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規的麻醉劑用來外敷麻醉,一般需要半小時左右方能達到局部麻醉的效果。這新穎的麻醉氣霧著實厲害,生效速度之快令人贊嘆,就是不知道起效時間能維持多久, 隻見一座蠟像敲碎自己的腹部,從中取出連著氣管的呼吸麵罩,準備罩住溫黛兒的臉。細看之下,有一件不銹鋼桶埋在它的腹部,想必其中儲滿了高純度的吸入式麻醉劑,能讓任何聖恩者溺入無法調動祈信之力的夢魘裡。 雖然露絲在微型耳麥內告訴溫黛兒最好是用演技瞞天過海,但自認缺乏表演天賦的少年實在裝不下去了,隻等兩座蠟像靠近便抓著它們往地上一拍,摔了個稀巴爛。 看到幫手被消滅殆盡,分身不由得握拳跺腳,興奮地自言自語: “用祈信之力強化身體,靠增強後的代謝能力快速度過麻醉期?能力為夯進的第二巔峰者的身體素質是常人的多少倍…哼,他們的嘴裡就沒一句真話,可恨、可恨啊。” 分身的判斷沒有錯。那血紅的膚色與鬥大的汗珠,是代謝活動劇烈的最佳證明。溫黛兒很想用袖子抹一抹汗水,可又不敢破壞出發前剛補的妝,便甩落汗液,一步一步地向分身走去。 分身是大氣不敢喘,忙雙手抱頭下跪投降: “我認輸,我認輸——您的耐力遠勝我的預期,我再沒有手段能暗算您了。我願意配合抓捕,隨您回黑水,交代我所能交代的一切內情。” 溫黛兒掐住分身的喉嚨,模仿著露絲的語氣訊問:“你們的聯係方式?” 分身舉起左手,把掌背朝向他,苦著臉回答:“監聽植入物嘛,沒什麼新奇——” 他擰掉分身的左手,一腳把抽搐的手掌踩成爛泥,在露絲的囑咐中作出驕傲地表情,直視分身的雙目,用傲慢渲染痛苦: “還想拖時間?在等誰?” 就算臨近窒息而雙腿亂蹬,分身還保持著遺憾的笑容: “巔峰…並非無敵…您的…請勿…淑女…兩道巔峰…你我…螻蟻…主人不必親自出麵…你…” “不必親自出麵也能收拾我?”他盯著分身的嘴唇,替分身念完了虛弱的心聲,然後甩開昏死的分身,轉向轟鳴陣陣的街道入口,故作矜持地立在原地,被露絲催著說出了羞恥至極的話語,“今日…本…小姐、樂意奉陪。” 假如可以溝通,他必要問問舍麗雅探員設計的都是什麼臺詞,念起來簡直是在讀兒童卡通片的劇本,讓他尷尬得想挖口井沉下去。他可沒從格林小姐的口中聽到過如此幼稚的語言,他敢說,這必然不是格威蘭年輕女性的習慣用詞,肯定是舍麗雅探員的個人癖好,居心叵測。 露絲通過監控捕捉到了他的苦惱,嚴肅地命令道: “耐心,文德爾先生,克製情緒是演員必備的素養,闖不過這關,你怎麼和無名氏拖延時間?笑場的話,立刻打道回府,剛好洛戈森家正在出重金請你當他們家小姐的貼身保鏢呢。 保持緘默,提高警惕,不許頂嘴!注意六點鐘方向,下水道入水口,又來人了。” 封閉下水道的井蓋直飛高空,一雙冷鋼色的巨爪扒在井口,帶動它的主體爬上地麵。 溫黛兒揉了揉眼睛,看了兩回方才確認趕來的新敵人是頭精鋼製造的雄獅雕像!沒錯,它沒有關節的接縫,應當是件鑄造或銑削出的藝術品,比真實的雄獅還長了一米。那迸發的鬃毛閃爍著冷冽的寒光,那兇殘的獅頭凝聚著百獸之王的力量。 即使是第二巔峰的聖恩者,溫黛兒也不禁一顫。但他沒有退縮或讓步,而是鼎立原處,全神貫注地留意鋼獅的態勢,隨時能夠爆發祈信之力,把這頭鋼鐵怪獸拆進廢品回收站去。 他是處變不驚,露絲倒有些焦慮不安,勸他先觀察為妙: “是那名蠟像師在操縱它?