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 “你之前說的是什麼意思?”電話那頭的諸往塵語氣不算很好。 常赴靠在椅背,盯著眼前歸零的儀表盤。 嘆出一口粗氣,清清嗓子,再咽口唾沫。 “爸媽和明明怎麼樣了。” “沒醒。很忙嗎?這麼久不回來。” “馬上就能。” 常赴打了個哈欠,拍拍自己的臉,把淚擦掉。 “注意安全,回來再說。” “嗯。掛了。” 通話界麵消失。常赴身上的匠師服也化作一套胸口帶抹深藍的風衣。 抬手隨意扒拉扒拉頭發,但發型本身就亂糟糟的,沒什麼變化。 再最後確認一下儀容,時間。晚十一點四十五分,差不多了。 座椅旋轉,車門打開,踏上地麵。風從北方吹來,這座城市前所未有地沉默。 常赴往腳下看,有些黏,似乎是誰沒喝完飲料,灑在地上。揉合那層原本就厚實臟亂的塵土,貼合在腳底。 舊工業區被隔離在新城外,附近也沒有住宅區,就這一片孤零零地躺在大地上,一副瀕臨古老與崩潰的樣子。 常赴拐進廠房一旁堆滿雜物的小徑,向內深入。 實在是想不出什麼理由,能讓這裡不被拆掉。可它堅挺地躺到今日,想必在找不出不拆的理由時,也找不出拆掉的好理由。 大家都太忙了,這裡放放就放放吧。 太黑了。常赴不得不從兜裡掏出手電筒,照在下一步的落點上,緩慢前進。 再往前就得爬上房頂了。常赴轉身看向一側,一扇不起眼的鐵門上掛了個臟兮兮的牌子: “不要開門”。 “咚、咚咚,咚。”常赴抬起手,敲了幾下。 “咚咚。”門內響起極小的回應,不過在這一片死寂中,不難聽見。 “咚咚咚、咚咚。”常赴放下手。 門緩緩拉開,一張狡猾的臉探出來,看了看常赴胸口的深藍,讓出一個身位,又向來處張望。 常赴彎腰走進,一條長長的深邃隧道,擁擠,有些異味,四周傳來細細碎碎的敲打聲。 來到盡頭,推開棉絨的簾子,白得有些發暗的燈管掛在廠房頂上,亮著的不太多。沒有窗子,就算有大概也被各種廢棄裝置堵得嚴嚴實實。 廠房正中擺著幾張桌子,化學試劑什麼的、圍了一群穿防護服的人,腳邊放著數籠小白鼠,粗看有上百隻,吱吱叫個不停。 一個麵容憔悴的男人迎了上來,牛仔褲都穿得起球,棕色夾克上像是裹了一層厚重的油皮。 “來得正好。”他舔了下嘴唇,“新的一批馬上好。” 常赴上下打量男人,又把目光轉向桌子上的試管:“用小白鼠做?” “這你放心,我們發現現在小白鼠也有壽命壓縮的個體,都是給老鼠用完才能給人用的。” 目光又回到男人身上,這次常赴記下了他的臉。 “有用嗎?” 男人笑了,轉過身招呼常赴跟著他。 走過實驗桌,臺上的幾隻小白鼠都被標了號,“189”、“192”、“198”……它們毫無精神地躺平。 跟著男人來到又一簾旁,他點點頭,輕輕撩開簾子。 安靜的聲音驟地放大,簾子後擺了成百張病床,躺著無數昏迷不醒的人類,隨地昏睡著疲勞的家屬。 男人的聲音很小,隻說給常赴聽:“他們沒處去。這麼多人沒問過,都是躺下就睡。” 簾子放下,常赴才想起自己可以呼吸。 “這兒有多少人?” “沒數,幾百人吧。死了十七個。你來之前剛搬走。沒床位。”男人把手插進兜裡,像是在摸索什麼,但是沒有拿出來。 “來看看!” 身後傳來某位實驗人員的叫喊,男人從常赴身邊跑去,趴在小白鼠籠上。常赴快步走了過來。 編號“192”的小白鼠在籠子內重新站起來,到處嗅嗅,左右爬來爬去。 “好……好!好!好!!”男人跳得老高,在房間內急竄,拿起袋裝白粉就往簾後病人那跑。 “你要做什麼?”常赴語氣強硬了很多,近似於詰問。快跑幾步,卡在通道處。 “救人!”他大吼,“讓開!” 男人頂開常赴,用背撐起簾布,沖向最近的病床。 “一百萬一袋,買麼?”實驗人員拍了拍常赴肩膀,詢問道。 “……” 常赴回頭看著這位身穿防護服,戴著單向防護鏡的實驗人員,抬起手捂住嘴,咳嗽了兩聲。 “我再看看效果。”常赴走進病人區,來到粽夾克身後。他正忙著給一位老人沖泡藥劑。 警笛聲瞬間響徹整個廠房,偌大的場地來回回蕩刺耳的聲響。 男人手上的動作卡在攪動沖劑,白色的藥水晃悠悠打在手指上,另一隻手靜靜地放在老人人中。 他放下杯子,轉過身,“嘭”地跪倒在地,雙手抓住常赴的衣角。 “警察同誌,我爸走了。