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者認為，冥王星域當時的背景，在諸位腦海裡可能依舊是模糊的一團。但筆者的社會學功底不佳，無法從概念上為諸位提供通俗易懂的定義，故選取另一段較為冗長的故事，來記述當時人們生活點滴的冰山一角。 　　那麼，寒神星礦區第四大隊的工頭帕澤爾一定是絕妙的人選，這位身形矮胖、歷經滄桑的長輩擁有著令人咋舌的歲數，如果說之前提到的一百多段已經能夠細細數上個幾十秒，這位年逾兩百段的至尊可以使數數者口乾舌燥。 　　帕澤爾從不倚老賣老，尤其是對於年輕的上級，他始終保持著恭和與熱情。沈正長和李副長新官上任，他是第一個趕到並表示祝賀的。眼看兩位領導還不怎熟悉隊裡的日常事務，帕澤爾便自動擔上“隊丞”的角色。 　　礦區開發伊始，他就在第四大隊做起包工頭了，不知已經輔助過多少屆正長副長，故這份工作是輕車熟路。可他自己卻從未想過升官發財，實際上，他也樂意於這個職位。諸位都能注意到，此人消耗的陽壽，完全是太陽段紀元既有歷史的近三倍之長，其背後的滄桑經歷是不能主觀臆測的。 　　“嗬，李副長！”帕澤爾粗聲粗氣地對李元說，其中還摻著幾分笑意，“老夫願稱‘您’為‘你’！畢竟我這等老透的人呀，那番稱呼確有不適。”李元羞赧地點頭，就算對方直呼其名他也不會有絲毫介意。帕澤爾從腰間掏出兩串內小行星帶特產的黑曜石念珠，粒數不多塊頭也不大，但紫黑發亮的反光麵使其染上了幾分神秘玄妙的氣息。 　　“李副長，這是老夫的傳統哩，但一次性送兩串，眾多的副長裡你還是頭一個呢。”帕澤爾將念珠串輕輕遞呈於李元案上，“別想錯啦，老夫的意思是，有一串得你自己送。”李元會意地微笑，他主動伸手握住帕澤爾布滿老繭的大掌，表示感謝。 　　副長也要參與運輸工作，帕澤爾便準備帶領新上任的李元熟悉冥寒商貿線。但李元發現，看上去僅是閑差的運輸工作，實際上繁雜冗亂，並沒比填寫任職報告輕鬆半分——滿載原礦石的貨艦穿過寒神星同步軌道之際，便收到來自太空鎮雜七雜八的認證表格。 　　太空鎮是同步軌道上的一座大型太空站，常駐人員近千，他們負責著常規通航檢查工作。那些海量的表格把李元折磨得血壓拉滿，通訊板上正在飛速填寫的手麻木得近乎抽搐，他的視網膜也即將宣告脫落罷工。 　　然而，那些表格凈是些莫名其妙之物，譬如“通航安全須知”“抵製超載承諾書”“寒神星星艦資駕認證審查”等等，檢測“居民精神健康指標”“星艦引擎性能指數”“係統AI源文件政治正確性”之類，而且要求手寫報告！ 　　正當李元瀕臨崩潰，帕澤爾從貨艦後部走進駕駛室，人工重力係統自動將加速度調低，畢竟工頭的體重讓駕駛室的壓力傳感地板不堪重負。“天哪，孩子！”帕澤爾的嘆詞在當時已經頗為罕見，絕大多數冥王星人都會以“冥星在上”充當口頭禪，畢竟他在太陽段紀元之前活過大半輩子，習慣難改。 　　“李副長，你不曾仔細看過你父親的操作過程嗎？”帕澤爾半像是在自語，同時調動貨艦係統中的手跡備份，“盡管這艘貨艦已經擱置了二十多段，但你小時候也坐過嗬。” 　　李元好似突然對這個鋼鐵玩意兒生出柔情，心中傳過一陣悸動，他感到自己和老頭子之間的溝壑，遠比預想的要深、要寬。“先生，”他低低地說，“其實我很後悔沒能陪他。” 　　帕澤爾將備份手動提交至李元的通訊板中，冗雜繁復的信息跌入黑洞似的立馬被表格空白盡數吸收。李元表示不可思議。 　　“李副長，往者難能諫矣！”帕澤爾緩緩坐在李元對麵，雙肘撐在膝上，兩掌托腮，“過往之事無論功過都隻是昔夕，但至少來者猶可追啊！你要對生活充滿希冀，尊敬的李副總領才不會有任何遺憾呢。”隨後，通訊板顯示審查通過，貨艦獲取到一份合法出關標識。 　　“這些表格啊，都隻是表格而已呢。