當心,蠟像師可能是第二巔峰的聖恩者… 不,不可能,除非他的能力是控製雕像而不分材質。但活動笨重至此的物品,他的祈信之力…” 敵人不容他們商議。鋼鐵雄獅飛撲而來,以挑釁般的粗獷戰術發出邀請,請第二巔峰的聖恩者進行正麵對決。 戰況緊急,溫黛兒難以分心聽取露絲的建議,唯有將祈信之力的脈動鼓舞到頂點,讓肩肘成為破冰船的船艄,去撞開迎麵而來的冷血怪獸。 在他觸碰到鋼獅後,並沒有爆出坦克對撞的巨響。一種柔軟而溫暖的觸感傳上他的肩部,在慣性的作用下蔓延到他的全身,把他包裹進了溫潤的血海中。 不,不是血海,而是蠟海,是液態的紅蠟揮灑出的海洋。所謂的鋼鐵是以假亂真的金屬漆,所謂的雄獅是裹在蠟片與隔熱膜裡的漿液。 鋪天的蠟液澆灌在他的身上,帶來少許別扭的錯覺——他不是害怕,隻是沒法理解對方的策略。若說這是陷阱,效力還不如上熱油淋他來的有威脅,反倒用頑童設計的惡作劇來形容更為貼切。 蠟的熱量迅速散去,從流體凝結為固體。蓋在他身上的蠟約摸厚兩厘米,別說困住他了,想封死健碩的普通人都很困難。待蠟層凝固,他立時運作祈信之力,準備崩碎乾擾視聽的障礙物,再與露絲商議行動方針。 但他無能為力。 這層蠟似乎擁有著魔力。他施加的力量越龐大,蠟層便用更誇張的力量來擠壓。他不斷加大力度以破碎蠟層,可換來的卻是體表成倍暴增的壓迫力。一時間,他忽然回到了林海的綠鬆村,再見了還沒有進城上學的自己。那天,他幫村裡的孩子兜蜘蛛網,帶著大家去湖邊粘蜻蜓。一個心急的孩子捉來第一隻蜻蜓,得意地把蜻蜓握在手裡向朋友們炫耀。可等孩子把蜻蜓放進塑料瓶時,蜻蜓已經撲不了翅膀,沒有力量飛行了。見孩子哇哇大哭,他幫孩子擦掉眼淚,把蜻蜓埋進土裡,告誡大家留意手中的力度,因為對小動物而言,握在人類的手中,就是被捏住了命運。 如今,握住命運的手成了蠟層,被握住的蜻蜓成了他自己。 隨壓迫而來的是氧氣枯竭的無力,無力之後是源自身體本能的求生欲。掉進湖泊裡的旱鴨子掙紮得越強烈,越難漂浮在水麵。擁有祈信之力的他反抗得越激烈,那股壓迫越空前。趁著理智尚存,他壓抑住身體的本能,盡力減緩身體的活動幅度,屏息沉思脫身之策。 一分鐘,兩分鐘,三分鐘…肺裡的氧氣還夠他支撐多久?還記得那個分身用座頭鯨誇贊過他的抗藥性,假如時光能夠倒流,他定在熱蠟覆體前拚命呼吸,說不定能輕鬆打破鯨魚的深潛記錄,榮獲陸地動物中的閉氣冠軍。 怕什麼?破開它,用祈信之力碾碎它。 久違的聲音在他耳邊浮現,譏諷起他的怯懦與畏懼。聽起來,他隻需硬著頭皮強推祈信之力,這層蠟就會回復原有的脆弱,在絕對的蠻力前如曇花綻放,而後凋零。 呼吸自由了。 他尚未反抗,封住鼻孔的蠟塊便脫落了。他下意識地呼吸又憋氣,生怕有人用麻醉氣霧令自己昏迷。他試圖用視界看清自己的狀況,隻見街道裡仍舊一地蠟塊,分身還昏迷著,沒有新的敵人也沒有陷阱。他急匆匆地呼吸起新鮮空氣,忽然在氧氣流入肺部時覺察到不妥… 舍麗雅探員呢? 視界攏向躲在藏身點的露絲。她並未遭受襲擊,反是在調取監控畫麵,通過對講機朝少年傳達指令,看口型,是在安撫他保持冷靜、萬勿慌亂。 見她無事,少年安心了。 短暫的安心就像暴風雨前的雷鳴,驚醒少年的理性——為什麼,為什麼聽不到舍麗雅探員的聲音? 他耳道裡的微型通訊器顯然失靈,敵人正在附近。 視界回到他的身邊,幫他看到一團鬼影。