藥沒來及啊。” 頭抵在常赴腿上,不住地顫抖。耳邊聲音逐漸聒噪起來,被警笛吵醒的人不在少數,亂了起來,叫嚷著各地的語言和方言。 常赴扭頭看向床上的老人。銀鬢、掉光了頭發,有一個酒糟鼻,厚嘴唇。全世界老男人都長這樣嗎?常赴不禁有些疑惑,世上總有許多男人老去後是這副模樣,到昏迷的前一天還在喝酒。 常赴感受到淚滴到鞋上,提起來的那口氣還沒找到機會吸上來,抓緊衣角的手鬆開,無力地垂了下去。 警隊隊長吩咐手下清點犯人數量,環顧一圈,有些奇怪。動身,掀開簾子,不少隊員已經在有序將受害者帶走了,一進門就能看見常赴坐在一張床上。 “赴哥。”隊長走過來問好。 “你們準備把他們帶去哪?”常赴捧著水杯,坐在病床上暖手。 “看這情況,先送去市醫院再說以後的事兒。” “市醫院?那兒可沒床位。” “……總會有的,警局辦事。” 常赴沒再跟話,默默點了點頭。 “常赴,你坐的這張床……?” “有位死者。你要看麼?” “噢,沒事,你先靜靜吧。” 隊長掀起簾子走了出去。 常赴還是低著頭,捧著水杯。杯裡的水不再溫熱。 病房的門鈴又響了。 諸往塵起身,慢慢拉開一條縫,外麵是護士,隻露了個頭。 “諸先生……” 來到外麵,關上門。諸往塵接過護士懷裡的小孩,在懷裡緩緩晃起來,他睡得很香。 護士身後站著似乎是小孩的父親,輕聲說:“麻煩您照顧一段時間可以嗎?拜托了,我得回家一趟。” 諸往塵看著離去的護士轉身離開視野,又看看排在這位父親身後的長隊一直到樓梯間,少說有二三十人。他開口問:“你不能找你認識的人嗎?” “他們都不在附近。拜托您了。” 諸往塵露出復雜的臉色,說:“那你寧願找我,為什麼不給你身後排隊的那些人呢?” “您是匠師啊,值得信任。真的,求您了。” 說罷,男人急匆匆轉身跑走,留下諸往塵在原地。 下一位母親懷抱著嬰兒,尷尬地笑了笑。 “呃……那個,大家聽我說啊。”諸往塵盡量壓低自己的聲音,“我雖然是匠師,但我也有我自己的親人要照顧,大家呢不要覺得我有什麼不同,我今天就照顧這個孩子就夠了,大家有什麼其他訴求還是都請回吧。” 三分鐘後,病房的門鈴急促地響了兩聲。 諸往塵看著嬰兒車內的小孩,不解地望向門口。 “叮叮。”又是兩聲。 諸往塵推著嬰兒車,將門打開一個小縫。 “諸先生,您下樓看看吧,有好多人在底下要見您呢。” 皺起眉頭,眼神疑惑。 “擾民就報警吧。別說別的。” “誒……”護士扶住門框,殷切的目光打在諸往塵臉上,“他們真的就隻是想見您一麵,就一麵。諸先生。而且都是病人家屬,我們也……” 諸往塵低下頭看了看嬰兒,將車子擺放好,設好提醒,再打開門走出去。 隻有護士一個人。至少這層的人群被保安叫出去了。 諸往塵跟在護士身後,走到樓梯間,邁下樓梯。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常明小姐蘇醒。”方圓開口,還沒隔幾秒,“諸訴光先生蘇醒。” 身體先意識立行,三步並一步奔上樓層,沖出樓梯間,向病房狂奔。 “叮。您有——” 諸往塵推開門,一切似乎都像剛出去時那樣。 “滴——” 啊……? 不是耳鳴嗎? 諸往塵來到父親床邊,他刻意不去看旁邊的心跳監測。 “爸。” 父親的麵容,與以往相比,似乎更憔悴了。 “爸。” 爸爸好像睡著了。 諸往塵終於抬起頭,他看到一條直線,橫在眼前。旁邊是信息窗口,常明發來消息: “我要挖出你的心。” 轉頭看,常赴也緊閉雙眼,沉沉昏去。 “叮——”門鈴再次響起。 “滴——”心跳停止的聲音。 “嗚哇啊——啊——嗚——”嬰兒被吵醒,哇哇大哭。 諸往塵坐在地上,抓緊頭皮上的頭發。 常赴打開車門,坐了上去。 車門關上,身旁坐著一個剛失去父親的孩子。 他一言不發,雙眼失神。 常赴轉過椅子,在後座和後備箱翻了半天,終於找到什麼東西,轉回來,遞給男人。一盒煙,常赴也叫不上名。 “你抽的吧?別嫌棄。”常赴又下車,靠在邊上,打開車窗。 裡麵傳來吞吐的呼吸聲,常赴又開了排風。 “我還不知道你……”“常赴。” “……噢。 “我叫伍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