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堯谘也看見老頭了,他走過來打個招呼,問道:“老人家,我看你在這兒站了很久了,你也懂得射箭嗎?你看我的箭術如何,是不是很精深?” 不料對方潑過一盆冷水,老翁手撚著花白的短鬚說道:“精深兩字我看談不上,隻不過是手法熟練點兒罷了。” 陳堯谘臉上有點掛不住了,說道:“謔,就憑你一個賣油的,怎麼敢輕視我射箭的本領呢?要不你來射兩箭試試,等你射完了,再說風涼話。” 老翁說:“射箭我可不會,不過我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就拿我來說,賣了一輩子的油,憑我倒油的經驗,知道其中竅門。”他邊說邊拿出一個葫蘆放在地上,用一枚銅錢蓋在葫蘆口上,粗糙的手掌握住油勺,從桶裡舀出一勺油。他抬頭看了一眼陳堯谘,然後將油勺懸在離葫蘆口三寸上下的高度,微微傾斜油勺,油從狹小的錢孔注入葫蘆,連一滴油都沒沾到錢幣上。 老翁淡淡地笑著說:“看看,我也沒有別的本事,隻不過是手法熟練罷了。”陳堯谘無話可說,心想他這手活,自己練一輩子也達不到,便苦笑著打發他走了。 歐陽修聽說此事後,就把它記在筆記裡,並且和人們談論這件事。大家都認為無論做什麼事,都應該持之以恒,熟練掌握了才能運用自如,這樣就留下了“熟能生巧”的成語典故。 說這事,你可能覺得不算什麼事,你若是知道這個陳堯谘是個什麼人,你就不是這個看法了。 他的父親叫陳省華,是太宗朝的左諫議大夫,母親馮氏被封為燕國夫人。陳堯谘兄弟三個,長兄陳堯叟,知樞密院;次兄陳堯佐,官直史館;他排行第三,為知製誥。兄弟三個都是進士出身,而且堯叟和堯谘還都是狀元,兄弟狀元,贏得世人交口稱羨。 陳省華若有客人來訪,三個兒子都要站在父親身後陪侍,對待客人畢恭畢敬,隨時準備為客人和父親端茶倒水。這三位都是朝中重臣,在客人麵前連個座位都沒有,也難怪,按禮法,父親麵前哪能有兒子的座位。 來的客人什麼身份的都有,不少人的官職都比他們低很多。在陳家作客,用個成語“如坐針氈”形容,再恰當不過了,客人渾身不自在,隻好找這樣那樣的理由匆匆告辭。這時,陳省華常常哈哈一笑說:“大人們談正事,小字輩一旁侍候,這是人之常情啊。” 到後來都沒人敢去陳家了,雖然作客陳家非常尷尬不自在,但這些去過陳家又享受過這種待遇的士大夫卻頗以此為榮。 再說這個陳堯谘。真宗時遼使來朝,為了殺殺遼使的氣焰,真宗想從大臣中選一名弓馬嫻熟、儀態端正威嚴的臣子,讓他陪伴虜使馳馬射箭。而朝廷眾臣中隻有陳堯谘具備這兩個條件,可是他剛剛進入館閣任職,為龍圖閣學士,願不願意還很難說。 真宗便留下剛任翰林學士的晏殊,商量如何勸說陳堯谘改任武職,真宗對晏殊道:“他若肯換任武職,朕任他為觀察使,可以授他節鉞,你就這樣明白地告訴他。” 授節鉞,就表明你是皇上的特使,代天行事,對臣子是莫大的殊榮。晏殊對陳堯谘說了聖上的意思,他倒沒有什麼意見,隻是說要回家稟明老母,不敢自作主張。陳家的家風甚嚴,雖然陳父已去世了,老母親燕國夫人還在。 陳堯谘回到家中剛向母親稟明這件事,燕國夫人就怒不可遏,命他跪在地上,讓下人用杖責打他,斥責他道:“你們父子以文章為能事,才能在朝中成為名臣,你自己又是殿試第一,可你卻想改換武職竊取高官厚祿,你令世代文章的陳氏一門蒙羞,你真忍得這樣去做?”陳堯谘一再向老母解釋,這麼做一是為向虜使施壓,二是這隻是權宜之計。 次日上朝,陳堯谘向皇上陳述道:“臣本是一介儒生,少時曾學射藝,今蒙聖上恩賜改授武職,臣請求允許佩戴金魚以顯聖上隆恩。”金魚服飾是文臣佩戴的飾品,陳堯谘這樣請求,表明他不想放棄文職身份。真宗一想這樣更好,文官能騎馬射箭,更能震懾遼使,便笑著答應了他這個請求。 陳堯谘此人正直大度,他在櫟楊縣有座莊園,莊裡的仆人倚仗主人在朝為官,不把當地官吏放在眼裡,竟敢乾預縣政,不及時繳納賦稅。縣裡有個主簿叫張昭及,此人剛毅正直,將那個主事的莊仆抓來當庭責打了二十脊杖。莊仆進京告到陳堯谘那裡,心想著主人一定會為自己做主,這個主簿不死也得扒層皮。 不料,陳堯谘聽了不禁贊嘆道:“啊,有這樣的人才?張某隻是一個主簿,卻敢不畏權勢,真是個當禦史的料啊,我一定要舉薦他。”派人召張昭及來京,張昭及竟然不來。 (筆者慨嘆:讀者心中自明,換作以後的一些朝代,為了升官不惜耗盡家財丟盡臉麵地奔走相競,何況有朝中大官召見,還不趨之若鶩?可是張昭及並不買帳,他不屑於此,此種作風真堪為後世師表!) 陳堯谘的大哥陳堯叟死得較早,隻活了五十六歲。 二哥陳堯佐高壽,八十一歲,他直到死前仍然頭腦清醒,臨終前一日還自為墓誌,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其中有句雲:“年八十不為夭,官一品不為賤,使相納祿不為辱,三者粗備,吾何恨哉!”福祿壽齊全,看來他對自己的一生是相當滿意的。 陳堯佐善書法,他的字筆劃肥重而筆力勁健,號稱“堆墨書”,極有特點。天下名山勝地,碑刻題字,多出於其筆,許多外地官員來京,為宣傳當地名山大川、人文景觀,來求他墨寶。世上多有學他的書體的,都寫不出他的神韻。 一次家宴,請來很多人,飲宴之間陳堯佐陪著客人觀看伶人表演。一個伶人上到臺上,手上舉著一大張黑紙,在臺上走了一個來回,誰也不知道他在表演什麼。他剛麵對臺下站定,又一個伶人拿著一隻蘸滿白粉的筆走上前來,提筆就在那人的黑紙上啪啪啪啪點了四個白點,拿黑紙的伶人急了,大聲嚷嚷道:“你乾嘛弄汙了我的紙?” 後上臺來的伶人笑道:“怎麼說我弄汙了你的紙,這是我送你的題字,你還不謝謝我?” 那人舉著紙搖晃著說:“這是什麼字?我怎麼沒看出來?” 拿筆的伶人沖著臺下微微一笑:“我這是‘堆墨體’的‘田’字!” 臺下眾人正看得津津有味,聽了這話再一琢磨,頓時哄堂大笑,有人笑得連剛喝到嘴裡的茶水都噴了出來。親友們一齊看向陳堯佐,陳堯佐麵上一紅,一笑而罷。 試問換個朝代,對那些當大官的,誰敢開這玩笑?即便他寫的字像狗爬似的,也得麵不改色地豎起大拇指誇贊他是當世王羲之,並要畢恭畢敬地請他墨寶,還要心照不宣地付以重酬。