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感到背部被沉悶地重擊,有人將五臟六腑奮力一踢似的,整個人在頭暈目眩中向艦板栽去,柳慎扶住了他。這種暈厥感約在半分鐘後消失,等李元緩過來後,貨艦已幾近停擺。 畢竟是訓練有素,柳慎一臉釋然地檢查著係統。 “隻是耗盡了能源。”柳慎的鎮靜卷土歸來,“看我們到了哪兒?”李元透過舷窗向外望去,寒神星那熟悉的地形隨即映入眼簾。 “先別慌著高興,我們的緊急躍遷是‘隨機’的。”柳慎補充道,同時啟動備用能源。 “隨機”意味著他們在躍遷之後,星艦相對於寒神星的速度具有不可判定性。他們可能會像被暴擊的排球一般不要命地砸向寒神星表麵,也可能十分和諧地進入寒神星的同步軌道,還可以二者一同繞日公轉【備注1】。 但他們賭贏了,貨艦正在以幾十米每秒的航速緩緩靠近寒神星。遺憾的是,備用能源隻夠他們在艙體裡燒兩次鍋做三頓飯,膽敢貿然降落,絕對能夠被授予“年度深度撞擊最佳獎”。但最要緊的不是這個,現在,柳慎滿肚子的驚疑正被壓著無法釋放。 “船上還真有躍遷裝置?!”柳慎指著閘桿說,“竟是太陽段紀元前的單艦緊急版本!被戰爭埋沒的技術……” “我不知道,”李元扶著胸口,仿佛有一塊肉意欲脫離本體,緊急躍遷讓他心有餘悸,“我家老頭子留給我的船,都沒囑咐過什麼。緊急躍遷裝置那家什不是軍隊的麼?” 柳慎能看到李元眼中的茫然,確定他沒有扯謊。“黑市售賣品,有錢!不過夠稀罕的,市麵上難找。”他一麵像是自言自語,一麵向寒神星同步太空站發送求救信號。 猶如向平靜的水麵投入石子,空間中蕩漾出陣陣漣漪,隨後就有一頓令人不適的攪動,像是劇烈搖晃的布丁,所有物體都極其痛苦地扭曲起來。三維空間被刺穿,閃現出一艘輕型穿梭艦,從貨艦近側瞬間掠過。航速出奇的高,以至於李元認為戰爭尾隨而來,差些把那點可憐的臟器給一傾而盡。幸好沒有戰場警報,對方具有合法的冥王星艦隊編號。 “逃兵?”柳慎隻瞟了一眼那艘穿梭艦。 李元乾笑一聲:“而且這家夥‘隨機’透頂了!讓人難堪的速度……”一臺立方體狀的物體從穿梭艦中突然彈射出來,同時進行減速製動,但母體星艦仍然稀裡糊塗地朝寒神星沖去。李元試圖預判撞擊位置,差點沒顱內大出血:這聖母瑪利亞撞的是礦區! 又戲劇地,恰好有架正在進入高空軌道的星艦在約五千公裡外與失控者側對碰麵,兩艘飛行器瞬間化為一團煙花,雞零狗碎的殘體樂高散架一般鋪展開來。 “救援艦遭遇事故,請等待太空鎮指令。”紅色警告隨即跳出,李元舌橋不下:“這都打得中,故意的吧?柯伊伯帶呀,今天是怎麼了?我可以吹一輩子了……” “這家夥彈射自己,很明智。”柳慎透過成像打量著那立方體。沒錯,失控艦體相對寒神星遠超過第三宇宙速度,很難調整進入正常軌道。 太空鎮派出的第二艘救援艦進入軌道,沒有出現失控的星艦。這艘救援艦的體量規格遠超出李元的認知範圍。那家夥什要是稍微改裝幾回,完全可以充當中型驅逐星艦,或許還綽綽有餘。尾部通過艦橋連接一截碩大的拖箱,閘門徐徐打開之後,AI操控的機械手機甲群魚貫而出,湧向那團亂糟糟的事故區;主艦大敞中部艙門,開始向李元靠近。 “距此約三百公裡處有臺彈射出的醫療艙。”柳慎發送提示信息。 不久,李元收到寒神星的調查警示。