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他坐上車,再不像上回那樣拘謹,而是雙臂展開,翹著腿,仰躺著哼起歌來。即便接他走的司機投以詫異的目光,他還是獨占後座,毫不在意後視鏡裡的形象。 到達酒店後,他見到守在門口的保鏢,大笑著伸出手,在人家的肩膀上拍了兩拍。而後,他聽著保鏢的警告,隻曉得點頭答應,哪管那張嘴說的都是些什麼。 聽完了,他叫路過的服務生拿瓶汽水。可惜,這裡沒有汽水,隻有新鮮的果汁。所以,在保鏢的鄙夷中,他喝著西瓜汁,等著卡麥爾來見他。 卡麥爾還真的如約而至。不過,身為東道主的他,並沒有敦促坎沙與海芙碰麵,而是表達了對坎沙明白事理的贊賞。 然後,卡麥爾邀請他、命令他參加今日的酒會。 又是一場奢靡的盛宴。陳列美食的銀質餐盤,如士兵般正對為一列列,擺放在一排排加長餐桌上,任客人享用。而宴會廳的中央,還空出了歌舞場,有樂隊奏鳴舞曲,有客人牽手環腰。看那些伴舞的女郎,身段是婀娜,儀態是討巧;看那些起舞的賓客,不少是格威蘭人。 他們跳著的舞蹈,是刻板的優雅,看得坎沙哈哈大笑,朝卡麥爾說:“看他們,巴掌明明往人屁股上拿,又總是收回去,膽子真差啊。哎,不,是…好虛偽,好虛偽啊。” 他的聲音太洪亮,招得幾位客人瞥來觀望,頗為不滿。 保鏢按住他的肩,沉聲警告:“注意態度,坎沙·杜拉欣…” “無妨,”卡麥爾命保鏢退下,邀請他離開宴會廳,去招待貴客的包廂等候,還特意叮囑道,“坎沙,現在,不能那麼放肆了——明白嗎?他們的怒火,哪怕僅有一絲咬住你,你都無法撲滅,直至焚燒為灰燼,永不能復燃,明白嗎?” “了解,所以吃什麼?格威蘭的菜?那難吃得很啊?” 卡麥爾盯著他,眼睛瞇得像是狐貍瞧見野兔,許久才給出回答:“標準的中洲廚師。坎沙·杜拉欣,如果你藏著什麼歪心思,最好立刻發難,別弄得塔都斯也救不了你。” “塔都斯?他今天來嗎?” “自己去看吧。” 進入包廂,他失望地搖搖頭,聽卡麥爾介紹,知道了肥肚子的家夥是市長,而留胡子的白皮是軍隊的上校。老大一張桌,算上他和卡麥爾,竟然隻有四人——哦,最後一位客人抵達了。 不,是真正的主人,巴邁·達西歐。 和兩位客人握過手後,巴邁走向他,搭著他的肩膀,語氣是十足的欣賞:“不錯,孩子,有舍才有得!女人嘛,放得下就過去了,又不是女兒老婆跟親媽,有什麼大不了的?對吧?” “嗯,叔叔,能別碰我衣服嗎?我怕臟。” 一句話,包廂內的溫度迅速降到零點。他是撥開巴邁的手,全不在意那難言的臉色,笑著在巴邁的肩頭回敬兩巴掌: “叔叔,我不是說你啊!我是說他倆,你瞧,這個肥頭大耳,簡直能掐出油來煎肉;還有那個,嘖嘖,眼裡頭陰得像雷陣雨,一看就是個猥瑣的老不正經。叔叔,我猜得準不準?有沒有猜錯啊?” 巴邁的表情,比方才更為難堪:“坎沙,坐下。” “嗯,坐——什麼時候開飯啊?叔叔?” 保鏢走上前,按住他的雙肩,示意門外的大漢進來幫忙:“你太不懂規矩了…” 可巴邁一揮手,讓所有人退下,更是兩手搭在桌沿,說得格外凝重: “孩子,人哪有事事順心的?拿我們這桌來說,我真的能肆意妄為嗎?我不行。你看他,你以為他是市長,他就可以為所欲為?他也不行。來,還有他,格威蘭人,軍隊的貴客,他就能心想事成?不,也不能啊。孩子,妥協沒什麼,誰都有妥協的時候,你要學會接受,好嗎?” “嗯,有理。能吃了嗎?我好餓啊,叔叔。” 在一種難言的氣氛中,美酒、好肉與精致的餐點,悉數端入包廂之內。