沒有別的意義，填滿就好啦。”帕澤爾對李元之前的一絲不茍感到哭笑不得，“基本沒有人像你這樣細細手填，都是係統整理手跡代筆哩。” 　　“嗯，知道了，先生。”李元發現帕澤爾有摻入語氣詞的癖好。 　　冥王星域版圖是最為畸形的，六顆附屬矮行星沒有理由與冥王星步調一致，自然，它們近乎隨機地運行在柯伊伯帶中，使疆域形似散布在圓環上的幾塊不規則圖形。隨著天體運動，那些奇形怪狀就晉級成為動態問題，長期以來令天文地理類學生感到頭皮發麻。如果隻是在普通空間中往返兩顆矮行星，多半會一腳誤入其他星域，浪費掉大量時間，所以通航都會選擇通用翹曲點航道，那是固定化躍遷技術的重大應用成果，後麵還會提到。 　　雖然合法持有出關標識，進入通用翹曲點仍須完成一摩爾之多的認證手續，不過，帕澤爾三下五除二故技重施，完美獲取通用翹曲點通行證。李元估摸著，冥王星外圍還要辦理這種麵子上的入關手續，他甚是厭倦這種毫無意義的行為。即將躍遷，貨艦影像儀投射出元首偉岸的半身歡迎視頻，那副極其熟悉的國字臉聲情並茂。 　　我是冥王星獨立行星域元首，歡迎各位踏上前往冥王星係統的旅途…… 　　熱情洋溢過後，耳畔縈繞起爛熟於心的《冥星在上》星域曲BGM，李元不由自主地暗自哼起旋律，緊跟著那戰鬥隊伍一般殺伐的節奏。要知道，所有公眾性宣傳冥王星的方式中，皆有冥王星元首的亮相，故這位領袖絕對比任何一個流量明星都更要家喻戶曉。某些星際級的公共場所中，會赫然高高懸掛元首精神矍鑠的大頭像，上帝一般俯視眾生，不時有人駐足仰望，心中默念冥星在上。 　　通用翹曲點尤似一枚直徑數公裡的金屬原子球模型，其外殼布滿紗眼似的巨大開孔，艦船可以來往其中。這些網眼蜂巢式地分布，隨著金屬外殼的自轉緩緩移動。 　　貨艦平穩地駛入其中一孔，隨後艦身輕微震動，便幻影一般消失在視野中，留下陣陣空間漣漪。而在艙內人員的感知角度下，進入翹曲點會產生瞬時的不適，之後隨著回歸普通空間而旋即消失。此刻，眼前不再是寒神星，而是那顆紅白鑲嵌的冥王星，即本次貨物運載的目的地。 　　帕澤爾麻利地將貨物交給預訂方，隨後帶領李元步入冥王星民業管理司第十九分局：新人報到，同時拓展人脈。元首大頭像在第十九分局大廳的中央當然是不可或缺的，李元剛從氣閘進入室內，便不得不迎上那咄咄逼人的凝視。 　　帕澤爾攜他尋找曾經的老上司，七十段之前同時同地，李老頭子亦曾踏足。當然，各種繁瑣的調理手續撲麵而來，它們能讓李元感到手足無措，但帕澤爾總可以輕車熟路地施展套路，有效規避繁文縟節。 　　“這些條條框框都是擺設，拿給領導看的。”帕澤爾看上去頗為不屑。各種快速手段統統用盡，也還是免不了熬過一個半太陽時，正值李元兩腿酸得快要打架，老上司終於駕臨：其實就是第十九分局工礦業處的副處長。李元本以為那會是位冠冕堂皇、談吐高雅的達人顯貴，麵前卻軟軟地癱坐著個肥胖過度的油包子，烏黑的嘴唇夾著根土星進口的粗雪茄，卻沒有點燃；那人自豪地將啤酒肚高高挺起，好像那是他的八塊腹肌，值得對外展示一番；他還將兩腿誇張地叉開，雙臂有氣無力地搭在軟椅的扶手上。 　　“哼……寒神星礦區的是吧，好……哼咳！”聽上去像頭哼哧不停的老豬，副處長收攏雙腿，勉強在軟椅上倚著靠背挺直腰桿，故作莊重地清理嗓子，“哼……李元副長對吧，好……哼咳！”接著一記哈痰，忙啐向保潔AI載體。想到眼前竟是自己的上級，李元不禁一陣痙攣，但他強製內心不去以貌取人，“或許他挺有作為的”。 　　僅相當於是打個照麵，所有人均未涉及任何實質性的話題，那樣近乎頹然地煎熬過後，帕澤爾隻好將李元拉出副處長的辦公室，臨走前還順手給上級奉出一盒太陽段紀元前發行的絕版雪茄。“副長啊，比起你父親，你還不夠呢！”帕澤爾有些失望，而李元覺得這無可厚非，情場職場官場對他而言，本來就不是生來所向。 　　