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早,胡特·唐卡拉頂著黑眼眶來到伊利亞的客房前。他思來想去,還是縮回剛剛攤開的五指,耐心地敲響門且送出問候: “格林女士?早安?我有情況報告。” 當手表的秒針走過半個圓弧,慵懶的許可聲響在門後: “請進。” 用酒店通用的房卡解開門鎖後,一卷怡人的風景畫展開在胡特的眼前。伊利亞·格林半裹在羽絨被中、側向著陽光品讀雜誌,好像綻放在枯墻邊的一朵孤零零的山茶,與猙獰的荊棘格格不入。 假如能夠,胡特敢用偵探的職業操守向帝皇起誓,若是忽略掉危險的信號,麵前的姑娘確實是一朵無與倫比的獨株—— 以絢爛蠱惑采摘的欲望,憑莊嚴喝退不潔的靈魂。 現在,這位姑娘仍舊讀著雜誌,一聲喚回胡特的神思:“唐卡拉先生,煩您辛勞。” 辛苦是理所當然的。這些天來,胡特跑遍了伏韋侖的大街小巷,從市政廳鉆到警署、從警署鉆到下水道、從下水道爬進報社,又從報社溜到居民樓。在格林女士的指揮下,他跑得像是頭被馬刺紮穿屁股的野馬,無論晝夜都不能停歇。 雖然格林女士表明是讓他查訪懷特家族的消息,可他始終被不詳的預感纏繞,總覺得對方是在驅使他轉移某些東西的視線,或是在用他釣出那個仍無反響的無名氏。 說格林女士信任他,他的心底是一萬個不相信;可說格林女士在拿他當餌,他的理智又頻頻否定。經驗與理性告訴他,對方的目的絕不是利用他,因為對一位第二巔峰者而言,他實在缺乏利用的價值。 硬要說有,那也局限於幫格林女士料理些不甚優雅的事務。 且談回正題。按照胡特從一些警員與混混口中打探來的消息看,懷特家族的領導者德都·懷特可是個殺妻害女的惡棍。當年,他為了報復拋棄他的前妻,連無辜的女兒都要趕到貧民窟裡去當站街女,原因僅僅是女兒曾經對他這個父親作出過言語上的羞辱。 如果說狠毒是領導流氓的必要條件,那麼關係與門路便是建設幫派的先決條件。借著父母在世時建立的人脈關係與信息資源,德都·懷特在王庭清理黑幫時主動投效,甘願當一隻咬臟肉的狗,靠著攀咬那些不聽話的幫派做大做強,順便替當地政府解決些不怎麼老實的滑頭鬼—— 例如因不滿資薪過低而遊行示威的工人、因工傷殘廢而拿不到賠償金的倒黴蛋、因離婚而賠掉房子還要補貼撫養費的離異單身漢…每當有人試圖在公共場合鬧事、或者借助新聞媒體威脅政府與企業家的時候,德都就會接起電話,一搖手指便擺平這群不識時務的蠢漢。 坊間傳聞,德都不僅善於幫伏韋侖的精英人士擺脫困境,還熱衷於私底下做黑活,威懾對他頗有怨言的普通市民。 據說,有位事務所的金牌律師曾在新聞發布會上公開指責懷特家族的企業裡收容著大量不法份子,甚至於把犯罪當成是生意、明碼標價供客戶挑選。而德都·懷特對此不作表態,僅是對來訪的記者說“帝皇自有衡量正義的天平”。半年後,那名律師便修改了口風,主動邀請記者去發布一篇向德都致歉的信件,承認先前是自己失言。 但是一名喝醉的警員告訴酒友,是德都·懷特找人抓住律師住在外地的妻兒,又命人假裝成搭便車的傷者、把律師劫到隱秘的處所,讓恪守正義的律師選擇叩頭求饒,答應恢復懷特家族的名譽、且日後再不發布類似言論,他才寬恕了律師的過錯,繞過無辜的家人。 沒等這件事傳開,走漏風聲的警員先是因勒索竊賊的罪名被開除,而後又在路上遭遇搶劫,驚慌之中被一顆子彈打爆了頭顱。可惜伏韋侖不缺死者、尤其是搶劫犯槍下的死者,因此人們並不在意他的死亡,反而在議論中坐實一條適用於小市民的準則—— 永遠不要得罪德都·懷特,哪怕他看上去像隻老掉毛的禿鷹。 