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知道的是,軟弱的少年已經敲開了委托人的家門,將當日的情況如實相告。 警探的家屬,從格威蘭出海,到達邦聯;警探的情人與私生女,也去往博薩。由於距離過遠,這些人的生死再也無法審判——至少,少年無權、無責也無法去乾涉共治區以外的事物,因此,老婦人的委托,就此終止。 殺死一人,獎金為聖巖一枚,折價後,相當於二十七萬迪歐。而計算好這筆款項後,少年通過前行之地的平臺,將錢轉入了老婦人的賬戶上,躬身以表歉意:“對不起,我沒能如約履行合同,沒能完成您的委托。這些錢…” 老婦人眨著眼,聲音是顫抖與不解的憤怒:“聖恩者,你在施舍我嗎?” 少年搖頭了。他的回答沒有一絲的軟弱,盡是真切的味道:“不,這不是我應得的報酬,是隻有您才能領受的補償。” 這一答,如暴雨淋頭,不僅澆滅了老婦人的怒火,還淋得她不知所措,登時啞口無言。她的眼皮抽搐了好久,指節捏緊又舒展開,再開口,已是一種和藹的長輩被搗蛋鬼纏上的無奈: “你…是在可憐我?” “不,老奶奶,我知道,可憐是一種輕視。也許,除了帝皇,沒人有資格憐憫你。我是…希望你保有希望。” “希望?” “您還有孩子,您的孩子在瑟蘭。我相信,他是個好兒子,假如聽聞父親死於不公的噩耗,他會多麼的悲傷…而要是禍不單行,連母親也棄他而去,以生命為代價去復仇,他不會有喜悅,隻會有痛苦與孤獨。我希望,您能收下應得的補償,帶著值得留念的珍寶,放下憎恨與悲痛,去瑟蘭…去陪陪您的孩子,去開啟人生的新篇章吧。” “我年近六十,沒有多少時間了…” “時間嗎?十年、二十年、三十年…還是幾年、幾月、幾天,不去嘗試,不去生活,又有誰知道呢?” “我去了,也是給他添麻煩…” “能照顧媽媽,報答養育的恩情,是多少孩子渴望而不能實現的夢想啊。您的孩子不會薄情寡義的,我希望你能相信他,也相信你自己——您不會教出那樣冷血的孩子,對嗎?” “不,你不懂,人不在了,心裡是多麼空蕩…那個伴你多年的人,忽然走了,不管你到哪裡,他都不會陪你散步了,不會跟你鬥嘴…” “就像靈魂的一部分永遠缺失了,終日孤獨難耐,是嗎?” “是火失去了熱,燈失去了光啊。你這個年齡,是不會…” “是的,我不懂,”少年握住老婦人的手,懇切地承認了自身的稚嫩無知,說道,“但我明白,活著就有希望。不論悲喜幾何,不論傷痛幾多,隻要珍惜仍擁有的,銘記已失去的,那些愛你的人,不管在咫尺還是遠方,都會看著你生活,希望你幸福——老奶奶,請相信我,你的幸福,就是他們的希望。” 話講完了,少年鬆開手,再鞠一躬,用中洲人信仰的手勢默默禱告,與老婦人無聲道別。 等他關上門,老婦人盯著手背上的皺紋,摩挲那捂熱的粗糙,眼中的棕蕩起了波瀾的變化:“孩子…真是不可理喻的孩子啊。你這樣的孩子,是被哪方土地孕養大的?博薩嗎…朝晟嗎…不,是天國吧,隻有帝皇光耀的天國,才能養育出眼裡沒有資產的孩子啊。” “資產?各個都是負資產?”在珀伽的中央聖堂,查賬的巴爾托正失望地感嘆著,“我們的聖職者還真是清貧吃苦,年年受災、年年負債,連收入稅都要免去百分之七十,才能混個飽肚,不至於吃粥喝糠,算是能養家糊口——帝皇在上,平時去酒吧舞廳和某些場所做客的時候,我可看不出來,能把錢塞進脫衣舞女郎的腿帶裡的聖職者,會是拮據到要勒緊褲腰帶的窮光蛋啊?” 