫人。她尊重丈夫的意願,不曾過問丈夫的秘密,全憑枕邊人的敏銳揣測丈夫的煩惱——從近日來沒斷過的電話中,她能猜到丈夫大抵是和外麵的傳言一樣,不僅做著走私的買賣,還遇上了棘手的麻煩。 確實,她的丈夫是有不小的麻煩。這兩日,杜森已是一個頭兩個大,除去康曼那邊,格威蘭的大城市裡有頭有臉的家族,都派來了手底下最兇名赫赫的歹徒。從東邊的伏韋倫到西邊的摩瓦敦,從北方的徹伏坦到南方的克漢達篤,中部的亞尼巴、厄士卡莎、阿巴達…要是不對著格威蘭的地圖,杜森都記不得這些罕少打交道的城市都在什麼地方。作為溫亞德本地最大的走私集團的龍頭老大,來杜森的地盤走動的訪客,要麼是禮貌性地問個好,要麼是挑明了來意,搬出砝碼邀請他合作,給朝晟的聖恩者、親愛的林博士設好陷阱,將之殺死或擒拿。 躺坐在浴缸裡的杜森,擦著不知是汗是霧的水珠,一一應承了同行們的計劃,接著,立刻聯係了帝皇使者、哦,不,是另一位朝晟的聖恩者,和藹的班布先生,聽著摩托艇的悅耳轟鳴,痛斥林博士的瘋狂: “帝皇在上…鬼知道他踩了多少人的尾巴,我是指…沒找我辦事的,肯定有不少,要算上這些人,他…他該是招惹了整個格威蘭的家族…黑道。我不明白他是怎麼做到的,我隻是猜測…他是瘋了,瘋了…死路一條。” 該是在海麵競速的班布先生沒多說什麼,還是叫他和往常一般招待這些朋友,留意林博士和混血者的消息,隨即掛斷電話。 杜森乾咽了兩口,將手機甩到一旁,。他抱緊頭,對著浴室頂的日光燈睜裂了眼眶。帝皇使者的真實身份,是毒藥也是良方,如果在適當的時機挑明,興許,使者會贊賞他的明智,一句話護他太平終身。倘若在使者心情不佳時漏了口風,保不齊換來多悲慘的死法,甚至禍及家人。 “帝皇…仁慈博愛的帝皇,請禰應允我,禰的使者心胸寬廣,會堅守法典的公正,會明白過失在何人,萬勿遷怒無辜者…” 低聲的呢喃,是虔誠的禱告。一個冷酷的犯罪者,一個殘害生命的兇手,一個將神聖帝皇的教典、法典拋諸邪惡的火爐的男人,最後的希望竟然是法典的正義、教典的向善,和帝皇使者的公正嚴明與善良。 誰信呢?希望本就是摸不著的虛幻。杜森·多弗斯深知這點,那些貨倉裡的貓狗騾子,誰不是堅守希望,祈求帝皇投來幸運之光,叫警察把罪犯繩之以法。 可惜,全是幻想,一紙笑話。 笑歸笑,杜森換好了衣服,要出門走一趟。不為見各懷鬼胎的同行,不為求乘風破浪的使者,隻為拜會一個小朋友… 阿納塔的朋友,賽瑞斯·文德爾。 平日裡,杜森有仔細留意。他敢肯定,帝皇使者很看重這位少年。 因為帝皇使者看待少年的神情是如長輩嗬護孫兒的親切。 沒準,這少年真是帝皇使者的晚輩,討使者喜歡,若是能找他說說,隱晦地暗示自己的難處,叫他看在阿納塔的份上,在他的爺爺耳旁多美言幾句,或是誇誇自己的好,或是表達對友情的珍重,想來,和善的班布先生定會寵溺可愛的孩子,有心無心地寬恕自己一回。 杜森踩下油門,把時速提到城內允許的極限六十公裡,向著光絕塵而行。這東道主心急,他鄉的來客更有火氣,廢棄的海港內,在生銹的漁船甲板吹風的巴爾托·懷特是少數麻木了的貴賓。甲板下的船艙內,巴爾托帶來的胖瘦殺手正朝坐在對麵的壯漢展現不懷好意的笑容,跟他們結過梁子的壯漢懶得吭聲,把手放在胸膛,隔著外套拍出了沉悶的響。 “輕鬆點兒,朋友,四對二,我方占優,”見壯漢的同伴將手探進了禮服的內袋,瘦高個露出了兔子樣的齙牙,打趣著提醒,“大家都是有求於人,沒必要在主人的地盤鬧得不愉快啊?” “嘻,聽口音,你們是摩瓦敦人?”