柳慎趕忙剮去身上的海王星艦隊製服,一同醫療艙內卸下的星際服塞入垃圾焚毀爐,將它們變成一團可回收利用的氣體。救援艦偌大的艦體貼近過來,通過閘門將貨艦逐漸含入腹內,與此同時,柳慎伸出右手,在個人終端上偽造身份,乾凈利落。他自詡為妊神星的某商會總會長。 李元見他左手佩戴著兩枚風格迥異的戒指,居中者外顯古典莊重的青銅墨綠,毗鄰者泛出淡淡的銀色熒光。李元刨根問底:“你那是?” “中指族戒,食指個人終端。”柳慎輕描淡寫。李元則是目瞪口呆,個人終端還能做成戒指? “李副長,您的星艦須暫時移交司法部門,還需您本人配合!”艙閘門已經合攏,一名警務員借著背式推進器的動力,從艦橋上移到貨艦氣閘中。當然,這是無線電語音。李元聽得出這人的廣播腔並不純正,夾有寒神星的口音。氣閘解除封禁,透過星際服可以清晰地看出,那是一名長相精乾的黑人,他的手中有塊微型AI載體。才剛踏入貨艦內部,倆人的個人終端就立刻被檢索一番。 “例行檢查,”黑人說,“很抱歉哈柳會長,我們並不知道您在這裡,但還是需要您配合我們去趟太空鎮,勞駕。” 李元詫異地望了柳慎一眼,卻立馬被他犀利的眼神壓了回去。柳慎隻是回答個“好”,然後去取貨艦中的備用星際服,李元悻悻地照做,在看守下一同柳慎進入救援艦。 途中,打撈上來的醫療艙被他們無意望見——就是那個立方體。艙門已經強行解開,因為它曾被設置最強防護,整個艙體像掰開的開心果殼那樣擺放著,裡麵的人不在。他們感到了輕微的加速,救援艦開始向太空鎮靠去。 二銜將軍在醫療艙中沉睡,全權交由AI控製,生矣死矣都依這三維宇宙的意願,他隻想遠離冥王星,遠離那光矩後麵的一切。 當他意識逐漸恢復,第一反應便是驚異自己被捕撈了:在模糊的視野中,他卻能明確地感知到周圍不是醫療艙的背景光。然後又聽到幾聲參差不齊的致禮。 離譜,是自己人!他便稍感放鬆地合上眼皮,等待意識完全清醒。二銜將軍被初生嬰兒一般地嗬護著,許多醫護眾星攬月地將周遭圍得水泄不通;李元和柳慎顯然冷清多了,隻是被隔離在AI看管的小房間內。 “AI?”李元本來是想找柳慎擺條,那家夥被戳幾下之後卻無動於衷,隻是靜靜地靠在墻邊閉目養神,“就這麼稱呼你嗎?” “可以識別稱呼,請講。”這是地道的冥星音,富有圓潤的腔調。 “我想了解最近的新聞。”李元平時都不大注意飛船通訊的,他隻是在無趣中打發時間。 “在兩個太陽時之前,冥王星受到海王星艦隊的全麵夾擊,內太陽係方向防線迅速縮水,對後防線正在組建,深心通……”這是沒有感情的播送,寒神星官方是該升級AI語音係統了。李元腦袋一嗡,旁邊的柳慎則是一躍而起。李元仍沒有習慣他這番毫無征兆的舉止,這人也許天生如此。“……道地麵入口盡數被毀,目前尚有一千兩百萬平民滯留地麵。” “什麼時候的事情?”李元似乎是在問自己,但他沒有回過神來——身旁就有一位海王星屬人員。 柳慎別置一喙:“我需要戰爭詳情。” “對不起,二位沒有取得戰爭詳情的權限,剛被限製。”話音剛落,幾名武裝人員黑壓壓地湧進這本來就不大的房間,顯得格外擁擠。“你們將被帶往審訊室,請配合!”一陣低沉的命令聲不可抗拒地向李元襲來,這讓他恐懼殊甚且鉗口結舌。而柳慎鎮靜自若地微微點頭,下一刻便緊隨武裝人員。 審問:現在開始進行寒神星預審訊,兩位稍安勿躁,這隻是正式審訊的前期準備。