他不等別人開動,便撕掉一隻羊腿,大口啃起來,邊吃邊說: “真好,就得帶骨頭的才好吃。嗨,你是誰來著?我聽說你們格威蘭人,講究吃飯不吐東西,是真的嗎?要是真的,這裡的牛羊駱駝還有豬,你不是都沒口福享受了?哈哈哈,這誰定的規矩啊,像個豬頭似的,真好玩,是不是啊?” 見上校的目光閃爍,市長的視線立馬向門口甩去:“要發瘋,就出去發,這不是你撒野的地方…” 他全然不理會客人的批判,專心啃著羊腿,啃得滿嘴是油。啃完了,他把骨頭扔在桌上,拿衣服抹乾凈手,暢快地拍拍大腿,說: “肥豬,你聲音真難聽啊,還帶喘氣的?嘿,你心臟有問題吧?火氣別太大,當心上頭了,咚——交待在這裡啦。” 在別人想要發難的時候,上校卻示意大家安靜,看向了桀驁的他,拿手指刮起胡子,玩味地說:“孩子,你想用愚蠢的言辭挑釁我?知道嗎?在那狂妄之下,是無能的怯懦。” “是嗎?哈哈哈,來,說說,我倒真想聽聽,我是哪怯了場,叫你覺得慫?” “達西歐先生,你沒有告訴他嗎?你還是太狡猾了,非要我當這個惡人啊…來,孩子,聽著,稍後,待享用完這些佳肴,你要陪著我去三十三樓,看著你的朋友、你的女友是怎麼在你的麵前,被奪走初夜,羞恥、驚恐又難以抵抗,那是多麼美好的折磨啊,你能想象嗎?隻怕,你從未見過——” “嘿,巴邁叔叔,你看,我說的沒錯吧?”他仰頭大笑,又撕掉一根牛肋排,咬了起來,“這就是個老種豬啊,哈,你有女兒嗎?你有孫女嗎?是不是跟女兒孫女也這麼玩過?哈,總不會是兒子孫子吧,哈哈,你是狗、豬嗎?是養殖場的豬狗,被人拿去配種,配出純種嗎?哈哈哈…說真的,你這還不夠惡心人啊,我看,扯了你的小毛蟲,從後麵塞進去,從嗓子裡拽出來,會不會讓你更爽一些?” “放肆!” 這回,巴邁可不敢護著他了。隨著保鏢的低喝,廂房的門立刻開啟,門外的壯漢迅速進入。所有人已經準備好,隻等控製住這個不知死活的陪客者。 “唉,好吵…你好吵啊,你,好囉嗦啊。” 他一手抓著牛肋骨,一手握向保鏢那壓在肩頭的腕,搖著頭,將什麼東西弄斷了。 是手腕和牛肋。在同一時刻,兩種堅硬的骨質,不論生熟,都碎在了他的手裡、他的口中。 “成天護著人,肯定累得要死,來,好好歇著吧。” 保鏢還沒來得及叫痛,便被他單手掄動,砸斷了餐桌。那些打手正想沖來,卻見他拿起那條牛肋骨,捅穿了保鏢的腦袋,在聽到了笑嘻嘻的警告後,把剛掏出來的手槍扔在地上,拔腿就跑… “再不滾,就陪他睡去咯。” 一瞬間,廂房裡靜悄悄的。他拍拍手,走到上校身旁。在繞過卡麥爾和市長時,他不忘提醒:“別動,動了就睡覺哦?” 然後,他抓住上校的肩膀,拿小指頭掏起耳朵,無聊地問:“怎麼樣,我的想法夠有創意吧?有沒有興趣試試啊,老東西?” 上校的眼神又在閃爍,不過這次,是多了些恐懼的顏色:“你…是聖恩者?” “聖恩者?呸,不好聽,他們怎麼說?是叫…覺醒者?別打岔,我問你,有沒有興趣——” 上校擔心,再敢浪費時間,恐怕是要頭身分家了。於是,聖潔的金芒湧現而出,編織為兩層奇跡的光盾,將坎沙的手彈開,為傳送奇跡“天國之門”的啟動爭取時間—— 不消一秒鐘,奇跡化為光沙,徹底粉碎。 “這是什麼?是…教典裡說的,護身奇跡?真有意思,真結實,真漂亮啊…”這次,他的手抓緊了上校的肩膀,抓得肩骨止不住地哀嚎,“別想著跑啦,來,說說,到底有沒有興趣啊?” 完全沒有遲疑,上校踢開座椅,忍痛跪在地毯上,用盡語言的天賦,請求他的原諒、懇請他寬恕自己一回。 他就那麼聽著,聽得心滿意足,聽得嘴角歪斜。他鬆開手,像老人逗狗似的,抓著上校的頭,摸了又摸,感慨道:“你還真是賤啊。