矮胖子歪過頭,拿小指掏起耳朵,把指甲摳出的汙泥挑到了地上,“同為臨海的大城市,跑到溫亞德來,是近來賺得外快,有閑工夫消遣?還是——” “閉嘴,伏韋倫的鄉巴佬。” 和壯漢坐一條椅子的中年人吐掉煙蒂,讓船艙內的氣息濃鬱到擦出火花。想讓這幫人冷靜下頭腦,恐怕要先砸一支高檔的女士香水,遮去這些男士的臭氣才成。 “先生們,先生們,看在帝皇的份上,省省吵嘴的功夫,問問我們的主人家何時來到吧,”巴爾托見過的那位老頭子熱得滿頭大汗,乾脆摘去紳士帽,扇起了風,“繼續悶在這裡,我們離捂熟就可不遠咯。” 接待賓客的小弟立時賠笑,當著殺手們的麵撥通老板的電話。在一陣擠眉弄眼後,他深深鞠了一躬,為老板的遲到誠懇致歉,表示老板交代,但凡貴客的需求,無用請示,一律盡全力滿足,還祝大家出行順利,好運加身。 “抱歉,我想和朋友們私下聊幾句。” 天籟般的聲音傳來後,被兇光鉗製的小弟如釋重負,連連向發聲者道謝,接著一溜煙跑了個沒影。開口的是巴爾托,濃烈的火藥味還是引他走了回來。在輕蔑的注視裡,他雙手揣進衣兜,邁著舞者的步伐,哼唱著快活的舞曲,在若即若離的調子中跳起了幼稚的舞蹈。一曲結束,他的手下們丟臉地撇過頭,他的同行們換上了看傻瓜的眼神,而他自己,則把圍巾扔在地上,踩住又摩擦: “朋友們,我們不妨敞開天窗說亮話,大家此行都為朝晟的林博士而來、嗯,或許你們的家主不曾知曉、透露其身份,但你們也明白,要對付的人是位聖恩者,不錯吧?” 船艙內的曲調,從暴風雨的前奏變為小夜曲的溫馨。美妙的沉默,無人願意打破,殺手們皆是看著哼唱中的巴爾托,欣賞他準備耍的花招。 “恐怕,當咱們在電話裡問候時,小心的多弗斯先生就嗅到了暗藏的危險,”當巴爾托退到手下的正前方,胖子和瘦子自行挪開屁股,方便他坐下,“慷慨的主人意思說得明白,他願意提供我們需要的一切,彈藥、消息、食宿…嗯,或許還有女人?反正,他不會直接摻手此事,若遇意外,一切與他無關。” “你有什麼主意?”老殺手戴好帽子,對著踩臟的白圍巾投以心痛之色,“年輕人,真不懂儉省啊…” “我們合作吧,當然,合作僅限於拿住目標、或者打爆他的頭之前,”巴爾托欣慰地點點頭,掏出盒香煙,抽了根叼進嘴裡,再把其餘的投給老人家,“我相信各位都明白,溫亞德的條子不是拴著鐵鏈的肥犬,但凡有一位不配合,試圖以暴力解決夥伴、嗯,競爭對手,都會引來裝備精良的警察,甚至追趕目標的黑水狼狗。我敢打包票,多弗斯先生給予我們的幫助,會在條子聽聞風聲後通通收回,因此,我建議,在座的各位向帝皇起誓,千萬千萬,千萬千萬別在搞定目標後,把槍口對準自己人,我們沒機會、也沒命玩火拚那一套。” 壯漢收回了放在胸前的手掌,收緊的眼皮張開了些:“所以?” “我們最好製定一個紳士協議,以和平的方式處置林博士帶著的寶貝,”巴爾托先摸了摸下巴,又摁了兩下鼻尖,最後拿出了包撲克,拆去包裝,在腿上洗起牌來,“打牌?骰子?嗬,我猜,諸位最信得過的,怕是打靶?總之,我並非專業人士,決議如何,還仰仗各位選擇,那,我們逐一表態吧?請。” 老殺手往後一靠,滿意地閉上眼:“比槍,五十米,用轉輪手槍,打空了的烈酒瓶,可不是年輕人喝的啤酒瓶,是能塞進秀珍口袋的那種。” 壯漢身旁的中年人聳聳肩:“那就比槍,我的槍法可不差。” “誰怕誰呢?”