(停頓) 審問:我們掌握了確鑿的證據,你們的星艦上的確存在一套完整的緊急躍遷係統,但這種停戰前的型號,在任何市麵都無處可購,我們想要了解它的來源。 李元:我……並不清楚這個,其實我接手這艘船還不到四百太陽時,甚至不知道貨艦上會有它。 審問:但你成功地使用它進入寒神星範圍,所以你在扯謊。 柳慎:是我發現並使用的。當時我們正在被不明飛船追擊,著實意外,我無意中找到了啟動器,就是一柄電閘拉桿狀的東西。逃生本能驅使我啟動係統,其實我知之甚少。 李元:我單純就以為那是個電閘。 審問:至少說明妊神星的柳會長確實懂行,你是怎麼辨認出這八十多段前的設備並啟動它的? 柳慎:您能看見我的資料,高等教育選修軍工類,躍遷裝置是日常的作業對象。哦,您會問我是怎麼遇到他的(瞟了瞟李元)。隻因為還要與礦區後續生意,不然我也不會來。 審問:你看上去很輕車熟路,柳會長,但千萬不要認為這事很不礙眼,相反,你們的違規行為為海王星的入侵提供了一條“免費正當理由”(攤開獨立行星域聯合聲明第21號文件,指到第二點)。 柳慎:數據是他們提供的,還是? 審問:前者,這有什麼關係? 柳慎:我們的航行記錄您也有,完全可以指出這是一樁騙局,追擊我們的很有可能就是海王星艦隊本身。那種情況下,緊急躍遷保命是情有可原的。 審問:這個我們再也清楚不過,但當下的問題是,你們的緊急躍遷裝置從何而來?說得不好聽些,就算你們被擊毀,隻要不躍遷,或許就會少一條入侵的借口。 李元:我一概不知,但您可以詢問礦業集團的運輸部門,貨艦是他們交付給我使用的(手心已經蒙上幾層細汗)。 柳慎:我可沒比他多知道什麼(攤手,表無奈)。 審問:有趣的是,李副長的父親也成為戰爭理由之一,你們父子倆可是貢獻卓越! 李元:(臉上寫滿驚愕)什麼啊?老頭子他?搞錯了吧您! 審問:請你注意言辭,李副長,審訊是不會胡亂提供信息的。看來你還沒有看過海王星提供給我們的廣播,你父親所參加的商團被指控為間諜組織,因侵入普羅秋斯軍事係統而獲罪!有空去溫習溫習吧,本次審訊就此暫停。由於準備倉促,審訊預案尚未完善,但願你們沒有隱瞞實情。我們會派人護送你們回到寒神星住處,在下次審訊之前原則上請勿隨意離開指定地點。 李元在心中補上一句潛臺詞:否則後果自負? 此時,二銜將軍正驚恐萬分地速讀戰報,不時警惕地向四周瞟上幾眼。“不要送我回去,沒戲的。”這位將軍極力壓製自己顫栗的內心,對旁人說道。但沒有人認為他是一名臨陣脫逃者,畢竟戰爭確實太殘酷,相反,眾人捧他為英雄。明擺著,冥王星純粹是被吊打的對象。 “當然不會,翹曲點都被封死了。”有人回答。 二銜將軍的不安流露出來:“他們遲早會來這裡。” “我們不會把您移交出去的,”夾著一塊通訊板的護理說道,顯然,他把“他們”理解為海王星人,“您的身體狀況十分良好!將軍,活下來是個奇跡。”護理極力討好將軍,事後也許能夠撈著些好處。 “我們也不會因失控的星艦對您追責,對誰而言那都是無法避免的。” 二銜將軍稍稍嘆氣,他無力地癱在座椅上,雙眼凝視著天花板,就像正在觀賞壯美的銀河:“請你們協助我辦理前往初陽α星係的許可證,海王星肯定會控製行星域,若是不走,作為要員的我在劫難逃。”有人旋即離去。 “沒問題,將軍。