倆人一踏出辦公室，立馬就有AI服務載體上前攔住：“二位安康！冥星在上，請填寫服務滿意度調查報告！”又是填表！之間帕澤爾看也沒看，右手便飛快地戳著AI呈上的通訊板屏，手起指落間就有新的提問自動滑出替換，但他每次均摁在相同的位置。 　　“記得隻許評百分百滿意，不要多問。”帕澤爾對李元耳語。 　　那還不如不評！ 　　……太不容易！終於要離開第十九分局，正當頭腦即將回歸正常模式，一陣聲勢浩大的廣播通知橫插直入，再次讓腦袋發嗡。 　　“請注意！請注意！這裡是第十九分局通知中心！三個太陽時後，民業司副司長將於此處進行調研！各類輔助AI載體將被撤下，預先安排的人力崗位請就緒！我們要積極展示出務實、先進的第十九分局風貌，弘揚‘誠心服務’的第十九分局精神！請已選出的各位女性職員到大廳氣閘附近集合，準備最後一次歡迎儀式的隊列彩排！請……” 　　廣播聲不再透過星際服並強行塞入李元的耳朵，氣閘中的空氣被瞬間抽盡，一切重歸星空中深邃的靜謐，唯獨留下自己生生不息的脈動之音。 　　淺水皆為浮躁，惟銀河獨深沉！ 　　李元偏愛這個常人所認為死氣沉沉的世界，它曠遠而深不可測，沒有盡頭，可以浸沒形神兩態，可以使自己融入天地間，真正歸屬於星辰大海，成為無羈無絆的一絲遊識。劃破寧靜的，還有帕澤爾的無線電語音：“副長，你看上去很不適。” 　　李元不可置否地點頭，不語，徑直走向貨艦停泊位。 　　“副長。”帕澤爾慈祥地端詳著垂坐在駕駛座上的李元，他被之前的各種流程紛擾得心煩意亂，而係統AI正在調整航道，有顆小行星會橫穿原始既定路線，對貨艦構成一定的威脅，“你會習慣哩！整個冥王星無不沒有這樣，附屬矮行星也在隨波逐流呢。” 　　李元的沮喪逐漸浮現於臉龐：“那些過場也無大礙，我隻是略有體會到家父多年來的乏味與孤苦。” 　　帕澤爾望著他快要擰成一團的皺眉，產生出一點感想：“是唉，副長，像我們為了操持生計而在工作上奔波，砸進去的就是一生啊，何時又真正活過自己想活的咧？” 　　沉默片刻，帕澤爾蒼老的聲音再度響起：“副長，但你千萬別忘了老夫相贈的古話啊，‘往者難能諫，找書苑 www.zhaoshuｙuaｎ.com 來者猶可追’，你我都無可奈何過往呀，而老夫的命數早就定下，但你還年輕呢，這就是最大的資本哩！” 　　李元仍然沉默。 　　帕澤爾能從他的眼神中讀出思考，便悄然換上一副詭秘的笑，將座位挪近於他。“年輕人嗬，”帕澤爾口頭稱呼的華麗轉變立刻吸引住李元，“別想太多，那痛苦又徒勞啊。你細細品品今天的遭遇吧，我們要關注當下。老夫活過兩百多段，有些東西看一眼就爛熟於心哩。你就細聽老夫一句：眼中的界麵要再提個數量級啊，做好任何變革的準備吧！” 　　李元正想對這個故作神秘的老頭發問，特殊的眩暈感從身體各處驟然產生卻一轉即逝：貨艦駛過了通用翹曲點。頃刻間跨穿太陽係，閃現於十個光時之外，寒神星名副其實的冷色調圓麵從舷窗中透過，映射於倆人的視網膜上。 　　冥王星域如此繁雜的行事流程，其中還摻雜著許多莫名其妙，這工作效率必然低下……一切都浮於形式，那意味著—— 　　“噓——”帕澤爾微笑著搖頭，“請仔細欣賞你的故鄉吧，她是多麼純潔美好。” 　　他們共同注視著越發宏大的行星圖景，冰川溝壑縱橫交錯，灰黑雪白斑駁相間，民居光亮星星點點，或是聚集成群。寒神星已被盡收眼底。 　　“……老夫本是金星獨立行星域轄區的原住民，雖然我不太想提這件事啦。”帕澤爾將手掌貼合在舷窗上，“但我還是來到了這裡，一待就是就是八十個太陽段啊。” 　　“副長，對你而言呢，寒神星吧，才隻是故事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