叔叔,你看,叫他們白皮、罵他們白皮豬,沒差吧?行了,我原諒你了,起來吧。” 等上校顫巍巍地站直,討好地縮著脖子後,他又拿住上校的肩膀,很誠心地說:“你看,我都原諒你了,你還怕什麼?你就這麼慫、這麼賤,這麼沒種?哎,看得我心煩…去,回去坐著吧。” 於是上校挺直腰板,往後退了兩步,一屁股落在座椅上。坎沙是捧腹大笑,看著巴邁·達西歐,笑得眼淚掛上眼角,說:“你看,叔叔,叫他坐還真坐,你說,白皮豬是不是——賤,啊?” 在巴邁回答前,他的手掌猛拍而去,把上校的腦袋夾成一片肉泥。 “呼…叔叔,你看,我真的原諒他了——這麼虛偽的人,這麼虛偽地活著,這麼下賤、放蕩地生存著,多叫人痛苦、多叫人難受啊。現在,我拯救了他,祝他獲得…帝皇的寬恕?升上天國,和他最喜歡的小朋友去快活吧。” 他走了。在經過市長的時候,他一拍頭,狐疑地回望著這頭肥豬,問道:“剛剛,是不是你先挑的事?你的嘴怎麼這麼賤啊,你是長舌婦嗎?不吭聲能憋死你?你少說兩句,我沒準就走了,他也不用上天國享福了,你說,你這嘴是不是賤?是不是賤呢?” 稍許的遲疑後,市長扇起自己的嘴巴,點頭哈腰地賠禮道歉:“我嘴賤、我多嘴!是我沒長眼,看不透您是、您是聖恩者——不不不,偉大的覺、覺醒者!我、我是說慣了,跟那些人訓慣話了,您千萬別放在心上,您…” “嗬,我才說了一回覺醒者,你就學會改口了?看來,你是真的賤啊。這樣,我幫你一把,讓你回你最喜歡的地方,繼續打著你的官老爺架子,嗯…繼續發號施令?怎麼,我夠大度吧?” “當然、當然!您簡直是全大地最——” 又是金芒,又是光盾,又是破碎的光沙。他握穿兩道奇跡的庇護,捏住市長的臉,哢吧一掐,便抓爛了討好的嘴臉。然後,他拿桌布擦走手上的血,從地上抓起兩片駝峰肉,蘸了椒鹽就嚼,搖著手走出包廂:“叔叔,我先走了,你們慢慢吃,不著急。” 當門輕輕合上,達西歐家的兩父子凝視著三具屍體,一個正起衣領,一個掏出電話。相同的是,他們的喉嚨都在鼓動——哦,是在吞唾沫,不要命地狂吞唾沫。 “嘿,等等——” 一聲抱歉的笑,嚇得他們雙雙起立。 是坎沙回來了。他先看著跌落在地的手機,又看著指節打顫的卡麥爾,撓著頭走過去,摟著那快要散架的肩,誠心地說:“抖什麼?你怕什麼啊?瞧你這樣,我還沒感謝你呢——謝什麼?當然是你教我的啊,那句…死才是唯一的公平嘛。怎麼,你要說那是你騙我的,是胡話、假話?唉,你怎麼能這樣呢?真是…叫我失望啊,卡麥爾·達西歐。” “坎沙,不關他的事,那些事情,都是我的意思…還有他們的意思,”那眼裡的玩味,讓巴邁搶先開口,攬下所有過錯,“我們也是迫不得已…我們是中洲人,我們鬥不過格威蘭人、鬥不過這些白皮,我隻能幫著他們,替他們乾喪盡天良的醜事。你要恨,就沖我來,他隻是聽我的話做事,他是迫不得已,他…” “卡麥爾,塔都斯的事情,你和叔叔說了嗎?” 卡麥爾真想說沒有,可實在鼓不出聲音,隻能瘋狂地搖頭,用最簡單的動作,來回答這位摟著他的聖恩者。 “那阿姨呢——我是說你媽,你和塔都斯的媽媽,還有你的妹妹、塔都斯的姐姐呢?” 沒有、沒有,在父親的困惑中,卡麥爾死命地搖頭,回答他…說沒有。 “好,你還真是個好大哥哦,我看走眼了,佩服、佩服…嗨,不過你說,你這麼好個當哥的,怎麼就跟條狗一樣,幫著那些蠢豬咬我?嗯?為什麼呢?是什麼把你變成了這樣?是你的父親、親愛的達西歐先生嗎?” 搖頭、搖頭……哦不,是點頭。卡麥爾看著父親,哆嗦地點頭,點得父親相當心寒,也相當滿意。 “唉,你看,卡麥爾…我其實…怎麼說呢,我其實是很感謝你,很欣賞你的,你別不信啊,你看,就一兩天的時間,你送給我多少禮物、教會我多少道理啊。可是你瞧瞧,你現在是什麼樣子?多讓人惋惜啊…我不過是照著你教我的理做事,你怎麼就想不明白、不能接受呢?難道,你都沒膽子扛一扛你自己說的理?” 點頭、點頭,又搖頭。 坎沙鬆開摟著肩的手,在卡麥爾的臉頰上拍來拍去,像是小孩子拍皮球,玩得興起。拍乏了,他不由感嘆道: “你看,說到底,你也是個虛偽的東西。活得這麼虛偽,肯定很累吧,不過別擔心,有的是和你一樣虛偽的人,跟他們混在一起,你肯定會快活——行吧,就這樣,我也原諒你啦。” 話音未落,他便卯足力氣、扇在卡麥爾的臉上,將那驚恐的頭顱從脖子上抽飛,狠狠地撞在墻上,碎成一坨粑粑樣的玩意。 最後,他走向巴邁·達西歐,給這個幫過自己的人,送上最深情的擁抱,滿懷歉意地低下頭,說: “抱歉了,叔叔。我知道,你是有苦衷,畢竟你們大人總有難處,我們小孩子想不懂。況且,你也是個坦誠的人,我清楚。雖然我舍不得讓你繼續受苦,想幫你享享福…但是,你要是真走了,去了天國,真不知道是仇人多還是朋友多…算了,你看,反正到哪都是受罪,到天國了,應該安全些。你在這裡的苦,就由塔都斯代你受吧——沒辦法,要怪就怪他惡心到我了,叔叔。” 這回,他的手法溫柔不少,僅僅是掏出巴邁的心臟,便鞠躬告辭了。 在上樓前,他順著音樂的源頭,回到那處宴會廳——他踢開門,又反手把門鎖擰爛,在賓客的嘩然中邁開大步,學著《搏擊全明星》裡冠軍慶賀勝利的招牌動作,當眾狂奔歡呼。 “把這個神經病趕出——” 最先張嘴的人,第一個被他抓住。那是個摟著舞女親熱的格威蘭老頭。而在他的手裡,老頭就跟小雞仔似的,隻能撲騰著腿,試圖踹開這個力大無窮的年輕人,且不去聽他的笑聲: “哈哈,你們還真專注啊!比街頭噴漆的藝術家還上心!護場子的跑了,你們都不知道啊?來,陪我跳個舞吧!” 怎麼跳?當然是一手抓著一個人,如甩鞭子般亂蹦。甩死一個,就再抓一個;拍死一個,就再找一個。不管是格威蘭人還是中洲人,不管是男的還是女的,不管是賓客還是侍者,不管是抵抗還是逃跑,不管是尖叫還是求饒,都被他當成鞭子抽、當成牛羊打,砸得血肉橫飛,染得地毯更為暗紅。 “停什麼?你們繼續吹、繼續彈、繼續奏啊!”音樂停了,他非常難受,暫且收手,請樂隊的成員回到原位,再拍拍胸膛,向幸存者喊道,“來,誰會唱索菲拉的歌——就是大明星索菲拉啊!要女人來,女的來唱!你們,來!伴奏啊,來點帶勁的,繼續!” 幾位女郎縱情高歌,樂隊指揮忘我地揮動,他則是抓著逃不開的人,繼續表演他的舞蹈,且跳且高呼:“好好好!再來、再來!再動聽些!我還沒有爽過癮啊!哈哈…” 不知多久,他終於膩味了。他踢開鎖死的門,走出痛苦呻吟的宴會廳,到電梯前,摁下三十三樓的按鈕,吹著口哨,走到熟悉的房前。 他推開門,笑嗬嗬地四處打量,喊道:“海芙,你在嗎?” 沒有人回答他。海芙仿佛消失了,去了他看不到的地方。 “沒事,海芙,你別怕,我知道你在…我知道你在這裡啦,等等我,馬上好…” 說著,他走進浴室,拿冷水沖了個涼,濕漉漉地來到客廳,往沙發上一趟,舉起胳膊,看著母親送給他的戒指,將這身上最貴重的物品摘掉,對著吊燈的光彩,迷戀地自說自話: “海芙,你說的對,你說的很對…我實在蠢,很多事情,還不及你想得通透。海芙啊,我們以後可能永遠見不了麵啦,你想回家嗎?想的話,就拿著它——拿著它,去典當行換些錢,回珀伽去吧。不過啊,我是感覺,一個人去外麵闖蕩也不錯,是吧?