瘦高個歪了歪嘴,瞅向隔著頭領的矮胖子,“我們不缺好的槍手。” “那,諸位,我帶個頭吧,”巴爾托鼓著掌站直身,清了清嗓子,學起了那些聖職者的腔調,“我願以榮譽、性命和血親的健康向帝皇起誓,與諸位勠力同心,且堅持通過和平的方式解決利益分配的難題,望神聖的光監督我的言行,帝皇在上。” 於是,七位殺手紛紛離開座位,用拇指頂住額頭,令莊嚴的誓詞重疊在狹窄的船艙,久久回蕩: “我願以榮譽、性命和血親的健康向帝皇起誓,與諸位勠力同心,且堅持通過和平的方式解決利益分配的難題,望神聖的光監督我的言行,帝皇在上。” 眾人言畢,巴爾托彎腰致謝,帶著手下退出船艙,乘車離開廢棄的海港,在動手前,先到老地方逛逛,找老情人聊聊。 車沒開出多遠,他想起什麼似的,忽地打了個響指:“事成之後,馬上弄死他們,多弗斯的人敢搗亂,一並解決。” “呃…”通過後視鏡,開車的瘦高個看清了頭領的不耐煩,便老實扯開嘴,應了兩聲,“沒問題。” 溫亞德的城區外,某輛嬌小的雙人座汽車以一百二十公裡的時速飛奔,直至望見檢查點,才剎停了車輪,等交警過來查看。 “問題不大,”迦羅娜掏出了偽造的證件,正摸向學生長發的手又僵在半空,猛地收回。在伊利亞的微笑前,有心事的老師搖散齊耳的短發,深吸幾口氣,打開車窗,將駕駛證遞給警察,“如果可以,先生,能否告訴我,下了高速路後,最近的旅店在哪個方向?開了幾天車,我…” “旅店?”交警捏著駕駛證,頓了頓聲音,悲哀地嘆了聲氣,“親愛的女士,恐怕不行啦…” 雖然心臟在喉頭擂鼓,迦羅娜卻是放鬆地撥了手耳邊的發絲,莞爾一笑:“嗯,怎麼?是何處不妥?” “溫亞德的住宿酒店要看身份卡的,你們康曼的遊客,總是帶著駕駛證,興沖沖地跑下高速,又得生著悶氣去警局,搞一張復印件給酒店看,”交警笑著遞回駕駛證,指向檢查站不遠處的矮樓,“喏,市長特意為遊客新建的分局,先去那裡走一趟吧。” “多謝,不過,我帶了證件。”迦羅娜鬆了口氣,亮出夾在錢包裡的身份卡,驅車遠去。 在城區的繁華處找到一家酒店,她停好車,與學生放開行囊,撲向柔軟的床,沉沉地合上眼睛。長途駕駛的酸痛,隻有開過車的人能理解,精神的疲乏、膝蓋的腫脹、肌肉的發塞,隻有美美沖個澡,再痛快睡一覺。 但空曠的浴室聽不見流水聲,相反,溫暖的輕柔又依偎在她的身旁,淡雅的蘭香沁泌著她的毛孔,叫她渾身激寒,起了身雞皮疙瘩。 乖巧的少女伊利亞·格林,又和自己的老師迦羅娜·菲諾蒂靠在了一起。十根潔白的玉指,又在混血者的腰、肩、腿部揉捏,舒緩著肌肉的疲勞。要是不知情的人見到這一幕,定會覺得是懂事的女孩在幫姐姐放鬆軀體的疲憊,可受著學生服務的迦羅娜是愈感寒顫。自那夜的夢境後,她認為是有哪裡不對勁,又總說不上來,一顆心時常揪得咚咚跳。 她想阻止學生的親昵,卻煩惱於自己的齷齪,隻得妥協:“嗯?小壞蛋,你不洗,我可先去泡澡了?老師沐浴的習慣,可比那些仆人更拖遝啊?” “那,我幫老師洗。” “不行,”少女的回復,嚇得迦羅娜一個激靈,差點滾下床逃開了去,“你,給我乖乖躺好!看電視!看雜誌!看報紙!不準進浴室騷擾老師,明白嗎?” “嗯。” 伊利亞乖巧地低下眉,應了聲,墨綠的眼眸則沉醉於老師狼狽的背影,著迷的波紋不住地蕩漾,實在令人咋舌。假如迦羅娜瞧見學生的神情,怕是要紅著臉責問,搞明白她又在動哪些壞心思。 泡在浴缸裡的混血者長舒一口氣,拿起花灑,用冷水澆醒混亂的頭腦。問題到底出在哪裡?她敢篤定,對學生的愛是母親嗬護女兒的純粹,再說,她的心裡還藏著個討厭的背影,就是真真變了取向,也絕不會對美麗的少女產生非分之想。 “要找,也是找同類…”迦羅娜沉入水中,忍了幾十秒,才冒出頭喘氣,“混血者,可不能耽誤正常人啊…” 吐著如此的自嘲,她打開了網,看向聯係人列表裡唯一一行黑色的姓名,猶豫是否該將葛瑞昂·蓋裡耶從黑名單拉出來,可想到這些年寄來的書信,和聖城裡的風言風語,她咬了咬嘴唇,看起了其他的姓名,比如梁人式的姓名… 趙無秋,林思行。 如果說,黑名單代表著再續前緣的可能性,放在白名單裡卻不再聯係的故友,就是永不相見的絕情。癲狂的傷害、自私的利用,是不可修復的傷疤,注定要分道揚鑣。 未等想完,迦羅娜抹著洗發露的手停頓了,豎瞳驟然收緊又擴張,最終定格為兩道恐懼的鋒刃。天不怕、地不怕的她是看見了什麼,會驚恐至此? “呀?”酒店裡,剛推開房門的賽爾也啞然失色,當著杜森·多弗斯的麵咕噥著東方的梁語,靈動的大眼睛難藏驚疑之色,“網呢?” 杜森隻當做沒聽見,按印象裡的感覺把嘴繃出最親切的彎度:“嗯,賽爾,你爺爺不在嗎?” “啊,不在,不在。唔,杜森叔叔,抱歉,有客人在,不好進來的…”少年撓撓頭,走出了房,將門輕掩上,不好意思地躬了躬腰,“是要找爺爺嗎?請稍等,我去打電話…” “不,賽爾,我是想找你聊聊,”杜森忙攔住他,咳了兩聲,把留了道縫的門推上,“是…和阿納塔有關,不會耽擱你太多時間…” “阿納塔?”少年恍然大悟,拿指尖繞起頭發,合了藍色的眼,半睜著紅色的眸,苦笑了兩聲,“我明白,杜森叔叔,我確實長得像女孩子,以前在家鄉,也有孩子會和阿納塔一樣…但,請相信我,不會發生什麼越界的事的,阿納塔是孩子,還沒到懂事的年紀,隻要多勸勸,多教教,幫他清楚性別的認知,就…” 意料之外的言語,把杜森說昏了頭。他怎麼也沒想到,不過十一二歲的少年竟會明白這些道理,要清楚,即使在格威蘭,這類晦澀的知識,也因為部分家長的抵製,得等到高中才教。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罷了,畢竟算不上最要緊的事,杜森不準備再聽,而是挑明了來意,雙手緊握少年的小手,滿懷歉意地蹲下,在錯愕的視線裡問:“賽爾,告訴叔叔,你有沒有把阿納塔當過真心的好朋友?” “啊?當、當然是的…” 不等少年說完,杜森單膝跪下,閉上眼,誠懇地請求: “賽爾,聽我講,我不是好人,我犯過很多錯,背負很多罪,但阿納塔,齊約娜,他們是無辜的,他們是不知情的…如果,我是說如果,如果可以,請你在你爺爺、班布先生跟前替我求情、替我說些好話,我想陪著齊約娜,看阿納塔長大,這是我僅存的夢想,其他的,我都不要,我統統放棄…可以嗎?可以幫我,幫阿納塔,幫齊約娜,向你的爺爺、向班布先生…求情嗎?” 毫無頭緒的發言,賽爾是聽不太懂,但杜森·多弗斯眼底的卑微真情,他是能感覺到的。那種感情是不舍,對家人的不舍,對生的不舍。 於是,他暫且答應了:“好。” 杜森如釋重負,在道謝後一步一回頭,走進了遲來的電梯間。 少年則捂著腦袋,想著是發生了何種情況。他很迷茫,迷茫網怎麼會消失、杜森怎麼會來求自己幫忙,想要知道?那便打電話求助於親愛的使者,或是質問帝皇吧。 “呦,帝皇在上…”走出機場的懷斯特·伍德牽著兩個孩子的手,瞇著眼,遠眺溫亞德的風光,朝在正午的陽光下休眠的城市吹了口氣,吸入微鹹的風,往下瞥,看白飄飄的胡須隨風遊蕩,說,“唯美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