此外,胡特還從酒吧裡打聽到,德都·懷特雖然看不起女眷,對自家的男丁卻是異常寵愛。 拿他的親兒子來說,他的三個兒子都是響當當的混賬。老大夜夜笙歌,是個看見漂亮女人就走不動路的貨色;老二陰損病態,偏愛和同父異母的妹妹一齊廝混;老三嗜賭如命,總是逼迫欠了債的賭鬼跟他賭肢體所有權。 德都的三個兒子性情如此乖張,下場自然好不到哪裡去。老大向來見色起意,誰知道他竟然給下體支配了頭,與市政廳要員新娶的老婆勾搭在一塊兒,結果被人打折了命根子,驚嚇過度,死在了男科病床上;老二和妹妹的醜事被人揭到德都跟前,就像手指頭摳進喉嚨,犯著德都惡心。然後他被親爹一頓暴揍,打得眼珠子都蹦成了彈球。他委實害怕父親再來獎賞,便弄了些刺激的藥品,不等父親寬恕便死在了妹妹的肚皮上,傳為趣談;老三是最受寵的一個,畢竟他隻賭不會輸的局,在兩位兄長的襯托中顯得過於正派,但從賭局上偷來的運氣總有償還的時候。某天,他命人抓來個神經質的賭鬼玩輪盤賭,提前把子彈換成道具彈,隻等賭鬼心態崩潰舉槍對準他,便可以盡情嘲諷,享受贏家的愉悅。可那賭鬼還是個神經質的毒蟲,一口氣扣光了扳機後,發了瘋似的撲到他身上,硬是用嘴咬斷了他的頸動脈。等救護車趕到現場,他早已流光血變成了半具乾屍。 就這樣,三個寶貝兒子都在德都的眼淚之下風光入葬。老大沒有後代,老二存在妹妹肚裡的孩子被德都強製墮胎,老三的兒子就成了德都最疼愛的獨苗。 德都的親孫兒名為諾克·懷特。得益於父親與叔叔的前車之鑒,他的祖父特地請來專業的家庭教師與禮儀培訓者,用最標準嚴苛的貴族禮節來教養他,把他培育為灰都大學生物學院的特優生,不失為一樁美談。 人們說,應該是喪子之痛磨平了德都的狂暴心態,使他的行事風格趨於平和。這些年來,懷特家族再也沒鬧出過足以見報的笑話,算是收斂了許多。雖然所有人都清楚昔日的黑幫不可能轉型成良好市民,但是抓不到致命的把柄,又有誰敢搭上性命去指控他們?伏韋侖的市民們都清楚,多年以來,懷特家族與本市的高層早就沆瀣一氣,其間的利害關係難以捋清,或許有生之年都不能親眼目睹懷特家族的覆滅之日了。 沒準是見不得可憐好人受苦受難、罪犯逍遙法外,帝皇的正義之刃終於如教典中承諾的那般斬於墮落者的脖頸之上。溫亞德的審判日掃除了海量的腐敗分子,將黑幫家族的後臺清洗一空。在帝皇使者的死亡威脅與王庭既往不咎的承諾中,各地警署大力鼓舞市民檢舉幫派團體,務求治愈沉積多年的弊病,既挽回他們在民眾中的口碑,也把握在罪犯手裡的黑歷史一筆勾銷。 但伏韋侖是個例外。 受過懷特家族迫害的人何其之多,借助網絡與新聞媒體發聲控訴者數不勝數,可警署總是敷衍了事。兩年來,警員們僅是打撈些小魚小蝦,懲治替懷特家族辦事的打手、皮條客和藥販子,從未針對以德都·懷特為首的幫派中高層展開過抓捕行動。 市民們對當地警署徹底失望,轉而求助於行省層次的高級官僚。依照常理,格威蘭現任的行省級別官員都是潔身自好的守舊派或者補缺上位的新生代,這正是他們博取民眾支持,進而施展抱負、推行各自政策的絕佳機會,但他們反而學起伏韋侖的警署,靠裝聾作啞來蒙混過關。 假若他們是不願意在伏韋侖這種處於衰退期的舊城市投入精力,但伏韋侖內無關懷特家族的案件又被官方認真辦理。因此,伏韋侖的居民做出許多猜測,一說諾克·懷特加入了某個戰略意義重大的研究小組,王庭考慮到科研人員的重要性,權且放過懷特家族;一說德都·懷特交出多年來的積蓄,換來新任官員的包庇……連懷特家族的某某某成員是奧蘭德家族的私生子女這類謠言都有人傳播。 