隻要運氣好些,遇不到狼心狗肺的白皮、碰不見狐假虎威的豬玀,生活沒準不錯,嗯,沒準不錯。” 說完,他將戒指放在茶幾上,打開遊戲機和電視,與無人控製的對手打了一局。之後,他走出房間,朝臥室的方向,送出最後的告別: “海芙,再見啦。” 他回到包廂,從四具屍體上找出了好些鑰匙,再到停車場一一嘗試,總算打開一輛跑車。他扯掉跑車的門,又掀開車頂棚,把跑車變成敞篷車。然後,他學著塔都斯的動作,插鑰匙,打火,上檔,踩油門,連磕帶撞地離開了酒店。 他來到母親就職的公司,說自己是塔都斯的朋友,直乘電梯,找到一些必須要見的人,說出必須要說的話,而後心滿意足地離開。 見跑車被一群人圍著,他攔了輛出租,告訴司機去學校。不過,當出租車經過市政廳時,他急忙叫停,隨手抽了兩張錢,便走上前去。 市政廳前,建築工們又在靜坐示威。他看了看橫幅,又問了問,曉得是達西歐家十來天沒發薪水,還成日說後麵會解決。建築工們忍不住了,又來到市政廳控訴——還是老樣子,橫幅一拉,旗幟一舉,安靜地抗議就行。 “你們是不是傻啊?上次,他們有理過你們嗎?”他打了個哈欠,拍了拍市政廳的伸縮門,無視了門房安保的警告,笑嘻嘻地對領頭的老建築工說,“慫慫慫,慫得人人都瞧不起你們,騎在你們頭上作威作福啦。聽我的,去,砸了這門,沖進去教訓他們一頓,告訴他們不辦事就去死,事情肯定能成。” “你這娃娃,回去上學去!你哪裡知道,麥格達是…” “是啥啊?說說看唄,老家夥。” “老家夥?你、你真是不懂禮貌!麥格達是帝皇使者殺過人的地方!是帝皇使者大開殺戒的…” “怕什麼?帝皇使者?他在聖城,又不在這裡,他能拿你們怎麼樣?” 說著,坎沙走到伸縮門前,抓住不銹鋼的門杠,猛地一揪,直接把整道門拽了出來。本想來嗬斥他的安保,是眼睜睜地看著他走進市政廳,聽著他高聲催促、叫那些嚇傻的建築工們跟他進來。 “你好,辦事請預約排——” 話還沒說完,窗後的辦事員,便被他連著玻璃拉了出來,拖到建築工們麵前,一句話也講不出來。 “說啊,我叫你說啊,他們要怎麼樣才能拿到工資?說啊,怎麼不說呢?唉…又一個死啞巴。” 在辦事員清醒前,他一腳跺地,把頭連著地磚一塊兒踩碎。建築工們哪見過這種場麵,全部嚇得要跑,他又把手一拍,不耐煩地說:“沒種的東西,誰跑誰死,記住了?” 於是所有人都跟著他,跟著他走完市政廳的每一間辦公室,看著他抓來所有的政府人員,然後一個個問話、一個個殺掉。 在聖恩者的力量之下,沒有護身奇跡的死得最痛快。用奇跡護身的最倒黴,多受驚嚇不說,還要給他逼問小金庫和銀行卡密碼,把錢包掏個精光後,在自以為得救的欣慰中,突然被扭掉腦袋,死都不能瞑目。 最後一個活口是個女文員。他把人扔到建築工們的麵前,兩手往墻上一擦,蹭走了沾染的血,滿意地說: “呼…舒服了,你們也試試,真沒啥難的。相信我,對這種和稀泥的東西錘拳頭,那是真痛快——怎麼,你們還不敢?怕什麼啊,和我一起殺個痛快,不成嗎?” 建築工們在搖頭、在擺手,在告訴他不成。他悻悻然捂住臉,踢開了求饒的女文員。不用他說話,建築工們便讓出一條路,無聲地守在兩旁,目送他離去。 在消失之前,他豎起大拇指,朝建築工們慢慢地轉。等轉到大拇指向下後,他一甩手,大笑著跑起步,邊跑邊喊,喊啊…喊… “哈哈,都是群沒種的閹雞!鄉下人、城裡人都一個樣,統統是耷拉尾巴的狗,活該舔白皮的屎吃啊!你們記住吧!躲得了富豪,躲不了官!躲得了官,躲不了我!躲得了我,也躲不過你們自個兒啊!哈哈!” 很快,他走到了校門前。