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風波(中)(1 / 1)

雲卿清楚地記得,一個多月前慕容璟被放出的那個黃昏。   他借著看望紀妍的名義蒙混過門口的護衛,偷偷溜出了府,恨不得立刻跑到她跟前告訴她他的擔憂和思慮。   可就在她那單薄的身影出現在他視線的剎那,他踟躕了。   慕容璟一向以儀態優雅、完美無瑕示人,如今手腕卻戴著鐐銬磨出的血痕,發髻微亂,雖美卻隱隱散發著狼狽之態。   他不敢貿然出現在她麵前,他怕她因為自己撞見了她的狼狽而心生芥蒂。於是他默默地跟在了她的身後,順著她的步伐,踩著她走過的路,送她回慕容府。   可是慕容璟在到達慕容府後,隻做了片刻的停留。隨著逐漸晦暗的天色,繼續往西行去,雲卿不解,繼續跟著。   最終,慕容璟駐足在高府門口,呆呆地望著牌匾,蕭索的身影在杏月的寒風中顯得形單影隻。   她為何來高府?雲卿滿腹疑惑。   她就這般站了半炷香的時間,也許是離得遠看不清,也許是她本就麵無表情,雲卿沒有捕捉到半點信息。   直到一輪極細的彎月攀上枝頭,天色全暗,唯餘淺淺銀光,她才繞過府邸走進了一片桃林。   雲卿找了一棵枝乾寬大的桃樹,掩身其後。   餘光一瞥間,他看見了一戴著鬥篷的青年,身長玉立,風姿綽約,心中已有了猜想,可當那青年取下鬥篷,露出絕世容顏時,他的呼吸還是忍不住一滯。   慕容璟被釋放後想見的第一個人不是慕容淑,不是慕容珺,不是慕容琛,更不是他,而是千塵,他的塵哥哥。   他周身泛起了寒意,想到今日京城的傳言,心底泛起了陣陣不安來。   難道一直以來都是他在自作多情?   他想起去年在芙蓉園偶遇昭寧帝姬時,慕容璟初次見麵卻對千塵多次相幫。   他想起那日薛靈沢在宴會上奚落他時慕容璟一聲未吭,卻在薛靈沢將千塵拉下水後麵露怒意。   他想起那日在淩煙閣遇刺,千塵剛趕到他身邊時,身後站著的便是慕容璟……他不敢再想了。   他可是高千塵。   那個走在長街上,一個回眸便能使下至總角之年,上至花甲老嫗紛紛駐足觀望的高千塵。   那個因為流落在民間的一張遠遠不如本人的畫像就被奉為京城第一美男的高千塵。   慕容璟看上他,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也許慕容璟自始至終喜歡的都是千塵,而他不過她用來應付薛靈沢的一個幌子,一個盾盤,一個不重要的人。   而他的塵哥哥,會不會是因為察覺到他也喜歡她,才將自己的喜歡掩藏進了心底,卻又會在某個不經意的瞬間表露出來。   他的心猛然一痛,恍惚之間腳下一滑。這細微的響動聲卻被她察覺了,她警覺地望向四周,他隻能俯下身躲在一尺高的灌木叢後,默默祈禱慕容璟不要發現小醜般的自己。   半晌過後,他聽千塵說到要送慕容璟回家後,鬆了一口氣。   他的衣服上沾滿了灌木叢的雜草,呆呆站在原地,目送著二人離去的背景,可隨之而來的是更為劇烈的心痛,不知道這種痛是因為失去慕容璟的痛還是失去千塵的痛。   *   那日,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府中,還未洗漱便一頭紮進了榻上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他逼迫著自己進入夢鄉,逼迫著自己忘記今日所見,逼迫著自己摒棄那些不切實際的幻想。   第二日,他早早地起了床,泡了個熱水澡,換上一身輕便的服裝,修剪完常青藤的枝葉後,搶了下人的活,在院中掃地擦桌子。   似乎隻要足夠忙碌,人就不會胡思亂想。   “公子,高公子找您。”   雲卿拿著掃把的手微微一愣,似是被什麼東西觸到了一般,縮了回去。   千塵的身影出現在後花園轉角處,雲卿沒有像往日那樣迎他。   他轉身避開千塵的視線,低著頭走進庭院中間的涼亭,拿起壺開始倒茶。看似專心斟茶,實則心不在焉,水漫出了杯口也渾然不知。   他感覺手腕上微微有牽製的力量,渙散的目光重新凝聚,千塵的手正輕握著他的手腕,將他手腕微微提起,茶壺裡的水已經停止了流動。   “想什麼呢?如此出神。”   雲卿一時無措,忙放下了茶壺,搖搖頭道:“沒什麼。”   千塵已猜到了他的心事:“昨日桃林裡的人是你吧。”   