對此,伊利亞·格林唯有合上書抿嘴竊笑,話裡有那麼些幸災樂禍的意味:“荒誕不經,唐卡拉先生,請講述有價值的信息吧。” 胡特半捂著臉,愁眉難展。他試探般地看向位不好應付的女士,謹慎地說:“唔,有價值的消息…聽說德都的孫子諾克·懷特要回伏韋侖來探望他的好爺爺,興許能從他身上挖出點兒有用的…” “那你去把他綁來,由我問訊吧。” “啊?我?我去把他抓來?” “嗯,不然呢?唐卡拉先生,你要證明自身的價值值得我抗住上級的壓力來保你無虞啊。” “唉,格林女士,你行行好吧,我哪有本事抓他?事情要是有這麼簡單,你們在灰都逮住他打吐真劑不就得了嘛…你不說我也明白,懷特家族肯定有些背景,即便是你們也不方便動手,我這種小角色——” 伊利亞側過臉微笑,作出讓陽光都有些瘮人的警告:“你是最佳人選,唐卡拉先生。去吧,小說裡不是常這麼寫嗎——隻要聰明的偵探願意動動腦筋,再嚴峻的難題也會迎刃而解。既然沒有退路可走,辦法必然是具備的,對嗎?” 對,很對。 胡特收好本次活動的經費,悻悻告辭。在房門關閉前,他又一次看向沉湎於雜誌的格林女士,再度確定了先前的感受—— 用不太恰當的話來形容,這位第二巔峰的聖恩者像是懸崖上的迎風石,如果冒失的遊客敢於拍擊,原本屹立不倒的巨石便會無情地碾過,將冒犯者砸成肉醬。 而奇妙之處就在於,這塊危險的巨石被風雨沖刷為曼妙的雕像,似是端坐孤崖回眸俯瞰的麗人,永遠在招攬過路者的目光。 胡特聳聳肩,猶豫地掏出手機,剛撥通電話便搖著頭掛斷。他惱火地摸著後頸,抱怨道:“女人真是陰險又狡猾啊…還有誰能幫幫忙?有誰能拉我一把嗎?” 監控著他的探員把消息報告給維萊,維萊又把消息通知伊利亞—— 他剛剛撥通的電話,前綴區號是康曼城。 很顯然,胡特是想聯係灰都的老朋友來搭把手,幫他把諾克·懷特抓回黑水復命。但這種偷懶的念頭無法繞過他的警覺和良心,他很清楚,假如一個電話喊來在野的聖恩者,隻會拖這些老夥計下水,要麼一塊兒給黑水當狗,要麼和他一樣陷入生死不明的狀態中—— 自他失手且叛逃以後,無名氏的報復還未展開呢。 縱使念不出無名氏的身份,胡特心中的恐懼仍舊難以掩藏。 試想一下,當奴隸背叛了手眼通天的主人,他怎能不慌張、怎能不害怕?他知道,如果主人的鞭子與刑具遲遲沒有落在身上,那隻能證明主人的怒火已經燃燒到尋常懲罰難以熄滅的程度,等主人想好玩弄他的手法後,等待他的折磨必將無法想象。 都倒黴到這個份上,他也沒必要拉老夥計們來受罪——出事了一人扛著,總比全軍覆沒、害得人家罵他的娘要強。 但他又豈能猜到,他的老夥計中最沒譜的一員竟然在金錢攻勢下替黑水辦事,主動跳進了這個他巴不得躥出去的火坑。 讓我們先把視線拉回康曼。這兩天,阿格萊森在露絲的授意下前往灰都大學附近的瑟蘭餐廳打工,專門配送學生的訂單。 要說到木精靈的地盤乾活,阿格萊森是相當不情願的——他可管不住自己的嘴,瞧見漂亮的妹妹就想湊近去搭訕。但這群木精靈無論性別年齡如何,盡是少女相貌。他要是倒了黴踩中雷,花言巧語好半天才知道是在向老男人獻媚,那不得把上個月吃的宵夜都吐出來? 可要是當個啞巴,那又比殺了他還難受,或許隻有在共治區犯傻的時候…… 不,不… 他從沒有犯過傻。 一眨眼,他的臆想便被落在桌前的包裹掩埋。一位係著圍裙的木精靈綁好最後一件塑料袋,把打包好的菜品疊進配送箱,邊舒著氣邊用抹布擦乾凈手,催促他去忙活: “孩子,這是新的訂單…千萬別看錯電話和地點!