這話說得在理。若非在那些聖堂工作過,見識過道貌岸然的聖職者是怎樣的花天酒地,巴爾托·懷特還真可能被這些堆積如山的報表誆騙,以為聖職者都是榨不出油水的廢渣。老實講,他得承認,在逃稅避稅、隱瞞收入的本事上,北共治區的這群聖職者是各有所長,遠非他這個幫派裡的二把手能比——就連他學習過的灰色收入和洗錢手法,在聖職者之前,也是相形見絀。 這群人的膽子,可比他這個有著黑幫履歷的人肥多了。 巴爾托是摸一摸捐款箱,拿點兒錢花銷就行。這些聖職者?帝皇在上,他們是明目張膽地分錢啊——信徒的捐款、富豪的布施,都是如山堆積的鈔票。更別說,聖堂旗下的商鋪、工廠、孤兒院和學校… 錢錢錢,都是錢,錢能生錢,錢能賺錢。奇怪的是,那些信徒不留著錢自己花,非要在聖堂聽一聽布道,然後送出他們的鈔票,虔誠地祈禱,也不知道是在向帝皇許哪般願望。巴爾托的耳朵比較尖,曾聽到一些管不住嘴的信徒念出的心聲—— 要麼是祈求帝皇治愈他們的疾病,要麼是祈求帝皇賜予他們幸福,要麼是祈求帝皇改變他們的厄運… 還有的,是感恩帝皇,感恩帝皇消除了他們的頑疾,感恩帝皇讓他們找到完美的伴侶,感恩帝皇讓他們買中彩票… 有時候,巴爾托都想走上前拍拍他們的肩膀,告訴他們治好病應該感謝醫生,找到好的愛人應該珍惜對方,買中頭彩應該快些搬家移民,別在這裡對帝皇念日記了——帝皇要是真能實現他們的願望,就不會在乎他們的虔誠。 就像啃雞腿的人遇見一窩螞蟻,把雞骨頭扔在蟻窩附近。人沒有心情去思考螞蟻會不會感激自己,隻會看兩眼螞蟻行軍,或是踩兩腳,或是調頭離去。 螞蟻的想法,人八成不在乎;人的願望,估計帝皇也不在乎;信徒的虔誠,聖職者們倒是很在乎。 對信徒們來說,聖職者們在乎了,帝皇也就在乎了。 聖職者們當然在乎。畢竟虔誠的背後,往往是絡繹不絕的善款——看吧,單是巴爾托待過的那間聖堂,這兩年間,便以修繕方尖塔、增擴建築麵積的名義,向信徒們募捐,籌得三千萬迪歐的捐款。這筆錢,百分之二十上交中央聖堂,百分之十五呈交市政廳,百分之五用以補貼聖職者,百分之六十都用在修建聖堂上——可惜,不知為何,隻有方尖塔得到了保養,說好要開工的空地,始終沒有挖機鏟車來忙活。可能是有人擔心噪音影響街坊們的生活,所以按工不動;也可能是預算不足,難以搭建新的樓宇。 總之,隻要有一塊紀念碑壓在工地上,刻滿表彰捐款者的言辭,銘記他們的慷慨與善良,那麼,信徒們就能既往不咎。甚至不需要聖職者出麵解釋,他們就會自發地找出理由為聖堂辯解,似乎他們的虔誠,偉大的神聖帝皇已經感受到了,而為了神聖帝皇的欣賞,他們情願赴湯蹈火,為聖堂的捐款箱再貢獻一筆賬。 事實是,他們的捐款,在被中央聖堂和市政廳抽過利後,早就落進了聖職者的腰包。這是各間聖堂共同形成的默契——給上級和政府獻過金後,不留勾自己的,真拿去修大樓嗎?他們又不是地產商,可以把房價定高。再說,特批給聖堂的土地,價格是非常低廉,且不能出賣,除非由市政廳等價贖回。這些聖職者啊,就是想修一些精致的房屋,以靠近帝皇、沐浴信仰之光為誘惑,在信徒中競個天價,也是白日做夢,早被市政廳嚴防死堵。 既然如此,就找最廉價的承包商,買最便宜的設計,蓋幾棟最簡陋的房屋,拿些翻修的好家具充充門麵,再擺些莊嚴的宗教典籍與畫像,花最少的錢,吃最肥的肉,何樂而不為? 