雲卿本以為無人發現,心猛地一緊,千塵繼續道:“你放心,她不知道。”   “你怎知是我?”   “躲的時候也不躲嚴實點,此樣式的白玉簪除了你與昭元帝君,誰還會戴。”千塵嗔怪道。   雲卿低著頭不說話,手指摳著袖擺上的刺繡,試圖逃避。   “其實,我和慕容璟很早便認識了,這些年來一直裝作不熟,可我們的關係不是外麵傳言的那樣。”千塵解釋道。   “那還能是怎樣?她被司宮監放出來後第一個見的人就是你……”雲卿情緒驟然激動,言語間帶著哽咽,兩滴清淚不受控製地奪眶而出。   千塵沒有著急回答他的問題,而是伸手拭去他臉上的水漬,將思緒拉回到了兒時的那個春天。   *   高漸漓曾有個大女兒,比高千塵大上七歲。千塵從小便喚她“阿姊”,可在他五歲那年,他的阿姊沒了。   他還記得那日,早晨起床的時候隨口他說了句想吃桃花餅。下午的時候,他的阿姊就被人從河裡撈上來了,河邊的滾落著一個竹籃,裡麵還依稀殘留著新鮮的花瓣。   每年的麥月十七,千塵都會來到這片桃林,祭奠他死去的阿姊。   而在十四年前的那日,他如往常般來到桃林中,找了處沒人的地方,偷偷燒紙。   “何人膽敢在此燒紙。”   千塵回頭,對上的是一張華貴刻薄的麵容,他霎時緊張得說不出話來。   “大膽,見了長帝姬竟不下跪。”千塵這才恍然明白過來,這就是慶永帝的胞妹,慶歷長帝姬,傳說中那位從小被寵壞,性格跋扈,喜怒無常的長帝姬。   “見過帝姬。”他雙腿一軟,直愣愣地跪了下去。   慶歷帝姬見他年紀雖小,卻模樣絕美,腦中的壞主意應運而生:“本宮在此賞花,卻被燒紙這等晦氣事毀了興致,你該當何罪?”   “帝姬饒命。”年僅七歲的他終究是害怕了,隻能不停地求饒。   “要不這樣吧,本宮的府裡正好還缺個侍君,你長得好看,不介意先養你個十年八年的。”   七歲的小孩茫然而恐懼地望著眼前的女人,那女人身後的侍女侍從們望著他,眸中盡是愴然之色。   “你不說話,本宮就當你答應了。”她長袖一揮,轉身喝道,“帶走。”   一個護衛直接將千塵一摟,扛在了肩上。   千塵驟然驚懼,開始掙紮,卻胳膊擰不過大腿,眼看就要被扔進馬車裡。   “住手。”一女孩的聲音響徹了正片桃林,引得眾人一驚。   那女孩長得極美,從一棵桃樹後竄出,對著慶歷帝姬道:“還請姨祖母放了他。”   慶歷帝姬轉頭看到那女孩,眼神中的狠厲瞬間消去了一半:“阿璟,你怎會在此。”   “孩兒聽聞這片桃林的桃花花期格外長,所以想采些花瓣做成桃花糕給陛下,祖父還有姨祖母嘗嘗。”慕容璟上前拉著慶歷帝姬的袖擺道,“這孩子燒紙壞了姨祖母的興致,阿璟多做點桃花糕補償給姨祖母可好,求求姨祖母放了他。”   慶歷帝姬見慕容璟如此,顧及到自己在孩子麵前的形象,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隻能吩咐手下放了千塵。   “多謝姑娘救我。”千塵對著慕容璟拱手道。   “姨祖母向來疼我,不過是撒個嬌的事兒,倒是你,祭奠家人為何不在家中。”慕容璟道。   千塵眼神暗淡:“母親一直不許眾人祭奠阿姊。”   “為何,是你的母親不喜歡阿姊嗎?”慕容璟追問道。   千塵搖搖頭:“不是,母親接受不了阿姊已經不在了,她不許任何人進阿姊的房間,動阿姊的東西,也不許任何人祭奠阿姊,這有這樣,她才會覺得阿姊還活著。”   慕容璟展露一個笑顏,道:“其實你的阿姊也許一直都在,隻是你看不見,摸不著。”   “阿姊是因為我死的……”少年低下頭去,眼中蘊出淚來。   “阿塵,我也會做桃花餅,明日就在這兒等你,就當是你阿姊做的好不好……”那時的慕容璟比她高了小半頭,張開雙臂將他當做孩子般圈住,“別哭了……”   眼前女孩的音容笑貌,帶著幾分與年齡並不匹配的成熟,她的話語,安撫了他那顆四分五裂的幼小心靈,也帶給了他久違的安全感。   後來的事情,他不太記得了。   他隻知道高漸漓得知此事後,並沒有阻止他和慕容璟來往,但特地吩咐她在人前要和慕容璟,應該說是慕容氏的所有人都保持距離,不可表現得太過於熟絡。   也許是慕容淑也這般吩咐過了慕容璟。   這麼多年來,兩人心照不宣,但凡是公開場合,見到了也隻是互道一聲尊稱。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