不是送到宿舍區,是送到四條街外的別墅區,喔,看好房屋編號,32號…說是派對、聚會,都是群年輕學生,不好好學習,成天忙著慶祝,也不知道是在慶祝些什麼,還指名要我去,我還要去幫廚,哪有時間送他們外賣啊。你去吧,快些準備好,車鑰匙在收銀臺上邊的櫥窗,左手第二個抽屜——好好,孩子,快去快回,再晚些要堵車了!” 在木精靈的嘮叨中,阿格萊森強撐著笑臉扛走外賣箱,騎上摩托車直奔目的地。相處了些天,他已然問出這位乾雜活的木精靈是實在的女性,但又提不起半分不敬之心——人家的曾孫子出世的時候,他的曾祖父還在億萬兄弟裡爭取出生的權力呢。 換言之,他可沒膽量跟一個囉囉嗦嗦的老奶奶調情。 四條街的路程說遠也遠,說近也近。對阿格萊森這位熱衷於超速行駛的法外狂徒來說,約摸四十分鐘便能趕到。 在核對完門牌後,他來到一棟豪華的莊園前,按響圍墻外的智能門鈴,懶洋洋地喊道:“先生,您的外賣到啦——請開門,請開門。出門拿的話請多帶兩個人,有些墜手哦!” 揚聲器的那頭是震耳欲聾的音樂聲,隱約能聽到一些女性的驚叫與吶喊,洋溢著快活的氣氛。當“歡迎”的單詞出現在屏幕上,莊園的伸縮門緩緩開啟,為阿格萊森放行。 他踏入莊園的第一反應,便是感嘆錢才是真正的幸福。放眼望去,這座風格古典的莊園愣是張燈結彩,活生生改造成一棟嬉皮的建築,綠植裝扮成擬人的小醜,草坪堆滿充氣的卡通玩偶,地麵還噴繪著抽象的塗鴉。 如果建造灰都的神聖帝皇知道自己的傑作被新時代的年輕人弄成這般模樣,會不會氣得一道天譴劈死王庭裡的代行者? 如果用耳朵去聽,那種激蕩靈魂的金屬敲擊聲更令人汗毛炸立。低俗的歌詞、艷情的呻吟、性感的啼叫此起彼伏,阿格萊森都有些分不清這是樂曲還是現場的人聲。 但有件事他能夠篤定,那就是這座莊園舉辦的絕不是什麼正經派對。 果然,當他踩過撕爛的外套、襯衣、短裙和內褲走到莊園後的泳池旁,便看到一群身著三點式的女學生正在泳池裡沖刺,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而一堆恨不得扒了內褲的男學生正打開起泡酒,把金色的酒水噴向泳池裡的女孩。而女生們樂得張開嘴,隔空接住男孩子們送來的飲料,更有甚者喝得興奮,竟然揭開泳衣,直接表演花式裸泳,招來一片喝彩聲。 眼瞅著他們的歡慶派對,阿格萊森差點兒驚掉了下巴,連吆喝人簽收的心思都丟得一乾二凈。如此別開生麵的場景,他還是頭一回見—— 還是該說,年輕人就是玩得野? 誰知道,一位醉醺醺的男生湊過來,順手奪過他抱著的配送箱,惱火地說: “喂!哪裡來的博薩佬?我們、我們不是說要、要善良、和藹、美麗又羞澀的艾娜克賽斯婆婆?怎麼來的是個博薩佬!博薩佬!嗨,我們被耍啦!艾娜克賽斯奶奶不願意、不想陪我們度假、放我們鴿子啦!” 當一件女士內衣被扔到臉上後,阿格萊森才算是理解這群年輕學生在辦什麼聚會,不由撓著頭慨嘆,轉身便走:“帝皇在上…連老奶奶都不放過是吧?你們是真該死啊…” 可幾位學生圍住他,硬生生阻斷他的去路,還把一瓶瓶起泡酒遞到他麵前,笑嘻嘻地起哄道: “博薩佬!鄉巴佬!來了就是客人,沒見過灰都的豪邁嗎?告訴你,灰都才是真正的格威蘭!灰都人才是最正統的格威蘭人!灰都人,熱情好客!不準、不準跑!陪我們耍到天黑吧!嗚呼!艷陽高照,帝皇賜福!贊美帝皇!” 看著這群八成是磕大了的學生,阿格萊森把好幾瓶酒抱在胸前,考慮起最安全的脫身路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