看著安靜的學校,他不由想起來,那剛和塔都斯結識的日子。 那會兒,他和塔都斯談過,某些論壇裡的“哲學家”,是怎麼大放厥詞,說所有人都是不貞潔的——出生在共治區,上學就會被學校侮辱,當官就會被上司侮辱,打工就會被公司侮辱…總之,北共治區的人,生來就要被侮辱,死了也要被侮辱,就沒個清凈日子可圖。 當時,塔都斯把煙頭一吐,說這人是在放屁,他怎麼沒有感受過半分侮辱? 那會兒,坎沙笑著贊同了朋友的論調。而現在,他想說一句不同的話… “還真沒錯,所有人都被生活玩成了賤婦啊。” 他站在校門前,招呼保安開了門,走進了校園。明明沒有功課,明明沒有書包,明明是輕鬆地走路,他卻覺得肩頭像壓了無數的包袱,越走越累、越走越想哭。 最後,他坐在教學樓前,直愣愣地躺了下去。他望向校門處,望向黃昏的街,望向正在擺攤的商戶,卻隻望到了夕陽。 屬於他一個人的夕陽。 再也沒有家,再也沒有退路了,是時候往前走,踏出最後一步了。 “小王八蛋!你還敢進學校?賠我女兒的命來!” 剛進教學樓,他便和兩個熟人撞上了——是自殺的女同學的家長。 拳腳落在他身上,完全是不痛不癢。他都想打哈欠,叫大叔大媽別再撒潑了,滾遠點為妙。不過,當他掐住兩人的脖子後,見那兩張嘴還在叫罵,他不免產生了一些新奇的想法。 他將這對夫妻嘴對嘴按在一起,然後慢慢地使勁、慢慢地加大力氣,直到把兩人的頭按成了一團,才高興地鬆開手,打了個響指,往樓上去了。 聽那激昂的嗓音,他知道,是臨近考試,老師們在開家長會,給學生的父母打氣呢。果然,當他敲開教室門,在全班同學與家長的愕然中走上講臺後,他得到了莫大的慰藉——塔都斯和阿姨在,富達爾和母親在…都在,都在。 “你這個混蛋!你不配回班上來!出去!” 被他幫過,又因他而死了青梅竹馬的男同學,是大吼一聲,沖上講臺,不顧老佩姆的阻攔,向他揮出拳頭。 在一片嘩然中,他握住那隻拳頭,連著拳,把整條胳膊扯掉,扔在了男同學的臉上,不耐煩地說:“你省省吧,自己舔不到手,怨我?行吧,我幫你睡一覺,祝你在夢裡隨便操她——你倆是絕配,我說的。” 於是,他抓著男同學的脖子,將頭連著脊椎拽出來,扔出了教室。 在家長和同學們亂成一團時,他噓了聲,對瞠目結舌的老佩姆說:“老師,叫大夥安靜點兒,再吵再想跑,我隻能把他們全殺了,嗯,全殺了。” 最直白的話,往往最有威懾力。在寂靜中,他滿意地走向富達爾和黛麗婭,將這對母子摟在懷裡,又嫌棄地鬆開,捂著胃部,嘔個不停。 “杜拉欣同學…” “行了行了,別喊我的姓…我是真沒想到啊,可愛的瓦汀同學,你的愛好,竟然是趴那婊子媽的身上。說真的,我好想一拳打穿你,再打穿你的好娘親,把你們串在胳膊上,揉那麼一揉,搓成一坨丸子,幫你倆融為一體…不過,你放心吧,我還要謝謝你呢,我還想讓你繼續受苦呢,所以,今天啊,小可愛,可愛的富達爾、可愛的瓦汀同學,我不會動手的啦,因為你和你的好媽媽,幫我明白了一件事——那些父慈母愛,可能全是些忽悠人的屁話。 什麼親情啊,總歸信不得啊,信不得。” 眾人還沒從血腥裡走出去,又讓違背倫理的震撼嚇得失神。可是,在這老佩姆都頭腦失靈的時刻,有一個人說出了要命的話: “坎沙,你是在發什麼神經?” 是塔都斯。他護著他的女人、他的阿姨,如此質問著他的好朋友、他的好兄弟。而坎沙,則是一拍腦袋,快步奔向他,撐在他的書桌上,傻乎乎地笑。 笑完了,坎沙伸出舌頭,舔了舔黏上臉的血,笑著呸了口唾沫: “兄弟,差點兒忘了你咯。” “你是——” “我是?我是坎沙、坎沙·杜拉欣,我剛從你家酒樓出來,知道嗎?