但您需要再等待十個太陽時,我們必須得到冥王星當局的批允,畢竟您身份特殊,而且尚未退役!” “啊不……”二銜將軍發覺自己弄巧成拙,這不等於告訴當局:有位二銜將軍逃到寒神星正在等候屠宰!他先是愣了半晌,然後著急地嚷著,想要阻止對方,但護理有些難堪地回答他:“對不起將軍,出了什麼問題嗎?剛才那人已經提交了申請。”十個太陽時之內,叫冥王星那撥人給老子死透吧!灰飛煙滅呀太陽係!二銜將軍憤憤然離開醫護室,身後緊隨一群身著襲襲白衣的護理。 “我沒毛病,剛才那個護理不是都說了我……”他一踏出房間,就迎上柳慎犀利的目光。這個人何其似相識!柳慎的瞳孔中風馳電掣地閃過類同的信息,不過,他則認出了這位將軍。 這不就是之前光顧海王星軍事內閣的那位嗎?但柳慎不願再多從眼神裡透露什麼,隨後給自己換上一副迷惑,似乎在說:看我乾嘛,我又認不到你!其實,柳慎的心已經提到嗓子眼兒,他清楚自己暴露的風險正居高不下。 幸運的是,二銜將軍在模糊不堪的記憶中無法撈到此人,他隻是伸出一根手指,問道:“他們是誰?”柳慎看見對方一指,不由暗自低罵。 “涉嫌非法軍備交易的平民。”這番回答為柳慎打上掩護。 二銜將軍沒多問,隻是看著那倆人離去。還是管管自己吧,冥王星當局不會就此罷休!必須親自去海關撤銷申請,真的不再想跟這些整天整天叫喊“冥星在上”的教徒們扯不清楚。 什麼去地心化主義嘛,一個個不都是以自己為上神主宰,本質上能不叫做“泛某心主義”?下九流永垂不朽的去地心化,在利益麵前饕餮本性一覽無餘,其信奉者們都恨不得把自家山寨拱手抬成宇宙中心。 看守在李元和柳慎的個人終端上安裝監視軟件之後,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他便讓倆人搭乘交通星艦回到寒神星老窩。 初下星艦,一腳踩在晶瑩剔透的甲烷冰晶上,似乎能聽到崩鬆的脆響,柳慎不由萬分贊嘆:“這裡的樣式別具一格啊!”原來不知是誰跨越時間,在某個靜謐的長安冬夜裡,將整條街道原封不動地搬到這時空距離極為遙遠的寒神星,一望而知,這是純粹正宗的唐式建築群。坐落於此的家家戶戶,都高高掛起了彤紅燈籠,極目遠眺,兩排錯落有致的紅光點,勾勒出筆直的街道緣沿。古人若是來到這裡,必定會倍感親切。 “遠東風格,對吧?我是指古代藍星的遠東。”鮮有人在太陽段紀元中提到藍星,“挺喜慶的。”柳慎在心中默想,在這“冬暮星燈夜”中回家,感覺勝似新嫁娘探親。 李元望了望周遭泛著燈籠紅光的亭臺樓閣,再低頭端詳腳下覆滿冰磧的青石板。他發現自己沒有分化出半個藝術細胞,隻是在生硬地觀測周圍的一切,對建築本身沒有絲毫敏感。 老頭子這麼懂藝術? “家父主持修建的。”李元對陌生人介紹老頭子會使用正式稱呼,“寒舍名喚‘睢園’,本是古代帝王所築竹園之名。”話裡語間,李元忽然想起星隕倉間,原來是自己忽略了老頭子內心深處的那些柔情。 柳慎流露出些許驚奇,同時老友似的示意主人詩酒征逐。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備注1】相關資料請詳見於冥殞篇附件②。
冥殞篇·第八章·力盡關山後(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