在巴爾托盤算著,如何讓這群狡猾的吝嗇鬼從各自的小金庫裡流流血的時候,一位大腹便便的老聖職者推門而入,慌張地撐在桌上,簡直要喘不來氣了:“先生…有、客人,客人要…” 中央聖堂的客人,自然是軍隊來的上校。這些天,巴爾托不想和中意男人的家夥打交道,把款待客人的事宜交給這老人經手,而看老人這六神無主的樣子,他也不著急,幫老人兌了杯溫水,請人入座,先緩口氣再說話。 “先生,您快去勸勸他吧!他剛跟我說,想去聖堂開設的孤兒院逛逛…”喝完水,老人的麵容飽滿不少,嗓音也有了力量,“帝皇在上啊!他的那些、那些嗜好,如果在孤兒院裡施行,恐怕我們都要陪他下煉獄贖罪啊!” 聞言,巴爾托趕忙捂住臉,好讓不合時宜的譏笑看著像是在悲愴。忍耐住大笑的沖動後,他嘆著氣,拍了拍老人的肩膀,勸告道:“看開些,我的朋友。就當這是命運的安排——正如前人所言,想逃避噩運的,噩運會緊隨他的步伐;接受苦難的,苦難會脫離他的大道。” “可是…” 見老人還想爭執,他一抬手,示意其噤聲。而後,他在辦公室裡來回踱步,將半掩的窗簾拉開,站在那猛烈的陽光下,光亮得如置黑夜,看不見些許相貌。 如果說相生於心,貌成於神,那如今的巴爾托·懷特正如他所說的話一樣,是一道慘亮的黑暗之光: “我的朋友,聖堂的孤兒院,本來就是藏汙納垢之所,你我心知肚明——被扔在醫院的門口,被拋上聖堂的階梯,被甩進街邊的垃圾桶,是他們此生的幸運。有些嬰兒被母親生在廁所,沒見過人便失了生機。和他們相比,能送到孤兒院何嘗不是一種幸運?就是被那些大孩子欺負,被克扣夥食,不得不拉幫結派、打架鬥毆、偷雞摸狗,他們好歹能活著,好歹能創造價值。我的朋友,你不必激動,聖堂拯救了他們的性命,他們自然該償還恩情,充當聖堂的資產,不是嗎? 不必恐懼格威蘭的軍人,他們做的醜事,某些聖職者照辦不誤,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我們的貴賓,是非常慷慨的主顧,初次招待他的少年,在事後獲得了豐厚的獎勵,比預想中多出十倍、二十倍的獎勵。而我的朋友,我們的某些聖職者,可是吝嗇又無恥,下流到讓人憤怒,卑劣到讓人拳頭發癢啊。 孤兒院的故事,我也略有耳聞。好像有一回,兩位上年紀的前輩玩什麼惡作劇,哦,我想起來了,是挑中一對無知的兄妹,並告訴他們,他們中的一位即將被善心的富豪收養,請他們自行斟酌,考慮清楚誰走、誰留下。結果兩個孩子,竟然互相謙讓,都想讓對方脫離苦海。 於是,我們的前輩便暗示當哥哥的,想讓妹妹過好,就得把他們兩位伺候舒服。當哥哥的在孤兒院待久了,見慣了齷齪事,自然明白他們是什麼意思,就隨他們快活,好讓妹妹坐上豪華的跑車,含淚遠去。 可第二天,服侍著他們的哥哥,卻在床上見到了求饒的妹妹。原來那富豪也是個可憎的混蛋,等玩膩了妹妹後,便把她送回來,任我們的聖職者處置了。 兩個孩子,一對兄妹,又哭又喊,又打又罵,可我們的前輩,卻樂在其中,等膩了,拍拍屁股走人,把他們甩在孤兒院裡自生自滅—— 我的朋友,你說,有我們的聖職者托底,親愛的格威蘭軍人,簡直是帝皇派來的天使,不是嗎?” 老人頹然抱頭,嗚咽而哀求:“謬論、謬論啊!卑鄙者的卑鄙,不會讓無恥者更偉岸!” “瞧,我的朋友,你還是沒明白。我是想告訴你,對聖堂而言,孤兒院的孩子是資產,能被外部的貴人消耗,是他們的福音。