你爹和你哥啊,非要我勸人小姑娘陪白皮豬睡覺,還帶著頭肥豬,在那裡胡說八道,壞我的心情——所以,哥們兒,對不住了,我把他們幾個都殺了,嗯,都殺了。 你大哥,頭給我抽飛了,就跟皮球撞上釘子一樣,啪,爆了;叔叔他對我不錯,我想著手法輕點兒,就掏了他的心——跟電影裡一樣,手探進去一掏,哧溜一下,就捏開花啦。” 塔都斯盯著他,盯著那笑意滿滿的眼睛,目光從困惑、到震驚,再到困惑,最終,說出一句惹人發笑的話: “兄弟,你是逗我玩嗎?” “沒啊,你聞聞,這味道還在呢,”他把手伸到塔都斯的鼻子下,彈了又彈,“聞聞,聞得出來嗎?你們都是一家人,一家人的血,怎麼會聞不出來呢?不難吧?嘿嘿,不難吧?” 悲愴的怒吼,是塔都斯撲向坎沙的宣戰詞。不過,他的咆哮隻能被坎沙壓著,隻能被坎沙壓回書桌後、壓回座位上,他隻能聽著坎沙是如何笑…是如何笑著告訴他: “不爽嗎?生氣嗎?看不出來,你和他倆感情挺深啊?兄弟?果然,我猜的準沒錯,你啊,還是有心的人——但是,哥們兒,就因為這樣,我才會惡心,惡心,非常非常的惡心。你這麼有良心,為什麼還要和親阿姨上床?你能告訴我,為什麼嗎?” 塔都斯在吼、在叫、在掙紮,最後放棄抵抗,被他甩回位子上,躲在阿姨的懷裡,哭個不停。見到好兄弟的醜態,他不得不鼓掌,用最惡毒的語言,說出那從未感受過的滿足: “你們的事,我告訴你姐姐、你媽媽啦——嘿嘿,怎麼辦?好兄弟,你該怎麼辦呢?記住吧,你給我記住吧,你就是繼承了你爹的公司,成了麥格達最闊綽的富佬,也要給我記住——你的家,永遠回不去啦。 在痛苦裡陪你的好阿姨,浪完你的下半輩子吧。哥們兒,這就是惡心了我的報應——這就是我對你的…懲罰。 你沒有資格被我拯救,不能陪著你爹你哥上天國啦。” 終於,身為師長的責任與擔當,讓老佩姆打破了無人敢言的詭異氛圍: “坎沙,到底發生了什麼?你是怎麼知道這些…不,坎沙,你是…為什麼會成了這樣?” 坎沙摸著臉,一步步走回講臺。他隻要路過,家長和學生們都渾身發抖,好似墜入冰窖,欲逃離而無處攀手。 “沒什麼,老師,真沒什麼…我隻是想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在咱們共治區,在咱們麥格達,進城讀了書的要受苦,在鄉下種地養牛的要受苦,考上了大學的要受苦,進了公司的要受苦,街頭攤卷餅的要受苦,乾警員要受苦,坐市政廳的也要受苦… 沒爹的要受苦,沒媽的也要受苦,有爹媽的照樣要受苦,窮得種瓜的要受苦,把錢當駱駝騎的也要受苦…你知道,老師,我是看不慣這些的,我喜歡幫人一把,我喜歡見義勇為、我就愛助人為樂啊! 我想著,大家都這麼苦了,還不知道拚一把,還不知道對白皮豬抽刀子,反而要互相迫害,把自家同胞往死裡折磨,豈不是注定要受一輩子苦、還要把苦傳給別人受? 既然這樣,還不如換我來,幫大家夥一把,送所有人都去死吧。老師,你說,隻要是死了、隻要是上天國了,管他是真還是假,是不是就不用吃苦、不用受罪、不用活成狗雜種、不用活成賤豬崽子了?” “坎沙,你在說什麼歪理?” “歪理?這是歪理嗎?死不是最公平、最幸福的嗎?活著就沒有公正,活著就要受苦受難,隻要死了,什麼不公、什麼折磨都沒有了;隻要死了,什麼苦、什麼罪都一筆勾銷了;隻要死了,就再也沒有煩心事要思量了…這要是歪理,那什麼是公理、什麼是對的理? 是學校的理嗎?老師? 讀小學的時候,壞孩子欺負好孩子,老師都是各打一棒,隻會叫我們別打架,哪怕被人打也別還手,不然就是打架鬥毆,要被一起教訓。 