這團鬼影行走到他身後,掏出一盒寶貴的聖巖,發出璀璨的金芒,攜著些東西消失在閃光裡。 待金芒褪去,他才清楚,消失的是裹在蠟裡的自己。 是天國之門的奇跡嗎?要用視界緊追身體嗎?不重要了,都不重要了。待囚禁的他紅蠟脫落時,他會看到自己位於何處。 壓迫的感覺消散了,蠟塊在他的力量下崩裂解體。重見天日的他卻沒有見到光明,而是在陰暗的狹廊裡看見了一排排燭燈,在乾燥的氣息裡警惕地敲擊墻壁,暗暗竊喜。 通過建築的材質,他判定自己還在灰都之內。現在,隻需要辨認建築的特點,先用網將之傳達給聖城的朋友,再托朋友把消息送給黑水,即可宣告塵埃落定。 他走過狹廊,一道向底下延伸的階梯出現在眼前。難道他被送進了某棟建築的地牢中?灰都有多少建築設置了龐大的地下室,足以改造成地牢呢?沿階梯下行,乾燥的空氣愈發焦灼,焦灼中彌散著微微的怪味,像是蠟燭燃燒時的濁氣… 不錯,正是一氧化碳和二氧化碳兩種氣體。 階梯的盡頭,是精煉石蠟的舊式作坊。不,不是石蠟,是模型蠟,是班布先生跟少年講過的那種精密的模型蠟。綠色的蠟塊剛凝固成型,便在機關的驅使下掉進鍋裡,運向下一條生產線去。下一條生產線在製備什麼?是一座座姿態扭曲的蠟像。這些蠟像的原型多為女性,表情痛苦而神態鮮明。看樣子,她們是經受了莫大的折磨,在絕望中成為了完美的藝術模特,幫助創作者雕刻出栩栩如生的張力。 淒厲的慘叫喚回了少年的注意。他追尋著聲音的源頭,在錯綜復雜的生產線裡穿行。很快,他來到一間熱氣騰騰的房,隻見那口融化了模型蠟的大鍋被運入房間內,而一位不著片縷的女性早被投入鍋中,在滾燙的蠟漿裡尖叫,即將沉入鍋底。 呆滯片刻後,他兩腿發力淩空飛踢,把蠟鍋踢成粉碎,從蠟漿裡抱起了燙紅皮膚的女人。他猛地吸氣吐氣,借此幫女人降溫,但無濟於事。他抱著女人飛馳,尋找起生產線的出路,卻在門前看見了一方方形如蠟鍋的巨大蠟塊。他急中生智,把女人放在一塊蠟上翻滾,盡快吸收多餘的溫度。待女人安全了,他才仔細觀察起這些巨型蠟塊,隻見內裡隱隱裹藏著混沌的形體,便把雙臂硬插進去,愣是將蠟塊掰成兩瓣,親見了活埋於蠟中的原型。 蠟裡裹著的是一個女人。她一手朝天高舉,且扭轉且前伸,近乎要掙裂小臂的肌肉。她的另一隻手捂住口鼻,麵容悲愴而驚懼。她的腳尖高踮,好似踩著雲躍起。她看起來就像是見到帝皇隕落的少女,想要觸碰消逝的神明卻遙不可及。 但淒楚動人的真相,不過是被投入滾燙的蠟漿,在高溫與窒息中掙紮的遺容而已。 少年驚愕失色,全力砸碎了所有的蠟塊,見到了十幾位動作各異的受害者,總算理解了那些蠟像的製作方法——先用蠟製造模具,盡可能保留人求生時的姿態與受難時的悲苦,再切開蠟的模具取出屍體,灌模後再翻模,便能得到灌注蠟漿、銅水都不會融化的新模具。 業因如此,這裡的每座蠟像都是獨一無二的孤品,畢竟無人能復刻死亡的魅力,帝皇使者除外。 少年打開網,在聯絡人裡找到了班布先生的梁人姓名—— 有用嗎?有用嗎?帝皇使者不是神的代行者嗎?他在溫亞德展示過的神跡,不是表明了他獲得了洞察萬物的偉力嗎?為何他對灰都的災難視而不見,為何他對灰都的罪孽置若罔聞?他果真如自己所說的那樣,對他人皆不在意? 少年收起網,抱著幸存的女人走向蠟像作坊的出口,不敢再想班布先生的事情了。 出口的階梯朝上而行,走過三四層樓的高度,旭日的白光迷花了他的眼睛。