我知道,這些年你在整治那裡的風氣,可惜收效甚微——你要記住,身在聖堂的你,不應該對聖堂的資產起憐憫之心,除非…先舍去聖堂的皮囊。” 話說到這份上,老人也隻能抹乾凈眼淚,一步一步走出巴爾托的辦公室,消失在昏暗的樓道。 意料之中的反應,巴爾托唯有嗤之以鼻——依靠聖堂生活的人,又怎麼能真正意義上地抵製聖堂的醜行?平日發發善心就罷了,關鍵時刻,還得拎清楚輕重啊。 要是聖堂丟了臉,他們的麵上還能有光?要是聖堂賠了本,他們的錢包還能鼓脹脹?榮辱一體的聖堂裡,能夠杜絕吃裡扒外的聖職者,自然有其門道——隻要大家的生活享受和名譽地位,都建立在聖堂的資產上,那所有人就是打斷骨頭連著筋的同謀,誰敢跳出來揭醜、砸飯碗,不消別人動手,他自己也得扇自己耳光,保證再不敢自絕於同僚。 “嘿,有辦法了,”想到這裡,巴爾托兩掌一合,奏出了清脆的節拍,“何必掩掩藏藏?把事情擺到臺麵上,讓這些摳門的財主自行掂量,他們總不會冒著得罪駐軍的風險,舍不得破財消災吧?” 撥盤電話機搖一搖,巴爾托的通知就傳達到各間聖堂: 為幫助格威蘭的駐軍解燃眉之急,勒令全體聖職者以所屬聖堂為單位,統一采購聖巖。 為表體諒,中央聖堂會報銷采購所需的開支——當然,隻補貼百分之三十,餘下的部分,請各間聖堂的負責人自行籌措。 采用明文通告,巴爾托不信,這些狡猾的盜匪敢冒著被駐軍請客的風險,藏起他們的看家寶,不替中央聖堂分憂,除非他們活膩了。 收到通告後,各間聖堂的聖職者都是嘰嘰喳喳。他們無不咒罵中央聖堂的無恥無賴,收了那麼多獻金,這種時候,竟然毫無領導者的擔當,把錢庫鎖緊,盯上他們的私房?可恨! 可恨,連巴爾托的前同事都在咒罵他,罵他是個貪得無厭的白皮混蛋,先前是看錯了眼。 這時候,他的同事不論老少,都聚在一起,商討應對之策—— 格威蘭人到底是格威蘭人,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和他們走不上一條道。之前,巴爾托是迫於情勢,才得和他們蹲一間公廁,在分享惡臭的同時互相借些紙擦屁股。可一有機會傍上駐軍的大腿,人家立馬甩開他們,全心全意替駐軍效勞。 如今看來,不出些血是扛不過去了。經過商討,巴爾托的同事們一致表決,願意從微薄的家底裡抽出五分本金,共同采買聖巖,不夠的,由本堂管理先墊上,日後再想辦法。 “說得輕巧!你們想讓我墊多少?沒有千百萬,能應付得過去嗎?就是掏空我的棺材本,這錢,我也籌不出來!” 管事的老聖職者摘掉老花鏡,在地上摔了個粉碎。所有人都勸他消氣,不過呢,多數人是幸災樂禍——領頭的羊吃得最肥,狼來了,可不得逮著多咬兩口? 不過,狼來了,他們也不能置身事外。破財消災這種事,不是每個人都願意乾的。因此,有人歪心思一起,鬥膽發言: “我認為,我們可以和巴爾托談一談。錢不一定要從我們身上刮啊?在共治區,有錢人多的是,我們這些寡鹽淡油的哪排得上號?不如…讓他跟軍隊裡的人點個醒,要錢,並不一定要從合作夥伴身上找,還有…” “還有誰?別賣關子,快講!” “還有富商嘛。捐錢的時候,千萬巨款都不放在眼裡的富商、地產商,可比我們金貴多了啊。” 好主意,是個好主意。但是提出建議的聖職者並不知道,他這個禍水東引的絕妙計劃,會給共治區蓋上一張多黑暗的帷幕,讓所有人深陷其中,不能抵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