讀初中的時候,想看些書,老師就說影響學習,沒收了還要教育我們一通,說是心思要放在正事上——可讀小學的時候,老師還說讀書就是在學習、在求知,怎麼到了中學,這道理又變了?這要我怎麼信、怎麼理解啊? 行了,行了…還有你,還有你教的理…老師,你教了我們什麼?入學的第一天,你是多笑容可掬,說不管咱們班的人天賦有多差,隻要跟著你走,你就有把握改造我們,把我們教成最有悟性的學生—— 高二了,你就天天罵我們,罵我們是群蠢驢,罵我們不開竅不爭氣。就像你說的,我們是不會讀書啊,你看埃爾羅,他就是真不會;還有的同學,是能讀、又讀不懂,真的理解不了那些公式啊。你罵我們蠢,說我們傻,怪我們不努力,可我們是幾點睡、幾點起,你真的不清楚嗎?非要我們扭上發條,二十四小時教室待機,才算是努力? 老師,你說要改造我們、幫我們蛻變,你的心裡,其實是很清楚,讀書是要天賦的啊?可為什麼,你偏偏不理解我們的天賦,怪我們不長進?你有沒有想過,我們真的拚盡全力了,我們真的用光悟性了…你真的有想過嗎? 還有,老師,還有…你告訴我們讀書能出人頭地,可我看到書讀好的人選擇去攤餅;你告訴我們要跑出共治區,又不告訴我們為什麼要這麼做——而我看到了,我明白了,是因為有白皮豬在,有給白皮豬當狗的人在,是有給狗咬了一聲不吭、不給狗咬就看狗咬人的人在…你為什麼不說?你為什麼不說明白?有這些人在,我們怎麼逃出共治區、逃出麥格達?全年級多少人,兩千還是三千?能靠考試出國的,能不能湊出十個?能不能? 你告訴我——我們怎麼逃啊? 逃不了,是吧?逃不了啊…你看,老師,小學的時候,你教我們善良、教我們助人為樂、教我們見義勇為,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可你們自己連學生打架都不敢管;初中的時候,你教我們讀書,教我們讀書才是硬道理,又不準我們讀課本外的東西,好像隻有課本是書;上了高中,你說沒人慣著我們,沒人會在乎我們…可這些,不都是你們教的?不都是你們放縱出來的?學生打架不管、欺負人不管、搬弄是非不管,誰哭得嗓門亮就向著誰,事實一概不論… 就這樣,就這樣…就這樣,我們長大了,進入了你們說的社會,還能信你們的理,堅持善良、助人為樂、見義勇為嗎?不得哭、不得鬧,不得拿出最不要臉的樣子,去傷害別人? 你告訴我,老師,你告訴我…你要我怎麼信這些理,怎麼信這些前後矛盾、銜接不到一起的道理啊?你不是教物理的,懂數學嗎?數學不是要講邏輯嗎?你告訴我,這些學校、你們教的道理,到底是有什麼邏輯? 你告訴我啊,老師,你告訴我…我求求你,你告訴我。” 看著這個哭成孩子的學生,老佩姆的瞳孔不斷收縮。他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也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他能確定的,隻有一件事… 那就是他的學生,是真的瘋了。 忽然,什麼東西從他的臉前拂過,砸上坎沙的臉,把坎沙擊倒在地。 是風…是風。是穿透護欄和玻璃、直擊坎沙頭顱的疾風… 是送來子彈的疾風。 “任務完成,目標已擊斃…”學校對麵,公廁的頂樓,一位穿著軍裝的格威蘭人,正拉動槍栓,退出彈殼,“確認無誤,聖恩者已擊斃、重復,聖恩者已擊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