他還沒有看清周圍的環境,源於野獸的咆哮便嚇得他一個激靈,抱著女人飛身後躍,險險避開了噴射而來的腥臭。待他定眼觀察,隻見他所處的地方是座由鋼筋封頂的動物園,蹲伏在他麵前的是頭渾身肌肉的超大型雄獅。這頭雄獅的身體長得像是蟒蛇,肩高比公象還要宏偉,似乎一爪揮來就能把他拍成肉泥。 該是受了熟肉的誘惑,巨獅的獸瞳死盯著他懷裡的女人不放,張開血盆大口便蹬地撲來。他心神一凜,隻把女人放在身前,自己則半跪在地,似是視聽失察,不知道咫尺之間有兇獸來襲。 在獅牙接近他的瞬間,他動了。 他手推地、腿立起,先借著起身的力量踏步扭身,再靠腰力掄出一記上勾拳,砸穿了獅口與獅舌,貫通了巨獅的顱底,將巨獅串在胳膊上甩動半周,狠狠砸落在他的另一側,把獅子頭錘成了爆漿巧克力豆。 他把巨獅的屍體甩到一旁,打算帶著女人盡快逃離。尋常聖恩者或許會給巨獸嚇破了膽,他可不會。看到此類畸形膨脹的怪物,他的腦海裡飄過的盡是當年林博士虐殺元老時的醜陋身軀,焦躁至心煩意亂,難以控製重拳出擊的惡意。 沉重的踏步聲中斷了他的思緒。他忙把女人掛在較為安全的樹梢上,循著震動感警戒來敵。這比工地上夯地基還奔放的巨響告訴他,這頭怪物不會那麼易於處理了。 即使做足心理準備,當那頭怪物沖彎鋼筋踏來時,他也著實吃了一驚。這玩意光肩高就有十五六米,初看像是頭放大的公象,可那蠍子的尾巴、犰狳的鱗甲以及長了蟒蛇頭的鼻子,無不在說明這是頭由無數動物縫合而成的怪獸! 這回,他還沒來得及反應,那條巨蟒組成的象鼻便橫掃過來,死死纏住他的腿,把他當成是彈球一樣摔來摔去。他顧不得思考退路,立馬借著腰力弓背抱住腿,輕鬆扯斷了捆在腿上的蟒蛇,翻身落地。 鼻子被拉斷後,暴怒的怪象不僅沒有退縮,還抬起一條腿,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重重向他踏來。雖是沒有祈信之力加持的血肉之軀,但那粗碩的骨骼和誇張的體重,仍然壓得他頭暈目眩。 怪象抬起腿時,象蹄處已經拓出了人形,可它不知恐懼,反倒更暴怒地抬高腿,如打樁機般轟炸少年的身體。 少年可不敢繼續硬扛怪象的踩踏,不僅翻滾著躲開,還差點兒失聲喊起了媽媽。怪象不留時間給他喘息,張口狂奔而來,震得他幾乎站不穩腿,隻能向側方閃避。 可怪象的嘴裡鉆出幾條觸須,把他攔腰一卷,無情地拉進嘴裡。 這張嘴的腥臭程度遠勝方才的巨獅。而且,這張嘴裡還噴射著灼燙的酸水,仿佛某些有特殊能力的兵蟻用來保護蟻穴的分泌液,令人皮癢難耐。而這誇張的咬合力不知是取自哪種野獸,令剛剛扯斷觸須的少年叫苦不迭。他勉強撐開象口,挪到怪象的咽喉處,估摸著位置無誤了,便奮力往上抓去,迅速撕開怪象喉嚨處的血肉,摸到堅硬的頸椎骨,揮拳鑿穿了骨層,揪中內部的神經,無情地扯斷了怪象的肉體指揮中樞。 怪象轟然倒塌,砸扁了動物園裡的植被和樹林。少年撕開象口,卻見到幾頭巨獅在分食同類的屍體,以及被掛在樹梢上的女人。 他再度握緊拳,誓要殺光這堆人造的怪物,卻從動物園的廣播裡聽到了掌聲與喝彩的男音: “沐浴鮮血的淑女,哪怕動怒也是窈窕可愛。但溫黛兒小姐,你有考慮過剩餘的祈信之力還能供你揮霍多久嗎?” 聞言,他不免一愣—— 坦白說,他從沒考慮過這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